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圣路易斯·税点问题
“你这是怎么了，这么深的一条口子怎么不包扎一下呢？”欧缇雅费解地问。
“我想给马克先生看过之后，再去包扎，所以那件事我得今晚就跟他说。”
男人低头瞧着手臂上的伤口，“也许，这道伤会增加一点说服力。”
欧缇雅看出对方似乎有难处，忽而动了恻隐之心，“不如跟我说说是什么事情吧，兴许我能帮到你。”
男人瞳仁一亮，感激之情瞬间涨满眼眶。
“是这样的，欧缇雅小姐，我负责牡蛎村税收这一块的事务，牡蛎村您大概也听说过吧，因为土地盐碱化太严重种不出庄稼，有的人甚至连肚子都吃不饱，有时夜晚一个海浪扑过来，辛苦搭建的房子都会被冲垮，还有的孩子背着大人偷偷去海边拣鱼，结果就再也没能回来……”
男人痛心疾首地讲述着，脸上布满了无奈而辛酸的褶皱。
“但是，一个月前，总使大人却将牡蛎村的税收又提高了两个点，我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那里的村民穷得叮当响，哪里有什么钱交税啊，况且年富力强的人很多都到别的城市打工去了，但是总使先生还是要求按户籍上的人头数征税，这不是把人家往死里逼吗？”
“哦哦，不不，对不起欧缇雅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男人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措辞要是传到马克耳朵里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麻烦，连忙道歉纠正，语气变得更加的低微。
“我知道总使先生是个悲天悯人的好官员，只是他并不知道牡蛎村村民的真实现状而已。”
听到对方用“悲天悯人”这个词来形容马克，欧缇雅不由在心底冷笑。
但是此刻，她更多的是疑惑，“什么叫又提高了两个点，牡蛎村的情况大家都清楚，政府不是几年前就免了那里的税收吗？”
“自从马克先生上任为税务总使后，牡蛎村的居民们就又开始缴税了。”
“那上个月，关于提高牡蛎村两个税点的文件你带来了吗？给我看看，我看看是哪个狗官批的。”
欧缇雅义愤难平，她决定，只要知道那个狗官的名字，一定要上门去把那人好好臭骂一番。
反正自己无牵无挂的，也不怕得罪人。
可是，男人却说:“总使先生布置这项税收任务的时候，是在电话里口头交代，我向他要文件，他却把电话挂了。后来我又去税务厅找他，但总是被他的保镖给轰了出来。”
“什么？税务总使给地方税务官下达指令，居然只是口头交代，而不下发正式文件？”
欧缇雅诧异不已。
“是的，我到现在都没见过那份文件。”
男人耷拉着脑袋说，虽然只是陈述客观事实，话语里却夹着一丝怯弱，听上去很没有底气。
这当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要是将来马克矢口否认这一切，反说是自己在故意诬陷诋毁，他根本无从辩驳。
大众是相信位高权重的总使先生呢，还是会相信一个籍籍无名的税务官？
正如此时，欧缇雅是相信自己的丈夫呢，还是相信一个外人？
想到这里，男人突然举起右手赌咒发誓，“如果我说的这一切有半点虚假，就让我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但是，欧缇雅并没有质疑他此番说辞的真实性。
“所以上个月，你在没有看到正式文件的情况下，还是向牡蛎村的村民征收了那两个税点？你可知道，如果这份文件不存在的话，你这就是私自征税，可是要坐牢的。”
男人连忙摆手，“不，我没有，给我一千个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去碰法律的红线啊！上个月，我还是按以前的税点征的税，至于那三千多块的差额，我用自己的工资补上了。”
“啊？”
欧缇雅惊愕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知道的，税务官每月的收入也不过五千多块钱。
男人苦恼而无助地笑笑，“如果征不齐税额，我可能连这份工作都保不住，所以我只有掏自己的钱包去弥补差额，可是欧缇雅小姐，我总不能以后每个月都这样啊，我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要养呢！”
说到这里，男人再也抑制不住，像个悲悲戚戚的女子一般泣涕涟涟。
身为男人，不是应该铁骨铮铮吗？
不是应该气度恢宏吗？
而他，却在一个陌生的女人面前用眼泪乞讨同情。
