滴一三七一章 窥知(二合一)
吃了晚饭之后,周毅回到房中躺在床上细细的琢磨此事,半晌睡不着。他觉得自已有必要去找庾冲探探口风,或许能够套出些话来,而不是在这里自已瞎捉摸。
周毅是个行动力很强之人,说干就干。爬起身来穿戴整齐便出了门。夜才初更,但是天气寒冷,宅子里的灯火已经阑珊,大部分人已经入睡了。
周毅避开零星走动的仆役,行到庾冲居住的后宅正房院落门口,院子里灯火明亮,看来庾冲还没入睡。他正想进去见庾冲,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声说话,三个人影提着灯笼从二进门口方向快步走来。
“快些,家主等你们许久了,要问你们话。你们两个跑到哪里去了?没得惹家主生气,吃一顿板子。”一人沉声说话。
“鲍管事,快别提了,我们哥俩倒了大霉。被表公子给揍了一顿,身上现在还疼呢。这不,刚刚去医馆上了些跌打损伤的药膏。我还好些,老陈差点骨头都断了。表少爷出手可真重。一下子便给我们按倒在地上,我都吃了一嘴泥。”一名男子抱怨道。
“可不是么?倒了大霉了。”另一人啐了一口道。
“莫说了,快走吧。家主要是恼了,你们还得挨顿打。”那管事道。
三人快步走近,周毅听到了其中一人尖细的嗓音,又听到他们的对话,顿时想起来他们是谁。那两名跟在后面的仆役正是下午跟踪自已的两人。
周毅心中一动,心想:此刻庾冲叫他们来见,想必是问他们今日跟踪自已的事情。
周毅心念闪动,身子一侧,躲在围墙暗影之处。那三人快步走到门口,灯笼照耀之下,周毅确定了那正是下午的两名仆役。待他们进了院子之后,周毅四处张望,借助一棵树干之力纵身上了围墙。但见三人往院子东边一间亮着灯的房子行去。于是周毅猫着腰踩着墙头悄悄往东移动,在抵达左近之后,轻身落下,猫着腰轻手轻脚的摸到了北边长窗下方。
透过长窗细微的缝隙,周毅窥探屋子里的情形。这间屋子似乎是个书房,庾冲背对自已坐在一张桌案后,两名仆役正哈着腰站在他对面。
周毅调整呼吸,将耳朵贴在窗缝处静听里边的声音。
“两个混账东西。怎地现在才来?跑到哪里去了?”庾冲喝骂道。
“回禀家主,我两个受了点伤,适才去医馆医治去了。刚刚回府,饭都还没吃呢。鲍管事一叫,我们便来了,可不是故意耽搁。”尖细嗓子的仆役道。
“受了伤?怎么了?”庾冲喝问道。
“还不是那周家表公子和他手下两人干的好事。我俩被他们发现了。在青溪桥边上巷子里,他们把我们当成歹人掀翻,打了一顿。”另一名仆役道。
“什么?你们被发现了?蠢货!他知道你们的身份了么?知道是我让你们跟踪他们了?”庾冲叫了起来。
“家主,我们也不想啊。我们已经很小心了,但还是被他们发现了。不过家主放心,我和老马告诉他们,我等是奉家主之命暗中保护他们的。家主担心京城鱼龙混杂,怕表公子他们惹上麻烦,所以才这么做的。表公子听我们这么一说,便放了我们。还说多谢家主牵挂,说他们不会惹事的,请我们告诉家主,不必担心。他们应该是信了。”尖细喉咙的老陈忙道。
庾冲没说话,似乎是在思索。半晌才道:“我那外甥精明的很,焉知他不是在骗你们。罢了,既然已经如此,还能如何?两个蠢货,办点事都办不好,要你们何用?”
两名仆役连连躬身道:“是是是,家主息怒,我二人确实是废物。下次一定小心,一定小心。”
庾冲怒道:“还有下次?他发现了一回,那便不能再跟了,否则他会生疑。罢了,今日跟着他,可有什么收获?他在城中做了些什么?”
