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1.701 七......
腐烂的花香,混合着鲜血的铁锈味,一同在无尽的走廊中蒸腾盘旋。
被血染湿的地面四分五裂,无数苍白扭曲的尸体层层累累,它们有的坠入裂隙,有的跌在地上,无数红色的花从中生长出来,以它们的身体为养料,开得疯狂而茁壮。
地面上的裂隙深处,隐约可见同色的枝蔓疯狂生长。
身材庞大的男人倒在尽头,胸口的大洞中有乌黑的血向外汩汩涌出,如果不是肩膀还偶有起伏,几乎令人疑心已经死去了,他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也没有对丹朱刚才的那一番对话做出任何反应——也不知道是不在意,还是已经没有能力去在意了。
不远处,雨果已不再开口。
萦绕成丝的灰色烟雾浮动着,遮挡住他的面容,像是一尊石质的灰色雕像,无声静默地立着。
而在这如坟冢般阴冷的走廊中,唯有最中央的那一道身影依旧鲜明冶艳,像是吸饱了鲜血一样,刺眼诡谲,令人不寒而栗。
丹朱笑吟吟地从雨果身上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像是已经对他失去了兴趣。
她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不远处的黑暗之中。
“休息好了吗?”
她不紧不慢地缓步向前走去,似乎已经将刚才的受挫丢在脑后,声音带笑,吐出亲昵而致命的威胁,像是情人枕边的呢喃。
“那么,我们就可以继续玩了,对不对?”
阴影庇护深处。
“……操。”
季观垂下眼,咬紧牙关咒骂着,用袖子粗暴地揩着陈默嘴角涌出的鲜血。
但是,那鲜血却源源不断地一直涌出,滴滴答答地淌下,像是怎么擦也擦不净一样。
“咳咳——”陈默摇摇头,“别擦了,我,我没事。”
白雪站在几步远,一双黑色眼眸低垂着,定定地望着这里,神情似乎有些无措。
正在这时,温简言从后方大步奔上前来。
他表情凝重,紧张道:“怎么样?”
“放心,”陈默有些艰难地掀起眼皮,他扯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声音虚弱断续,“在拿到你的加班费之前,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无论他表现出来的态度是多么云淡风轻,但所有人心里都像明镜一般清楚……陈默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
明明袭击已经结束了,可是他身上的裂痕仍在持续地加深、增多——这是直接作用于人灵魂的损伤,不可逆、不可治。
他们对此无能为力。
巫烛垂下眼,金色的双眼如同平静无波的镜面,倒映着倒在地上的陈默气息奄奄的面孔,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
“需要我帮忙吗?”
“我可以让他死的没有痛苦。”
“……”
季观缓缓抬起头,眼眶通红,眼底燃烧着熊熊的烈焰,他死死盯着巫烛,刚刚才勉强培养出来的一点好感似乎此刻又一次荡然无存了,他咬牙切齿:“你说什么?!”
而巫烛并不觉得自己给出的提议有什么问题:
“我说我可以——”
温简言打断了他:“少说两句。”
巫烛闭嘴了。
“他没恶意。”温简言道,“我之前快死的时候他比现在还过分。”
毕竟,你很难指望一个非人类真的有什么同理心——或者说,他现在愿意给出这样的提议,本身就已经是一种让步了。
残酷、理性,但切实高效。
不过,这句解释对季观似乎并没有造成什么正面效果。
他深吸一口气,心痛地看了温简言一眼,虽然最后没有再说什么了,但是在那之后,他再扫向巫烛的眼神却变得更带敌意了,显然心里早已认定温简言跟着这家伙吃了不少大苦头。
“会长……”黄毛忽然开口,在其他人关照陈默伤势的时候,他始终在留意丹朱那边的状况,他的嗓音紧绷,几乎有些变调了,“丹朱正在往这边走过来,看起来、看起来好像又要开始发动攻击了——!”
