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16）
“你醒了？”少昊的笑颜在温暖的光亮下更加迷人，“做梦了吧。不要担心，梦都是反的。”
慕青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她心中无比恐惧。
眼前之人是如何知道自己做的什么梦，才会告诉自己梦是反的？她很想甩开少昊的手，却一动不敢动。她怕她一动，那梦里的一切就会变成现实。
慕青闭上眼睛，回想她回到漪园之后发生的一切。她绝食过，将自己饿到离死只有一步，没能死成；她想过跳湖，可是看着那满池的荷花，想到她和慕姐姐曾经的约定，她没能跳下去；她也曾期待着慕姐姐来救她，却始终是联系不到她——方沁的话她有理由不信。
但是方沁的话却是有道理的——慕姐姐如今即便知道真相，也很难从少昊手中将自己救走。
经历了这么多，有些事她却明白了——少昊不会放她走，除非他愿意；若是她一心求死，或许冥界和魔界，甚至方沁都要受到牵连。为今之计，只有趁他对自己还有情意之时，好好做打算。
伤害自己永远不会是最好的方法，若真的要逃离，只能从长计议，另外想办法。
少昊见慕青一言不发，并无不快，似乎已经习惯了慕青的冷漠，自言自语喃喃道，“我离不开你，我试过了，可是确实做不到。你不要恨我，你跟我在一起，对大家都好。”
慕青睁开眼睛，无法相信眼前情深几许的少昊，是那个为了让自己心甘情愿回漪园，而不惜让西华山受灾，不惜牺牲那些无辜之人，不惜对忠心耿耿的臣子下手的人。
可是她不得不信，眼前之人就是那世上最狠心之人。而这样的人，即便有一日厌弃了自己，也不会主动放自己走吧。
她的自由，她要自己去争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你知道我是冥界圣女？”慕青问道，“可是我不会再做冥界人，你也知道，我回去只有死路一条。”慕青想要跟冥界划清界限。
“我还知道，你和魔王慕云实，是结拜姐妹。你为此还改了名字。”时隔快一年，慕青终于愿意跟他说话，少昊有些受宠若惊。他想说些慕青爱听的话，可是心中所想和口中所说，却完全不一样。
“她早就不是我姐姐了，她还不是怕你，然后抛弃了我。”慕青的声音听不出悲喜，连少昊一时也辩不清真假。不过，此刻慕青愿意跟他好好说话，她说什么他都信。
“我会一直在，只要你愿意，你可以继续做摩藜，或者继续做慕青。只要你高兴，再换一个名字也可以。”少昊觉得自己从未在一个女人面前如此卑微，然而他又甘之如饴。
他像是一只蜜蜂，爱极了那一种花蜜——即便有毒，他也要拼尽全力去吸食。
“我喜欢慕青这个名字，我喜欢绿色，我也喜欢花。”慕青道，“我想要火晶石，很多很多。”
自从慕青逃离漪园之后，此后每次相见，慕青的话总带着敷衍和漫不经心。此刻慕青跟少昊说起自己的“喜欢”，跟他提了要求，让少昊突然就有了希望。
“那就还是叫慕青。以后你喜欢种什么花，就让方沁教你，想在哪里种都可以。这满池的火晶石，随你取用。”少昊此刻觉得，若是慕青想要自己的心，好像也能割她一半，“只是不要再跳下去了，需要什么就让震天去取。”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慕青转头，直视着少昊。
少昊却被问住了。
细细想来，从他们在密林初遇开始，而后在酒馆邂逅，再到这无忧客栈的再次相遇，少女摩藜的影子就一直在他心中萦绕，从未离开。要说他到底喜欢慕青什么？
她无疑是美丽的，可是他的每个妃子，都有不输人的美貌。又或者是她的天真和善良，可是这也不是她一人的特质。
连少昊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喜欢慕青什么。或许是因为，只要慕青一笑，他就忘了烦恼。像那一晚，他们在湖堤上，她在他面前喋喋不休谈起花草和梦想，他也觉得十分有趣——他也曾有过那样的梦想，做个自由的普通人，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可是，那种可能早就在他身上绝迹了。