尖嗓子老陈道:“禀家主,他们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满大街的乱逛。期间试图进乌衣巷,被人给赶出来了。”
“去了乌衣巷?”庾冲道。
“是啊。我们问了,他们是询问谢家的去处。把守的兵士也不知,他们也没打听到什么。其他的确实没有什么,他们只是买了些吃喝的东西,沿街游玩而已。”老马回答道。
庾冲缓缓点头,说道:“好了,我知道了。你们去吧。明日让鲍管事给你们拿些赏钱。看伤的药钱也让管事给你们补偿。”
两名仆役连连作揖道谢,躬身退下。
屋子里静了下来,庾冲坐在桌案旁托着腮出神。北边长窗之外,周毅观察了一会见没有什么动静,便打算悄悄的离开。毕竟寒风刺骨的夜晚,周毅穿的衣服也不甚厚实,着实有些寒冷。适才这些对话除了证明舅父确实派人盯梢自已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价值。
就在周毅准备离开之时,突然间,屋子里的庾冲叫了起来。
“鲍管事,鲍管事。”
周毅忙稳住身形,静静倾听。
“家主,何事吩咐?”鲍管事小跑着进来道。
“备车马,我要去姑塾一趟。”庾冲道。
“家主,这么晚了,天气又冷,这会子去姑塾么?不如明日再去。”鲍管事道。
“不成,我要去见楚王。再有十几日,我那姐夫就该到了。他得知我阿姐病重的消息,必然星夜赶来。从北海到这里,快马加鞭不过七八日路程。眼下估摸着他已经快要接到了我命人送去的信了。所以必须要提前告诉楚王。”庾冲沉声道。
窗外的周毅听到这句话,顿时一个激灵。一时之间脑子里没有反应过来。什么‘阿姐病重’什么‘姐夫该到了’,什么‘楚王’这些话让周毅脑子里乱糟糟的,似坠云里雾里。
鲍管事沉默了片刻,沉声道:“家主,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庾冲道:“有什么话你就说。”
鲍管事道:“多谢家主。老奴觉得,这件事家主似乎不该这么做。无论如何,那是大小姐和姑爷,是庾氏亲人,是家主的亲姐姐和亲姐夫。家主利用他们,诱骗他们来京城,将他们的性命交给楚王处置,这似乎不是个好主意。传出去,对家主也不利。别人会背后骂家主无情无义丧良心的。”
庾冲怒道:“你老糊涂了么?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振兴我庾氏一族?我颍川庾氏曾经何等辉煌,如今呢?狗屁不是。谁都能踩我一脚。王绪是个什么东西?太原王氏旁支而已,如今我倒要去求他通融。当年我庾氏独领朝政,什么王谢之族,桓温之流都得礼让三分。如今我庾氏没落,人人都可欺了。我必须振兴我庾氏一族,若要家族崛起,必须要想办法依附桓玄,立下大功。则我庾氏便可受他器重,便可重振门楣。”
鲍管事轻声道:“可是家主,你这办法太过极端了。家主想过没有,庾氏当年便是毁于桓温之手。那桓氏可算是庾氏之敌。家主今日却想着依附于他,就不怕人言可畏么?况以姑爷为局,万一楚王害了姑爷的性命,你如何交待?又如何自处?”
庾冲冷笑道:“枉你活这么大年纪,难道不知道这世态炎凉么?什么狗屁人言可畏,若不能手握大权,便是名声再好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人欺凌。我庾氏当年为何遭遇大劫?便是我们不够强大,心不够狠。叔伯们早就该动手铲除一些人,却养祸自食。中军十万在手,却不知用。弱肉强食之世,哪里去管那么多道理?”
鲍管事一时无语。
庾冲道:“当然,我也不是不顾阿姐和姐夫的性命,我今晚去姑塾,便是要楚王给我个保证,绝对不要伤害姐夫的性命才是。周澈要是个明白人,便该识时务,最好不要教我为难。”
鲍管事道:“家主,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做。老奴听说,徐州一片欣欣向荣,许多人都投奔徐州而去。姑爷在徐州位高权重,你若投奔他,岂不是两全其美?必能得重用,庾氏也可光大门楣。为何偏偏要这么做?”
