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15)
离得那么近,连天帝的呼吸声都能听见。下一瞬间,少昊的脸从严肃变为微笑。他本就生得好看,笑起来就更加的让人不自觉生出亲切感。若是旁人看见,必然以为这是一位俊俏多情公子,而只有常年跟在少昊身边的方沁,才知道这笑远比不笑危险。
“请陛下恕罪。”方沁不敢起身,只跪在地上。
少昊倒也不勉强,“你何罪之有?你为青儿和我所费的心,我都看在眼里。”少昊似笑非笑。
“请陛下恕我擅离职守之罪。”方沁再拜。
许久少昊不再回话,任方沁跪着,而他则看着那开满荷花的湖。
慕青支起窗棱,就发现了窗外这一幕。君王高高在上,而一向骄傲而自尊的方沁,深深匍匐,跪倒在地。那两人就像是静止了一般,慕青看了好久,竟也没见他们动一动。
慕青知道,恐怕是自己连累了方沁。她早就不对少昊真实的人格抱有幻想,却幻想着他厌弃自己,放自己自由。
她真的太天真了,少昊的这满腔付出,什么也都还没得到呢。
她不知道少昊知道了多少,但是她知道方沁不能有事。
慕青支起另外一扇窗,窗户吱呀一声,打破了那画儿似的宁静。
少昊回头,是那个熟悉的清灵的少女,比初见时虽依旧清减不少,但已不是他离去时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不管方沁此去西华山下是出于什么目的,她确实救活了他无法放弃的那个人。
少昊对着慕青一笑,像是个年少清朗情窦初开的公子,天真而灿烂。二人目光触及之处,却依旧只有少昊的满腔热血,就像是太阳对上了月亮。
月亮是那么皎洁明亮,然而却是太阳无法温暖的所在。
可是,她还好好的,这就够了。看到慕青,他更加确定自己的心意。他不介意她的冷,或许就是她的冷打动了他。
慕青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少昊,少昊终于转过目光,对方沁道,“起来吧,好好照顾夫人。既然夫人爱花儿,你又擅长,便也不要跑远,就在这园子里每样种一点。等到她到了天上,也同样请你去种花。”少昊的声音温柔,丝毫不见帝王的威严,仿佛真的变成了那个叫“方昊”的公子。
方沁知道,自己从鬼门关里逃过一劫。可是,从少昊的话里,她也听出来了,少昊是真的想要娶慕青。从前或许很难,但是现在已经不难——方沁才得知,这些日子,少昊在天上才娶了妖界的贵族之女为妃。虽众神反对,但是此举能安抚妖界,同时又掣肘妖王,况且狐妖原本便是神族。
若是可以娶妖界贵族之女,又为何不能娶魔族公主?更何况少昊早就得知,其实慕青乃是冥界的公主。这对于天界神仙来说,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方沁想起自己怀中的信,再看看那窗户里瘦弱的身影。若是慕青得知真相,不知她还能否活下去。她活下去的希望,便是有朝一日能重获自由。可是慕青太天真了,不知道她要面对的人到底有多强大。
说是只手遮天也不为过。
“慕青其实是冥界出逃的圣女,现在整个冥界都在找她。若是她回去,也不免永沉河底。我知你也同情她,但是在做事之前,要好好想想,到底怎样才是对她好。”少昊长叹一声,“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你自己的性命你或许不在乎,但是你师傅的命,还有慕青的命,你要好好思量。”
方沁的后背隐隐沁出冷汗,她知道少昊跟她说的话,既是顾念曾经的帮扶之情,却也是暗自的威胁。然而他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臣知道该怎么做。”方沁低头。
“你去看看她,跟她说说话,也劝劝她。”少昊眼睛盯着那窗户未曾离开,可是窗户早就关上了。
方沁不知为何少昊自己不亲自去,却也不敢再问。只是按少昊吩咐,前去看顾慕青。
