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苹果 作品

第一三六九章 骗局(二合一)

“弟庾冲拜上阿姐,叩问阿姐安好。与阿姐一别,已有年余未见,心中甚为思念。阿姐身在青州,距建康千里之遥,难以相见。我姐弟二人,远隔两地,经年难以相守,令我常怀思念,时常泪湿衣衫。”

“今来信别无他事,只是告知阿姐近况。数月以来,京城烽火不断,局势骤变。琅琊王司马道子兵败,桓氏兵马入京。数月之间,乾坤逆转,局势变幻无常,令人不知所措。我本在朝中为小吏,局势变化之后,受了牵连,被夺官职赋闲于家中。本来,弟已决定隐于市中,不涉朝中之事,每日诗酒为伴,不问世情,也可安闲度日。但不想入秋以来,偶然夜寒之症,咳嗽不止。我本以为只是风寒小症,却不料延宕不愈,越发严重,遍寻良医之药,却无起色。上月中,痰中有血,日渐消瘦。昨日清晨,呕血三碗,虚弱昏迷,几乎撒手人寰。幸得医者施救,方才还魂回转。医者告之于我,我之疾已难治愈,嘱我好生保养,或有三月之命。若不慎处,则旦夕而去,仙药难回。”

“……阿姐,弟乃苦命之人,年方弱冠之年,便已被判生死之限。想我庾氏之族,历经波折。前有庾氏受灭门之祸在前,本以为苦尽甘来,却不料祸事未了。今我执掌门楣,膝下无半子,却已命不久矣,此非上天惩罚我庾氏一族,造化弄人乎?”

“……事已至此,亦无可奈何。弟在这世上唯一难舍之人便是阿姐了。当年庾氏逢遭大难,我姐弟相依为命,隐姓埋名,颠沛流离,何等艰难。所谓长姐如母,阿姐待我确实如此。百般呵护周全,让我得以保全。反倒是弟少不经事,反时常惹阿姐生气,顽劣不知悔改。如今想来,实在愧疚难当。今我病重,时日无多,此时此刻,只想能见阿姐最后一面,盼望姐弟重聚,便也可瞑目也。且庾氏族中之事,也需要交代阿姐,弟去之后,阿姐主持家事,也可妥善处置。但弟又知天高地远,相隔千里之遥。且冰雪严寒阻隔,又不忍见阿姐旅途奔波,劳顿辛苦。哎,见面之想,终是难以实现。也罢,我死之后,必魂穿千里,去阿姐梦中见一面。我死之后,阿姐不必伤心,好生相夫教子,好好的过日子便罢。年节之时,为我烧几卷纸,焚一炷香便可,不令我孤魂野鬼,一无所依也。弟庾冲绝笔,再拜上阿姐,永以为记。”

周澈读了这封信,怎不惊愕。桓冲的信上说他得了重病,时日无多。难怪庾冰柔哭泣不已,显然是极为担忧和伤心。

“怎么会这样?冰柔,庾冲才二十几岁,上次见他身子康健的很,怎地突然会这样?”周澈皱眉道。

庾冰柔泪眼婆娑,哀声道:“谁说不是呢?我也是不久前才接到此信,当真是五雷轰顶,不知所措。夫君,这该如何是好?”

周澈沉吟道:“此处距京城千里,又不能前往探望,如之奈何?不如这样,我命人即刻去淮阴,从淮阴请名医去京城去探望诊断。淮阴有几位名医,手段高明,或可奏效。”

庾冰柔沉吟道:“可万一要是不成呢?看信上言语,阿弟他病情极重,恐随时都有性命之忧。他若没了,岂不是我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夫君,我想去京城探望阿弟,不知你是否同意?”

周澈闻言摆手道:“不成不成,这样的严寒天气,路途又如此遥远,怎可前往?你身子又弱,若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此事决计不成。”

庾冰柔泪眼汪汪的看着周澈,轻声道:“可是夫君,那是我的亲弟弟啊。是我在世上的唯一的亲人。我庾氏被人灭门,我只剩下这个弟弟了。平素我待他严厉,如今他快死了,临死之前只想见我一面,我竟不去么?他若去世,谁又为他操办丧礼,安葬入土?倘若我死了也就罢了,我庾氏无人操办丧事,也无人笑话。但我既在,怎可不理?夫君,你想过我的感受么?”

周澈皱眉道:“可是,我这里脱不开身,不能陪你前往。京城如今又为桓氏所据,不知情形如何。路途冰雪,千里迢迢,你身子又弱,我怎能放心你前去?”