庾冲冷笑道:“要我求那个泥腿子?我庾氏何曾托庇于外人?那泥腿子不过是乘人之危罢了。趁我庾氏遭难,阿姐无处可依,乘机迫阿姐嫁给了他。此事乃我心中之痛。他以为于我庾氏有恩,当年我在徐州之时,他还训斥我,说我这不对那不对,当我是什么?他不过是李徽麾下的一个棋子罢了,李徽让他为他拼命,他却不自知。”
鲍管事咂嘴道:“李徽可是和姑爷是结义兄弟啊。他们是生死之交,怎能说是利用?”
庾冲摆手道:“跟你说不明白。再说了,徐州李徽能长久么?这厮对大族可没什么好心。他徐州大量官员都是泥腿子出身,对世家大族反而不尊重。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不重世家大族,反而让泥腿子们上位?我庾氏在徐州岂能有出头之日。那些去徐州的都是些小族,不过是想混个出头罢了。那些南方士族,不分青红皂白支持李徽,需知他们的根基在三吴之地,一旦朝廷讨伐李徽,则掘地三尺,将他们连根刨了。到时候他们哭都来不及了。总之,徐州不会长远,将来必然要完蛋。”
鲍管事点头道:“原来如此,老奴明白了。”
庾冲沉声道:“速去安排车马,这些事我自有主张,你也不必操心了。我走之后,你命人看着阿姐和我那外甥,不要让他们乱走。这种时候,不能出乱子。万不能被他们知道此事,一旦消息走漏,我那姐夫不肯来了,那可就麻烦了。”
鲍管事躬身道:“家主放心,老奴省得。”
长窗之外,周毅已经浑身冰凉。那不是寒风刺骨之故,而是被听到的这一切吓的冰凉。之前还有些满头雾水,但现在,周毅却已经听明白了。
舅父庾冲不仅是诓骗了娘亲前来,而且还诓骗了阿爷前来。以娘亲病重的理由诓骗阿爷来京城,那还不手到擒来?阿爷对娘好的不得了,平素嘘寒问暖,呵护备至,娘有事,阿爷必然星夜赶来。
那也就是说,舅父的目的不是娘,而是阿爷。他设计这个骗局的目的就是要将阿爷诓来京城。他诓骗阿爷来京城有何目的呢?是了,阿爷是徐州重要人物,舅父要依附桓玄,便拿阿爷当投名状。阿爷说过,东府军和桓玄必有一战,这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情。若在交战之前,能将阿爷骗来京城,无论是逼迫投降还是杀了,那都将是斩断义父的左膀右臂,那将对作战极为有利。
周毅想到这里,心中既胆寒冰凉,同时额头上却又开始冒汗。因为这整件事简直太可怕了。若非自已亲耳听见,说出去谁也不会信。自已的亲舅父,居然无耻无德无情到如此地步,诓骗自已的姐姐,设计自已的姐夫。
周毅小小年纪,虽然少年老成,但是这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阴谋。亲身感受到人性的凶恶。而且还是自已的亲人,自已的亲舅父。一时间身子不可控制的颤抖,整个人在严寒之中佝偻着,像是被冻僵了一般。心中却充满了惊恐愤怒和担心。
不知过了多久,周毅回过神来。屋子里已经黑了灯,庾冲已经离去。之前他说了,今晚要连夜去姑塾见桓玄。
周毅浑身像是没有了气力,勉强离开此处,回到自已的住处,一头扎进被窝里,裹着被子,哆嗦的像是寒风中的一片叶子。
这一夜,周毅彻夜难眠。心中想着对策。眼下极为危险,阿爷很快就要接到信,他很快就会赶来。一旦他到了京城,舅父的奸谋便得逞了。所以自已必须想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另外,自已和娘亲如今身在京城,也要尽快的脱险。否则事情一败露,恐怕也无法逃离此处。
可是该如何做呢?自已势单力孤,该怎么办才能阻止阿爷来京城,怎样才能和娘一起逃出京城呢?周毅不知道,他才不到十五岁,他其实还是个少年而已,不过身形像大人而已。