他仰慕慕青，或许也是因为慕青在某方面弥补了他的遗憾。她就那样站在那里，他就没来由的感到安心——仿佛自己也是有来处的。
这世界都是他的，可是他却是那最孤独的人。朋友、家人、臣子，仿佛都像是隔了面纱、戴了面具，不可十分交心。可是慕青是那样透明的所在，就连不喜欢都清楚写在脸上眼里。可能他真的有些受虐倾向，他喜欢那样的真实。慕青在这里，他在世上便有一处安心之所，不用伪装，不用敷衍，只用做自己——即便是一个卑微
的、残酷的自己。
可是谁又能说这样的自己，不是一个深情的、真挚的、理想的自己呢？
慕青从来都只当他是个普通人。就像现在这样，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人，那样坦白，带着不屑一顾，带着一点恨意和漫不经心，问他，“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喜欢你的一切，包括你恨我。没有理由。”少昊答道。他也学会了坦然面对自己，即便这样的话，会让听见的人觉得他是个疯子。
“你真是疯了。”慕青笑道。
少昊握紧她的手，“我是疯了，才会这样喜欢你。”
慕青别过头，不再看她。眼泪从眼角滑落，没入上好的锦缎之中，很快消失不见。
这一夜注定是个无眠之夜。慕青辗转难眠，而少昊也在她房中守候未曾离开。窗外站着雷震天，他看着那满塘荷花，想起了刚刚方沁跟他说的话，“慕姑娘说好吃，只是今日肠胃有些不舒服。”
雷震天根本未曾听见后半句，他满脑子都是“慕姑娘说好吃”“慕姑娘说好吃”……慕姑娘房间的灯亮了一整夜，雷震天守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他将在集市上买的陶罐放在窗台之上，便站在那屋檐之下，一动不动。
直到天明，慕青迷迷糊糊中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她一睁眼，一张放大的脸在她身旁，睡得安详，她吓了一跳，慌忙往后退。慕青将手伸到枕头之下，把那碎片攥在手中，看着他颈部一跳一跳的脉搏，慕青的心里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都说天帝灵力高强，若是将那动脉戳破，会死吗？
可是，她还未曾起身，少昊的眼睛便睁开了。
与她不同，少昊的心情似乎格外好。
“早上好，”少昊的声音因为晨起而稍稍嘶哑，却有一种致命的诱惑。
慕青条件反射般的起身往后退，直到缩到角落。她紧紧攥着拳头，戒备的看着少昊。
少昊起身，笑的无辜，他举起手摇了摇，“不要误会，我什么也没做。”然后似乎有些委屈，又好像是在撒娇，“我只是守着你，太累了。”
慕青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她的泪水在眼中打转，却强忍着不流下来，心里一千次一万次告诉自己，绝不会在少昊面前流泪。
可是，那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流下来。
少昊凑近，慕青退无可退，她绝望地闭上眼睛。而他只是伸出手将她眼角的泪擦掉。
慕青慢慢睁开眼，看到眼前那温柔如水的人。为何，为何这样温柔美丽天神一般的人物，独独要将她禁锢在此。
眼泪再如珍珠落。
少昊的心一阵一阵的疼。他终于没忍住，一朵柔软的红云落在了慕青的眼上，温暖的，炽热的，渴望的……所有的眼泪一下子和少昊融为一体，咸咸的，甜甜的。
慕青竭力推开，可少昊的双手，便如那天锁一般，牢牢的将自己困住。
她似乎终于认命，任自己坠落在这致命的温柔之中，直到少昊终于餍足。
少昊将头窝在慕青的肩头，鼻尖是她的发丝，带着她独有的香气，声音低沉，“你太瘦了，要多吃点。”