庾冰柔道:“我知夫君不能脱身离开,冰柔无需夫君陪同前往,只需派些人护送我前去便可。路途虽远,但那又如何?那是我唯一的弟弟啊。桓氏虽入主京城,又岂会为难我一个女子?庾冲在京城这么久,桓氏也并未为难他,如今他病重了,我去探望,桓氏怎会不近人情?”

周澈沉吟不语。

庾冰柔轻拉他衣袖,柔声道:“夫君,我知道你怜惜我,我心里都明白。可是,若我不去见阿弟最后一面,从今往后,心中何安?你希望我今后一直活在内疚之中么?”

周澈咂嘴道:“你去见妻弟最后一面,于情于理我自不该拦阻。我当然也不希望你心中难安。这样吧,为防万一,我修书一封去淮阴,请弘度派兵船护送你前往京城。一来安全迅捷,二来也让桓玄不敢对你不利。毕竟,桓玄目前还不敢同我徐州为敌。双方还保持着表面的交好。”

庾冰柔摇头道:“夫君,不必兴师动众。这是我庾氏家事,如何又让弘度操心?不要给他添麻烦了,他操心的事情还少么?我低调前去,不会有事的。若是让弘度兄弟知晓,万一他不许呢?岂非尴尬?何必为了这些事,搞的众人皆知?”

周澈叹了口气,知道劝阻无用。他知道庾冰柔的脾气,有时候颇为倔强。况且在这件事上,自已也确实没有理由拦着他。自已不去倒也罢了,还拦着她前往探望病重的弟弟,这也不合乎人情。

“这样吧,让周毅陪你前往,也替我探望他的舅父。周毅心细,路上也能照顾你,我也能放心。”周澈道。

庾冰柔喜道:“也好,我正有此意。多谢夫君,莫要担心,一定会没事的。没准庾冲见到了我,病便好了。他反正也赋闲了,我便带他一起来北海城,今后就在这里谋个官职做,一家人便在一起啦。”

周澈微笑点头道:“如此,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次日清晨,寒冷凛冽。好在是个大晴天。周澈护送着庾冰柔乘坐的车马出了南城,沿着冰雪覆盖的官道,送了一程又一程。

行到三十里外,庾冰柔从车窗之中露出脸来,向着旁边策马而行的周澈道:“夫君,回去吧,不必相送了。天气这么冷,快回去吧。”

周澈翻身下马,走到车窗之前,伸手过去握住庾冰柔的手,柔声道:“夫人一路顺风,我便不送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路上不要着急,安全为要。抵达京城之后,命人送信回来,好叫我放心。庾冲之事,多请名医医治,万一实在无力回天,那也是天意,你也万万不要太过悲痛。你那头痛病易发,可千万要保重自已的身体才是。我心中,哎,终究是难安。”

庾冰柔微笑道:“夫君莫要如此,冰柔是三岁孩童么?自会明白事情。你放心便是。若说不放心,我倒是不放心你。你和勇儿曼儿在家,我这一走,无人照顾。你耐些性子,等我回来。”

周澈点头,回头招手。周毅策马过来,翻身下马道:“阿爷。”

周澈沉声道:“毅儿,你也十四岁了,过了年就是十五了,已是大人了。此番陪你母亲去京城,定要好生照顾你娘,万不可粗心大意。路上住宿饮食,你都要照顾周全。去了京城,不要招惹无端之事。你舅父病重,你要帮着照顾,尽孝尽力。听到没有?”

周毅身高已和周澈差不多,只面容稚嫩些,颇有英武之状。听了父亲的嘱咐,躬身道:“阿爷放心,儿子自会照料好母亲的,放心便是。”

周澈点点头,沉声道:“你心思细密,我是放心的。否则也不会让你去陪同你母亲。此番也是对你的历练。你义父不久前来信,要你去他身边做事,他要亲自教你些东西,将来也好让你能够有本事独当一面,而不是靠着你爹爹和义父的身份谋求官职。本来要送你去淮阴的,这么一来,只能等你回来之后了。不过这也是一场历练。这一趟就当做你历练自已,明白么?”

周毅躬身道:“儿子明白。”

周澈点点头,拍拍他肩膀以示鼓励。转过头来,对庾冰柔拱了拱手道:“夫人一路顺风!”

庾冰柔颔首还礼道:“夫君保重!”