“这样下去不行啊。”
费加洛站在一旁,愁眉不展,
“只有一个丹朱我们应付起来就已经很困难了,现在又增加了一个雨果……”
这两人的天赋有其相似之处,都是能攻能守,既可细韧如丝,又可刚强似铁,更糟糕的是,他们两个还都有梦魇的加强和庇佑——一个已经是实际意义上的游轮船长,整个副本都是她的养料和后盾,而另外一个则是大名鼎鼎的现任行刑人,经验丰富实力强悍,他们两个一旦合作起来,给他们带来的威胁恐怕不会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他们此刻所面临的,用“绝境”二字形容可能都有些温和了。
费加洛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温简言:
“匹诺曹,你想想办法啊。”
“……”温简言不抬头,也不答话,眉头紧拧着,他有些反复转动摩挲着指根处的戒指,似乎正在沉思些什么。
忽然,他的动作一顿,猛地抬起头。
费加洛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不由得后退半步:“怎么了……!”
温简言忽地站起身,看向季观,语速很快:“接下来陈默就交给你照顾了,行吗?”
季观先是一愣,然后很快回过神来,重重一点头:
“当然。”
温简言扭头看向黄毛:“丹朱在哪里?距离我们远吗?”
黄毛:“大概二十米左右……”
温简言点了下头:“好,继续盯着她,接下来警戒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费加洛:“等等……”
吩咐完黄毛之后。温简言又向着白雪看去:“天赋还能使用吗?”
白雪默默点了下头。
费加洛:“喂……”
“很好。”温简言收回视线。
这一次,他的目光终于落在费加洛身上了。
感受到对方的视线,费加洛精神一振,可是,还没等他真的振起来,就只听温简言开口道:“等一下你负责保护白雪和黄毛,能做到吗?”
费加洛这下是真的糊涂了:“可以是可以……但是你确定吗?”
他隐晦提示道:“我们这边的战斗力可不多。”
身为非人类,巫烛当然是威胁最大的那个,但是,这一点他们知道,对面也知道,所以,一旦开战,丹朱最顾忌的一定会是他,而她的天赋又如此无孔不入,这也就意味着,巫烛不仅需要面临最刻意的针对,还得分出一部分注意力来保护其他人,在这一前提下,他和季观就成了仅剩的两枚活棋。
可现在,他们两个都被布置了保护的任务,而非进攻……
费加洛眉头皱紧,打量着温简言,似乎想要弄清楚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知道。”
温简言抬起眼,声音和表情一样镇定,
“不过没关系,我们接下来不会再像刚才那样战斗了。”
费加洛愣了。
坦白地讲,他当然是不想和丹朱、雨果、耶林这种级别的怪物对上的……但问题是,这并不是他们所能决定的,不是吗?
可温简言似乎没有更多解释的准备。
他看向巫烛:“刚才的攻击,你能维持多久?”
巫烛凝视着他,金色的眼底掠过一丝沉沉的笑意,嘴唇开合,露出一线森白的牙齿:“你需要多久?”
*
丹朱漫不经心地走向前,血红色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晃动着。
虽然对那个副会长的攻击没有完全奏效,但是,以她对耶林,以及自己的了解,那家伙就算没有死,接下来也会失去所有的战斗能力。
不得不说,她现在很好奇,对面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呢?
分出宝贵的精力、拖着一个累赘和她继续战斗?
还是及时断舍离呢?
忽然,前方的走廊尽头,如有实质的黑暗陡然扩张,像是飓风中卷起的海潮,以无可阻挡的势头向着这个方向猛地压了过来!
——居然是反击?
丹朱先是一怔,然后饶有兴致的咯咯笑起来。
有意思……
下一秒,地面和墙壁同时剧烈地震动起来,伴随着令人胆寒的隆隆声,无数庞大如怪物触肢一般的枝蔓从中冲出,它们寄生于游轮之中,几乎已经和副本融为一体,此刻正狂暴地向前涌去!
庞大的影子它寸步不让。
夜一样浓的黑暗在滚动,深不见底,和对面狰狞的猩红争夺着生存的空间。
“我靠……”
“好大的场面,好牛的效果!”