思来想去,周毅决定明日一早将此事告知娘亲,听听娘的意见再做决定。
天蒙蒙亮,周毅便爬起身来去庾冰柔的住处。庾冰柔还没起床,见周毅前来,庾冰柔甚为纳闷。
“我儿怎么这么早起来?天这么冷,多睡一个时辰也无妨。”
“娘快起身,儿子有要事和娘商议。儿在外间等候。”周毅低声说着,退出房去。
庾冰柔甚为纳闷,只得叫婢女侍奉自已起床梳洗,打理完毕之后来到外间,见儿子黑着脸坐在桌案旁,眉头紧皱着,眼眶黑乎乎的,像是疲惫之极的样子。
“毅儿怎么了?怎么这幅模样?昨晚没睡好么?还是出去偷人家牛去了?”庾冰柔笑道。
周毅哪有心情玩笑,让婢女出去,拉着庾冰柔到里间坐下,然后一五一十的将昨晚自已听到的和见到的事情,包括昨日白天被跟踪的种种事情都告知了庾冰柔。
庾冰柔张着嘴听着,脸上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就这些?”庾冰柔道。
周毅道:“就这些,还不够么娘。我们很危险了,爹爹也很危险。”
庾冰柔呵呵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周毅的脸道:“毅儿这是魔怔了吧,昨晚做了噩梦了?你自已听听你说的是什么?你的亲舅舅,娘的亲弟弟,诓骗娘和你爹爹来京城。然后拿我们献给楚王当投名状,换取他在楚王面前得到信任,之后能得重用?”
周毅道:“是啊,就是这样。”
庾冰柔笑道:“儿啊,你这几天想的太多了。这件事说出去谁会信?你舅父怎会这么做?你定是做噩梦了。这一路上你照顾娘很辛苦,又担心娘的身子,定然是不得安稳。定是昨晚做梦了吧。天亮了,我的儿,醒醒吧。”
周毅叫道:“我说的都是千真万确之事,娘为何不信?干系我们一家人的生死,我怎敢胡说八道?我也不相信舅父会这么做,可他就是这么做了,我亲耳听闻,难道有假?娘既然不信,那等我父子和娘一起死在京城之时才肯信么?舅父诓骗你来京城难道不是真的?”
庾冰柔见周毅说的急切,面色涨红的样子,心中也自有些发毛。她确实不敢相信周毅说的这个故事,这既离奇又不合自已心中所想。自已的弟弟再不成器,也不至于害自已一家人。可是,周毅的样子让她有些动摇了。周毅从小到大可没说过谎话,在自已面前他绝不会胡编乱造什么瞎话,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娘,舅父昨夜去了姑塾,去见那个楚王去了。若你不信,此刻便去见他,我打赌你见不着。因为姑塾据京城来回百里,我敢说他现在还没回来。若他真去了姑塾,你便可以信我的话了。”周毅沉声道。
庾冰柔微微点头,起身道:“我儿稍安,你陪我去见你舅父,看他在不在。。”
周毅点头。母子二人出了住处,叫来婢女带路,去往庾冲住处。行到正房院子里,周毅惊呆了。只见庾冲正坐在廊下喝茶,初升的阳光照在他身上,茶盅里冒着热气。
周澈像是见了鬼一样瞪大了眼睛。
庾冰柔和庾冲姐弟二人说了几句家常话,庾冲表示他还有公务要办,庾冰柔于是告辞,领着周毅回住处。
一进房中,周毅便急切的向庾冰柔解释:“娘,我真的听到他要连夜去姑塾的,按理说他这么早应该回不来的啊。我真不是做梦瞎说,这件事千真万确,娘你千万不要不相信我啊。”
庾冰柔坐在凳子上,面沉如水,轻声道:“毅儿,娘信你。”
周毅愣住了。反而问道:“为何?”
“不为什么,我的儿子怎会骗我。从小到大,你从未欺骗过娘。若说这世上还有谁不会骗我的话,除了你爹爹,便是毅儿你。娘信你。”庾冰柔沉声道。
周毅咬着牙,轻声道:“多谢娘。”
庾冰柔拉着周毅的手,低声道:“那么,我们娘儿俩要好好的计较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