周澈喝道:“去吧。”

周毅翻身上马,大声下令道:“出发。”

随行车马隆隆而动,缓缓向前。庾冰柔从车窗向后看去,只见丈夫牵着马站在那里,慢慢的挥手。庾冰柔心有所感,不知不觉之中,眼角热泪涌出。

……

从青州北海城到建康的距离颇为遥远,称之为千里之遥其实还是保守了些。路上弯弯绕绕,起码要行一千五百里。

若是其他季节,南下抵达淮水之后,乘船南下,可直达建康。但严冬季节,不光水路冰冻,陆上的行程也颇为艰难。

幸而徐州这几年建设力度大,南北东西的纵横驰道早已贯通。且主要道路花费巨大的成本,不再是以往那种一下雨便泥泞不堪的土路,而是用碎石和石炭炼制的废弃矿渣铺就得道路,雨雪天气也不会泥泞陷车。

各地郡县为了保证雨雪天气之后的官道畅通,都各自包干,对境内的道路进行雨雪之后的清理。更有专门的路政司人员定期养护修缮。

所以,庾冰柔一行从青州下来,抵达北徐州东莞郡之后,路况很好,已无冰雪之扰。越往南,官道越是宽阔平整,便于通行。

虽则如此,严寒的天气和遥远的路程还是让这趟路程极为漫长和艰难。从下邳郡进入广陵郡之后,渡过淮水,沿着邗沟南下,最终抵达建康对面的长江北岸。这趟路程前前后后走了十八天之久。出发之时,才是冬月中旬,抵达建康之后,已经是腊月初三了。

好在一路上没有出什么事情。周毅将母亲照顾的很好,加之徐州所辖之地人口兴盛繁荣,路途之中集镇村市甚多,晚间住宿之处的条件都很好,也不会出现不得不露宿于荒野的情形。虽然劳顿行库,但是庾冰柔的身子并没有异样。只是她心中焦急,担心庾冲的病情,害怕赶不上见弟弟一面,所以一路上催促甚急。

本来,抵达大江北岸之后天色已晚,周毅想安排住宿一晚明日找船渡河去建康,但是庾冰柔着急,所以周毅不得不找了船家连夜渡河。

原本周毅是要找当地沿岸的东府军驻扎人马接洽,让他们派船送自已和母亲去建康的,同时也想了解一下建康的情形。这么一来,便来不及接洽了解,找到了当地的渔民,用两艘较大的渔船将车马载运过河。

渔船靠岸的地点不是码头,而是荒僻江岸,因为渔民说,他们这是偷渡,可不敢公然停靠码头。还告诫了周毅说,南岸守卫森严,可要多家小心。准备好钱银之物,遇到兵马打点一番或许能混过去。最好是躲着他们走。

但一行人人数众多,又有女眷,自然只能沿着大道往建康方向走。天黑之后,行不多时,便有大批荆州兵马围堵而至,将周毅和庾冰柔等人围在了官道上。

“半夜三更偷渡过江,必是细作。说,干什么的?”一名将领厉声喝问。

周毅路上想好了说辞,上前道:“谁是细作?我等是江北前来建康探亲的。”

“探亲?哈哈哈,你当我们是瞎子么?你们这帮人,看上去就不是普通百姓。这帮家伙个个孔武有力,还有马匹车辆,这是探亲?不肯交代是么?抓回去一顿拷打,不怕你们不招。全部拿了,带回军营问话。”那将领大笑道。

周毅还是个少年,那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见对方不相信,便要抽兵刃动手。

“你们敢。若要动手,可休怪我。”

“哎呦,果然不是什么好人,还有兵刃。拿了。敢反抗,格杀勿论。”那将领大叫起来。

庾冰柔见状不妙,不得不出言制止,亲自下了马车,向将领交涉。

“这位将军,我等确实是探亲的。我家是京城大族庾氏。我兄弟庾冲病重,写信告知我母子。因为事情紧急,这才连夜渡江前来。我儿年少,不懂规矩,还望诸位军爷不要生气。还望通融。”

“等等,你说你是谁?庾氏?庾冲庾大人是你的弟弟?”那将领讶异道。

“正是。”

“哈哈哈,原来如此。那还说什么?庾家之人,可不敢得罪。这位夫人,我等护送你们进城便是。哈哈哈。”那将领态度大变,变得极为殷勤。

庾冰柔松了口气,行礼道:“那可有劳了,待回头必奉上银钱,感谢将军。”

那将领摆手哈哈一笑道:“要什么银钱?本该如此。”

当下一群人护送着庾冰柔等人便往建康城赶。周毅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偷偷问一名兵士。

“你们认识我舅父?”