“确实,但就是场面有些太大了,根本什么都看不清啊……”
“……”
丹朱注视着不远处,眉头不由自主地微微蹙起。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忽然,一道灵光掠过她的脑海,丹朱一定,眉眼猛地凶戾了起来。
她指尖一勾,一条在耶林身下生长、从刚才起就在以他胸口渗出的鲜血为食的枝条悄无声息地游了过来,然后在其他枝条的配合和掩盖之下,顺利地来到了阴影的正中间。
红色的花朵大大绽开,露出一口雪白尖利的牙齿,然后用力地撕咬了下去!
在耶林天赋的力量加持下,原本坚不可摧的黑色幕布被生生扯下一个缺口。
在暗不见五指的阴影巢穴深处,赫然可见皮肤苍白、诡纹蜿蜒的一条结实小臂,它牢牢横在青年纤细的腰上,宽大修长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不知是在忍耐着疼痛,还是在压抑着暴虐。
一双灿金色的双眼抬起,在黑暗的旋涡深处闪动。
被禁锢于怀抱中的青年似乎注意到了后方动静,他稍稍侧过头,和她远远对视着,一线血痕顺着颤动的脖颈淌下。四周黑暗中,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再无其他半个人影。
——原来他们的绝地反击是假,声东击西是真!
“……”
丹朱的表情一瞬间阴沉下来。
她怒极反笑:“亲爱的……想从我手里跑掉,可没那么容易。”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游轮都在脚下颤动起来,似有隆隆闷雷声回响。
“咔咔、咔——”
身后传来了地板被掀起的碎裂声。
“别回头,继续往前走!”
费加洛抬起手,弯月般的刀刃划过,斩开追至后心的几根花枝,警告道。
不需要他提醒,其他人也一样没有停下脚步的准备。
季观的咬肌绷紧,双眼死死盯着前方,陈默趴在他的肩膀上,无力垂下的手臂随着他的步伐晃动着,风声自耳边呼呼掠过。
他们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跑!
“……”
温简言表情凝重。
虽然早就知道无法瞒住对方太久,但是,这时间还是有些太短了。
更重要的是,在对方意识到自己的意图之后,便不会再像刚才一样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他们身上,而是会全力围剿其他人!
身侧的墙壁隆起滚动,似有藤蔓在下方急速穿梭,绕过巫烛制造的黑暗屏障,向后追击。
在丹朱清醒之后,整艘游轮都会配合着船长的行动——墙壁扭曲,走廊改道,哪怕他叮嘱白雪哪怕使用天赋,也不要让他们的前路被阻,但他是不能一直这样做下去的。
不行,必须——
“嗤。”
一道细微的破空声响起。
“……”丹朱一顿,缓缓抬起手,洁白的指尖蹭过颧骨。
一滴半凝固的、粘稠的鲜血黏在指腹上。
面颊之上,一道伤口迟缓地绽开,但却并没有更多鲜血涌出。
丹朱眼眸转动,向着不远处看去。
雨果站在数步之遥的地方,指尖夹着的猩红烟头明明灭灭,刚才不成形状、散如迷雾的烟不知何时重新聚起,如线般缠绕而上。
他平静地、不偏不倚地望着这边。
“怎么,”丹朱缓慢地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诡谲的微笑,“你想好了?”
雨果没有回答,他只是面无表情,一步步向前走来。
在他身后,灰白色的烟雾成型。丹朱脸上微笑的弧度扩大,几乎算得上恶意:
“一个违逆梦魇意志的行刑人意味着什么,又会付出什么代价,想必你是清楚的吧?”
“…………”
雨果仍然一言不发。
终于,他站在了走廊正中间,挡在了丹朱的面前。
雨果扭过头,隔着逐渐恢复的黑暗屏障,远远地看向温简言。
“去吧。”
他声音很轻。
他的眼神悲伤而疲倦,像是一个终于接受自己一无所有的人。
“去找你的同伴们吧。”
“……………………”
温简言的手指收紧,他深吸一口气,最后冲雨果点了下头,然后低声对巫烛说:“我们走。”
*
深深陷入地面中的列车旁。
几人站在原地,焦急地等候着。
“你们会长究竟什么时候来?”费加洛频频向着已经看不出形状的走廊深处看去,忍不住发问,“他让我们回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他们就是从一号车厢的窗口处翻到这一层来的,这也就意味着,这辆列车最多也就这么长,他们已经没办法像之前一样再顺着这辆列车向下深入了——
难道说,匹诺曹真的准备听取他的建议,让他们再顺着这辆车原路返回?