慕青不敢动，任他靠在自己的肩头。她已经稍微见识到一个男人的疯狂，她只想少昊早点离开。
“嗯？”少昊将头稍稍移开，放开慕青的肩膀，再次抓住她的双手，声音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仿佛慕青不答应，他就不放手。
慕青不敢看他的眼。他的神情让她有点心慌，有点害怕。
“好。”她答道。
“不要哭了，”少昊像个孩子在撒娇。他虽年长，却实实在在是青春少年模样，“嗯？”
“好。”慕青道。她有什么办法，她恨他不放自己走，却又觉得这样的他很可怜。
“不要逃走。”少昊看着慕青的眼睛，慕青再次别过头。少昊轻轻捧起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嗯？好不好？”他似乎要哭了。
“……好，”慕青心中恨，明明是仇人，却要摆出这般受害者模样，利用自己的心软。
“嫁给我。嗯？”少昊直直的盯着慕青。
“好。”慕青答道，然而在回答才反应过来自己答应了什么，她正要开口，却再次被少昊吻上，让她再无反驳之力。
慕青的心随着那炽热的吻不断地下沉，沉到谷底，直到无法呼吸，小脸涨得通红，少昊才依依不舍的放开他。
慕青看着少昊，有很多话想说，却最终什么也没说。两人之间的暧昧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少昊起身，整理好衣着，对着依旧呆坐的慕青道，“你在这里将身体养好，不久我就会派人来接你。我会正式封你为妃
，不会让你受委屈。”
慕青抬头看了一眼少昊，“我想要将这火晶石带走。你答应我的，带我去雪国找火晶石。”
少昊听到此言，心中不怒反喜，这世上他最希望的就是慕青跟他谈条件。若是她肯言，便说明她会留下。
“好，我答应你。”少昊答道。他今日便要回天界，一切即将水到渠成。他坐拥天下，也即将拥有自己心爱之人。
雷震天看到少昊终于从房门中走出，他也松了一口气。他知道，有一人，只有在少昊不在的时候，才能畅快呼吸。
少昊在前，雷震天紧随其后。他不住往后看，果然，慕青的窗户响了。
慕青支开窗棱，窗外不远处的草地上有一个粗劣的陶罐，像极了她弄丢的那只。罐子里是一簇金黄色的小小野菊花，金黄色开得灿烂，晨光中露珠熠熠生辉。
慕青像是那溺水窒息之人，终于将头伸出窗外，呼吸到了一口空气，有一瞬的畅快。
远远地，雷震天看到慕青脸上略微放松的表情，嘴角微微动了一下。那个陶罐的位置是他精心挑选的，那花儿是他擅离职守连夜去西华山下小山村摘的。
他什么也做不了，只是希望她偶尔也能自由呼吸，哪怕是一瞬。
慕青将那瓶花抱起，环顾四周无一人。
或许是方沁，除了她再没有别人了。慕青这样想着，却也想到，她根本就没有四只杯子，只有两只，其中一只还是破碎后修补的。
而方沁，却告诉她四只杯子都打碎了。
晨风中，慕青抱着陶罐，花儿在她脸颊边开得灿烂。眼前依旧是初见之时的荷花湖美景，周围是连绵的绿色。依旧是去年一样的景色，而人却早就不是原来的人。
原来她在这世上是如此孤独的存在啊，慕青心想。
她今天阴差阳错答应了少昊，上天庭去做他的妃子。如今看来，若是走不掉，竟然是最好的选择。若是困在这里，她便再无出路。方沁是不会放她走的，而与其让少昊将她遗忘，然后被困在这里一辈子，还不如上天庭，那里或许还会碰见慕姐姐。
慕青看着和刚刚到梧州之后一模一样的景色，想起了和慕云实在摘星阁初遇之时的场景。他们在摘星阁山顶上的话，他们追求和向往的世界……她们满怀希望的出走，想要去寻找自由，却最终都被困住了。
这世上，原来她们是如此弱小的存在。
后悔吗？她后悔碰见少昊，却不后悔遇到慕云实。直到此时，她依旧相信，若是慕姐姐知晓……
慕青抱着那一罐小野菊花，静静地站在清晨的湖水旁的身影，是方沁最后一次见到慕青。
“那后来呢？”慕云实追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