“别说新增的那两个点，就是按照之前的征税点，完成的难度都很大。那些居民们都把气往我身上撒，我现在在牡蛎村，都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您瞧，我这身伤就是今天被他们群殴的，我不恨他们，我知道他们困难，可是我也有我的难处啊！所以，我今天一定要，哦不……”
男人换了一个更谦卑的措辞后，继续说道:“我能不能今晚见见总使先生。”
恻隐之情在欧缇雅心里暴涨。
屋子里洛芙和马克的怨怼之声依旧喋喋不休。
欧缇雅柔声对男人说:“今天晚上马克的心情一定很差，你这个时候来找他，除了挨一顿臭骂，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所以你还是先回去吧！这事我去跟马克说。”
“您……可以吗？”男人不可置信地支吾道。
欧缇雅露出一个能安定人心的微笑，“我既答应了你，就一定做到。”
男人激动得又是一阵涕泗横流，他哽咽道:“谢谢您，欧缇雅小姐，你果真还如以前那般善良。”
“以前？”
欧缇雅眉梢微微一提，“我们以前认识吗？”
男人揩了一把眼泪，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也是在圣路易斯福利院长大的，您大概已经不记得我了，不过我一直都记得您，因为当初在福利院，您是唯一一个不和大伙争抢糖果的孩子，后来您被葛梅妮女士领养了，好多人都羡慕您，甚至嫉妒您，但我觉得这是上帝长眼，您那么善良，就该好命。”
欧缇雅的心灵深处荡来一声回音:欧缇雅，你命好吗？
“真没想到，时隔多年，居然会在这里遇见当时在福利院的小伙伴……”
欧缇雅很是感慨，后退几步，全身放松地倚靠在了屋外花园的栏杆上，拉开一副要和对方促膝长谈的架势。
“那你后来被领养了吗？”欧缇雅问。
男人摇摇头，“我一直在福利院待到成年，然后就出去工作了。”
“哦，所以税务官的这份工作是福利院给你安排的？”
“不，当时福利院给我安排的工作是到烟瓷钻矿干活，我利用休息时间看书，最后通过了税法考试，才得到现在这个工作。”
“哦，你说你现在都有两个孩子啦，孩子多大了？”
欧缇雅忽然来了聊天的兴致，刚才的一身倦意此刻荡然无存。
“大女儿四岁了，小女儿快满一周岁了。”男人说。
“哇，真幸福！”欧缇雅由衷地感叹道，眼神里流露出羡慕的光。
她怎能不羡慕，她也好想有一个可爱的女儿。
可是马哈茂的那一枪，永远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利。
“您以后一定也会有可爱的儿子或女儿的。”
男人当然不知道欧缇雅的生活中曾发生过什么。
欧缇雅什么都没解释，只是笑着嗯了一声。
“那你们现在一家都住在牡蛎村吗？”欧缇雅又问。
“哦，不，我可不敢把妻子女儿放在牡蛎村，搞不好那里的人会把对我的仇恨转移到她们身上。再说，我妻子现在在圣路易斯城工作，也没法去牡蛎村生活。”
“咦，等等，你女儿不是还没满一岁吗？应该还没断奶吧？怎么你妻子就去工作了，那谁照看孩子呢？”
男人长长吹了一口气。
“没办法啊，一旦有了孩子，那钱就不禁花了。我妻子在社区做清洁工，她的上级人很好，同意她干活时带着孩子，并且还把她安排在一个相对荒僻的区域，这样她也好趁没人的时候哺乳。”
欧缇雅听着听着，不觉泪眼盈然。
月光女神并非不知人间有千般苦。
但是当一些具体而微的细节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口中叙述出来，她才如此切实地感受到，生活对于普通人那种劳其筋骨的考验究竟是有多么残酷！
男人惶然无措，竟不知道欧缇雅泪湿双眼所为何事。
欧缇雅打开手袋，掏出钱包，从里面拿了一叠钞票，作势要塞进男人的手里。
“这个你拿着吧，空了给两个孩子买点好吃的，也给你的妻子添置一件新衣服吧！”
“不可以，不可以。”
男人立刻缩回手，居然跳起来躲开，很认真地说道:“我知道您的好意，欧缇雅小姐，但是您看，我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怎么能接受别人的接济呢？我今天冒昧来访，只是替牡蛎村的村民们向总使先生请命，不是卖惨讨同情的。也许我们的日子在您看来，是苦了些，不过只要习惯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男人嘴角荡起一丝笑意，似乎是反过来安慰欧缇雅。
“再说，自从我当上税务官后，日子比从前当矿工的时候已经好太多了，我已经很满足了。”
“对不起。”
欧缇雅将钱收回，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只顾着同情心泛滥，却忽略了人家的自尊心。
她对男人笑笑，“那你先回去吧，你放心，牡蛎村的税点问题我一定帮你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