一到房门口,慕青便把方沁拉进去,然后将门关好,栓好。一切停当,她满脸期待的看着方沁。方沁有些不忍心,但是想到少昊刚刚所说的话,最终还是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是那块破碎的陶瓷碎片。
“你见到慕姐姐了吗?”慕青的眼睛晶亮。
方沁深吸一口气,“是的,我运气好,
真的碰见她来找你。”
“那慕姐姐知道我被困在这里吗?”慕青的眼中有泪。虽然慕云实未曾出现在她面前,但是当她得知慕姐姐知道她所受之苦之后,她就忽然觉得很委屈。
“我都告诉她了。她说让你等。”方沁本来决意说更狠心的话,但是还是不忍心将她所有的希望浇灭。
“那你给她看我的信了吗?”慕青有些失望。
“看了,她看了信,让我转告你,她如今新登魔王之位,一切百废待兴,又不敢开罪仙界。所以让你忍耐几分,等到她养精蓄锐,积攒力量,到时候就来救你。”方沁斟酌再三,不敢把话说绝。
让慕青知难而退,让她自己放弃,或许她更能接受。
许久,慕青才幽幽吐出几个字,“慕姐姐说的也有理。”然后,她便不再开口说话。
方沁守在她身边,一步也不敢离开。晚间,雷震天亲自送来了炸菊花和菊花鱼球,并几样清单小菜。
“陛下说,慕姑娘想吃菊花,必然是火气重。油炸之物要少吃,多吃点清淡,才能恢复好。”
慕青保持着一样的姿势,端坐在窗前小桌旁,并不看那菜一眼,对雷震天的话也置若罔闻。
方沁轻咳一声,示意雷震天先离开。雷震天倒也配合,便走到院中站着去了,可是房间里的动静他还是能听的一清二楚。
“慕姑娘,我还忘了跟你说。我去西华山下送完信,正要回去就碰到了雷将军来寻我。他一直追问我如何跑到那荒山野岭之中,我只好说你想吃这山中的菊花和鱼。这菊花和鱼都是他亲自上街买来的,你还是尝一点,不然我的谎言就要被拆穿了。”方沁的话半真半假,慕青却是全相信了。
她拿起筷子,一样尝了一点。再好吃的美味,在此时对她来说,也是食不下咽。可是为了方沁和少昊刚刚一跪一立的场景不再出现,她决定勉力为之。
方沁怎能不知,慕青就是这样的人,明明自己很痛苦,却还是会为别人着想。
或许,这是否也是少昊无论如何也不放开她的原因?
因为他们身边,都没有这样的人。
“他真的是天帝吗?”慕青突然发问。
方沁想说什么,却好像喉咙被哽住了。她努力整理好情绪,回答道,“是的,他便是当今的天帝陛下,少昊。”
“那,”慕青抬头看方沁,“你跟我说实话,你们早就知道,我不姓慕,姓摩吧。”
方沁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默默地点点头。
“所以这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从这里看荷花,从送我火晶石,从放我到西华山,再到陪我去看慧心草?”慕青的声音越来越大,她似乎从未这么激动过。
“或者说,西华山的洪水,还有小来,也是你们计划中的一环?”慕青的心仿佛被割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鲜血淋漓。她感觉到心中绞痛,头晕目眩,“哇”的一下,刚刚勉力吃下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方沁又愧疚又心疼,她一个养花的,到底为何做了这般造孽的事情,助纣为虐?
方沁一边忙着收拾污秽,一边安慰慕青。
她想,她一定会遭报应的。
而下一秒,慕青就晕过去了。
仿佛是被困在水中,又好像是被困在暗牢之中,慕青动弹不得。她看见自己的父亲摩保,被少昊沉入冥河河底;又看到魔界,慕云实整竭力抵抗天兵,周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她在一旁什么也做不了,就只能流泪哭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最终将自己憋住了,然后梦醒了。
是温暖的光,明亮却不刺眼。一旁坐着一个人,模样俊俏,眼神温柔的看着她。那不是无忧客栈的方公子吗?