“你舅父?谁啊。”

“庾氏啊,庾冲啊。”

“什么庾冲?我认识他个鸟。”那兵士骂道。

周毅皱眉道:“那为何要护送我们?”

那兵士道:“小子,咱们在这里守了多日,就在等你们。你们来了,我们也算舒坦了,再不用受冻了。你们他娘的真会挑时间,半夜偷渡,害人不浅。若不是你们是我们等的人,抓回去必是一顿好打。”

周毅听他满嘴污言秽语,态度无赖,心中恼怒。但此刻不能生事。骑在马上越想越觉得奇怪。于是偷偷来到马车旁,隔着车帘跟庾冰柔说话。

“娘,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庾冰柔道:“什么不对?”

周毅低声道:“舅父不是生病了么?还说赋闲在家。怎地那将领叫他大人。还有,这些人当真可疑。娘一报庾氏之名,那将领立刻便恭敬起来,像是得了什么好处一般。适才我问了一名士兵,得知这些兵士似乎是专门在这里等着咱们。儿子觉得事情有些奇怪的很。”

庾冰柔沉默了片刻道:“毅儿不要乱想,或许真是认识你舅父,知道我庾氏的。我娘家庾氏可是大晋豪族,你不知道么?如今虽然衰落,但还是有名望的。那些士兵又知道什么?他们若是特意在此等着我们,或许是你舅父安排的也未可知。”

周毅道:“可是舅父又怎知我们会来呢?怪怪的。”

庾冰柔道:“我儿莫多想,见了你舅父,一切便知。”

周毅听了,这才不再多言。

庾冰柔当然不知道,这当然都是安排好的。在庾冲写信给庾冰柔之后,庾冲料定庾冰柔必会来探望自已。于是请求桓玄下达了命令,让江边戍守兵马密切注意江北或者京口方向前来的人员。

桓玄自然配合,这可是干系到大计划的成败。于是专门安排人手日夜巡逻盘查。那领军将领正是建康城北一带巡逻盘查的领军者,他当然得到了命令,看到庾冰柔等人便是立了大功了。所以一听是庾氏女子,便知是楚王要的人,便立刻护送他们回建康。

周毅虽然稚嫩,但是却听到了蛛丝马迹之处。只不过庾冰柔哪里知道自已被弟弟算计,对这些疑点自然是不会在意了。

一行人半夜时分进了京城。旋即被送往青溪东岸的庾氏大宅。庾冰柔下车之后,急切的想知道庾冲的病情如何。她本以为庾冲定然病卧在床,奄奄一息。然而她刚进大宅,便看到庾冲大笑着从灯火闪亮的厅中冲出来。

“阿姐,哈哈哈。果然是阿姐。太好了。阿姐果然来了。”庾冲大笑道。

庾冰柔惊讶的看着庾冲,见他身形矫健,面色如常,眉飞色舞的样子,那里有半点生病的模样。

“你……你的病好了?”庾冰柔道。

庾冲哈哈大笑,上前挽着庾冰柔的手臂道:“哪里有什么病?我是骗阿姐的。我思念阿姐的很,想要阿姐来京城一聚,又怕阿姐不肯来,于是便骗了阿姐一回。哈哈哈,阿姐果真是疼我,真的赶来了。”

庾冰柔一听,顿时愕然。怒斥道:“你怎可如此?你可知道我流了多少眼泪?你怎还是如此不长进?真是……真是教人不知说你些什么?”

庾冲嬉皮笑脸的道:“阿姐莫生气,你打我便是。我这不是思念阿姐么?我错了,成么?阿姐随便骂我打我都成,但终究我们姐弟见面了。哈哈哈,阿姐莫生气了,饶我一回。”

庾冰柔又是恼火,同时又是庆幸。虽然庾冲行事荒唐,但他并不是病的要死,只是一场闹剧而已,终究是好事。

“哎,你呀,什么时候才能正经些,稳重些,行事多思量些呢?你可是我庾氏的家主,怎地……怎地……”庾冰柔说不下去了。

“好了好了,快进屋吧。回头再骂好么?”庾冲笑嘻嘻的拉着庾冰柔的胳膊,拉着她进厅而去。

周毅皱着眉头跟在后面,心中既恼怒,同时又很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