费加洛当然很希望事情真如自己所想,但看匹诺曹的架势,这么做的可能性又真的很小。
“你能不能安静点?”季观烦躁道,“我之前就说了,不知道——”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忽然被黄毛打断:
“来了!”
闻言,所有人都是精神一振,向着走廊尽头看去。
一片狼藉的道路深处,他们心心念念的匹诺曹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范围内,在他身边,金眸黑发的非人类寸步不离。
不过眨眼间,两人就已经赶到近前。
温简言眸光尖锐,喘息急促:“进列车!”
虽然依然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但是,众人的动作却也并不含糊,他们迅速而高效地翻入车窗,从来路接二连三地回到列车里。
这里还和记忆里一样,冰冷、黑暗、落满灰尘。
进入这里,就像是踏入了另外一个时空之中。
列车倾斜着,里面所有的桌椅杂物都颠三倒四地堆在尽头,看起来凌乱无比。
温简言并没有像费加洛期待的那样,顺着来路往回爬,而是转过身,目光落在堆满杂物的另外一端,简短命令道:
“快,帮我把它们挪开。
众人忠实地执行着他的命令。
“现在总该告诉我们你想干什么了吧?费加洛一边清着路,一边忍不住问。
温简言没有看他,明亮的、在某种激烈情绪下微微颤动着的双眼抬起,紧紧注视着前方不远处,他缓缓开口:“还记得我在带你们进入列车的时候,反复提醒你们抓紧墙壁,不要滑下去吧?
“当然记得。
“那是因为我清楚,这列车是首尾相连的环状,所以我担心,一旦你们松手从中滑落,很有可能会永远地坠落下去——
环状?
闻言,众人都是一怔,下意识地看向被杂物挡住的列车门。
难道说,打开这扇门之后,就能进入第七节车厢,然后回到最外面的甲板上?
“不,温简言摇摇头,“事实证明,我想错了。
他抬起眼,紧紧盯着不远处紧闭的门。
“其实我之前就已经注意到了,明明所有车厢和车厢之间的门都无法闭锁,但一号车厢前方的门却是关闭的……但是,当时我们时间紧急,所以我并没有仔细思考这件事背后意味着什么。
“直到刚刚。
“我忽然意识到这些问题的原因。为什么这扇门是关闭的,为什么所有杂物都堆在了这里,而不是顺着重力在车厢内反复滑动——那是因为,这辆列车其实只有在运行过程中,才是环状的。
“不过,我不是仅仅靠着这个才得出结论,回到这里的。闫闪婷
挡在门前的所有杂物都已经被清空了,温简言深吸一口气,向前走去,他抬起手,开始在面前那扇门上摸索,仔仔细细地、一寸一寸地摸索。
“除此之外,我还有更多的、更多的证据。
列车是独立于梦魇运行的存在,在梦魇降临、一切开始之前就已经修建,全车一共七节车厢,首尾相连,自成一体,哪怕梦魇也无法入侵其中。
终于,他的手指停留在门锁的位置。
出现在他指腹下的不是锁孔,而是一个小小的、圆圆的凹槽。
温简言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无名指上的衔尾蛇戒上。
它源于以“七圣事为核心仪式的平安疗养院副本,戒指里存在着一个连梦魇都无法侵入、也无法影响的空间,哪怕是神的残魂也能轻易禁锢。
在他的注视之下,戒指的蛇头咬着蛇尾,血红色的眼珠微微泛着光。
温简言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狂跳,像是下一秒就要冲出喉咙,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缓缓将戒指抵上凹槽。
严丝合缝。
伴随着“咔的一声响,面前的紧闭的列车门在他们的面前缓缓打开。
一号车厢的尽头是什么?
是驾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