慕青刚想开口叫他,问他为何在这里,突然清醒过来。对面的人不是方昊,而是少昊,是那只手遮天的天帝。
“你醒了?”少昊的笑颜在温暖的光亮下更加迷人,“做梦了吧。不要担心,梦都是反的。”
慕青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她心中无比恐惧。
他是如何知道自己做的什么梦,才告诉自己梦是反的?或许,这个梦便是他给自己的提醒?
慕青闭上眼睛,回想她回到漪园之后发生的一切
。她绝食过,将自己饿到离死只有一步,没有成功;她想过跳湖,可是看着那满池的荷花,想到她和慕姐姐曾经的约定,她没有迈出去;她也曾期待着慕姐姐来救她,却始终是联系不到她——方沁的话她不信。但是方沁的话却是有道理的——慕姐姐如今即便知道真相,也很难从少昊手中将自己救走。
不过,有些事她却明白了——少昊不会放她走,除非他愿意;若是她一心求死,或许冥界和魔界,甚至方沁都要受到牵连。为今之计,只有趁他对自己还有情之时,好好做打算。从长计议,不争一时意气。
少昊见慕青并不想跟他说话,却也没勉强,只喃喃道,“我离不开你,我试过了,可是确实做不到。你不要恨我,你跟我在一起,对大家都好。”
慕青睁开眼睛,无法相信眼前情深几许的少昊,是那个为了自己目的,不惜让西华山受灾,不惜牺牲那些无辜之人,不惜对忠心耿耿的臣子下手的人。
可是她不得不信,眼前之人就是那世上最狠心之人。
或许有一日,当他厌弃了自己,便可以放手了吧。
“你知道我是冥界人?”慕青问道,“可是我不会再做冥界人,你也知道,我回去只有死路一条。”慕青想要跟冥界划清界限。
“我还知道,你和魔王慕云实,是结拜姐妹。你为此还改了名字。”时隔快一年,慕青终于愿意跟他说话,少昊有些受宠若惊。
“她早就不是我姐姐了,她还不是怕你,然后抛弃了我。”慕青的声音听不出悲喜,少昊一时也辩不清真假。不过他心里十分愿意相信,慕青说的是真话。
“我会一直在,只要你愿意,你可以继续做摩藜,或者继续做慕青。只要你高兴,再换一个名字也可以。”少昊觉得自己从未在一个女人面前如此卑微,然而他又甘之如饴。
“我喜欢慕青这个名字,我喜欢绿色,我也喜欢花。”慕青道。
自从慕青逃离漪园之后,此后每次相见,慕青的话总带着敷衍和漫不经心。此刻慕青跟少昊说起自己的“喜欢”,让少昊心中泛起了希望的涟漪。
她愿意倾诉,对少昊来说,没有比这更让他开心的事情了。
“那就还是叫慕青。以后你喜欢种什么花,就让方沁教你,想在哪里种都可以。”少昊此刻觉得,若是慕青想要自己的心,好像也能割她一半。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慕青突然发问。
少昊却被问住了。细细想来,从他们在密林初遇开始,再到酒馆邂逅,再到这无忧客栈的再次相遇,少女摩藜的影子就一直在他心中萦绕不断。要说他到底喜欢目前慕青什么?她无疑是美丽的,可是他的每个妃子,都有不输人的美貌。又或者是她的天真和善良,可是这也不是她一人的特质。
他也说不清楚,到底喜欢慕青什么。或许是因为,她一笑,他就忘了烦恼。她在他面前喋喋不休谈起那花草,他也觉得十分有趣。她就那样站在那里,他就没来由的感到安心。这世界都是他的,可是他却是那最孤独的人。
又或者,是慕青从来都只当他是个普通人。就像现在这样,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人,那样坦白,带着不屑一顾,带着一点恨意,漫不经心的问他,“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喜欢你的一切,包括你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