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4章

谢知彰闻言,眼底掠过一抹若有所思,却很快轻轻一笑,“阿曜那孩子,素来性子比较娇惯。阿隽,你初回家门,不必与他过多计较。只是今后在翰林院,还是要多多注意周遭同僚才好。”

这也是一种隐晦的提醒。

其实如今莫说是沈隽意,就是凌降曜本身的身份也很是尴尬。

他虽然被平阳公府抚养二十载,但他不是凌家血脉,自然也就跟谢家没什么干系了。

可偏生又有这些情谊在,就是谢知彰也很难一下子割舍这种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感情。

故而,也只能暂且隐约提点一二。

“我明白的,大哥。”沈隽意应道。

凌降曜今日表现出的敌意,他自然看在眼里。只是碍于今日是认祖仪式,不愿多生事端罢了。

更不用说,从前凌降曜的口蜜腹剑的诸多举动了。

他转眸对上姜映梨微微蹙起的眉头,笑了笑,轻轻握住她的手,小声道:“没什么事的。如今我们已然走到了这一步,波折即便有,但我们自当同心协力,不会有什么坎儿过不去的。”

姜映梨想了想,可不是嘛,他们入京以来,的确遇到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如今想来都感觉不可思议。

故而,她也扬起了眉眼,颔首应承。

谢知彰见状,会心一笑:“看你们夫妻恩爱互助,倒是叫人欣羡的。走吧,我们且用过饭,晚些就送宾客离开,就能好好休息了。”

“好。”

宴席渐近尾声,窗外华灯初上,远处鼓楼传来沉闷的暮鼓,为这日的喧嚣敲响句点。

谢府大厅内,宾客三三两两起身告辞,谢老太君端坐主位,笑意吟吟地目送众人离去。

她身着墨绿锦缎褙子,鬓边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虽已杖朝之年,腰背却挺得笔直——今日于她而言,是二十年夙愿得偿的圆满时刻。

“老夫人,叨扰多时,我等告辞了。”有夫人上前告辞,笑容客套而热络,“谢家出此才俊,实乃朝廷之幸啊。”

谢老太君颔首还礼:“有劳亲临,阿隽送客。”

姜映梨与沈隽意并肩立于老太君身侧,恭谨送客。

此时,平阳公夫人扶着桌沿缓缓起身,脸色仍显苍白,却强撑着笑意:“时辰不早,我们也该告辞了。”

谢老太君目光复杂地望向女儿,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纹路:“也好,你身子虚,早些回去歇着。”

平阳公上前拱手:“今日叨扰岳母,今日时辰不早了,我们也就回去,改日再来拜访。”

老太君看着女婿,眼底掠过一丝深意:“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贤婿慢走。”

平阳公夫人移步至母亲身前,唇瓣微动却终究沉默。四目相对间,千言万语化作风中飘絮,散在满堂烛火里。

“母亲,女儿改日再来看您。”她终究只说出一句寻常寒暄。

谢老太君看着女儿眼下的青黑,喉间滚过一声叹息:“路上当心,莫要吹了风。”

平阳公夫人转身时,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沈隽意身上。

那双与胞弟如出一辙的凤眼,正含着清浅笑意望来,眼底波光流转间,似有万千情绪闪过。

“姑母慢走,侄儿改日定当登门请安。”沈隽意恭谨行礼,声线清润如泉。

姜映梨亦福了福身:“姑母早些歇息,保重贵体。”

平阳公夫人喉头一哽,看着这对璧人,忽觉心口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那本该是她的儿子,如今却只能以“姑母”相称。

她勉强扯动嘴角,终究未发一言,任由平阳公扶着向府门走去。

凌降曜落在最后,目光阴郁地扫过满堂喜气,与立在门前的沈隽意四目相撞。

两人眼底各自闪过寒芒,却又在瞬间化作得体的微笑。

“表弟,日后同在翰林院,还望多多照应。”凌降曜伸手虚扶,语气热络。

沈隽意颔首:“表兄言重了,自当相互扶持。”

他的声线平和,却隐隐带着疏离,恰似春日溪水,温软中藏着冷冽的石底。

谢知彰送至府门,再三叮嘱:“姑姑,姑父,阿曜,路上小心。家中若有需要,随时差人来知会。”

平阳公应了声“好”,扶着夫人登上马车。

车帘落下的刹那,平阳公夫人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砸在绣着并蒂莲的裙裾上,洇出深色的痕。

马车碾过青石板,沿着朱雀大街向平阳公府驶去。

车厢内,平阳公夫人倚着软垫闭目假寐,指尖紧紧攥着帕子。

“夫人为何对那孩子格外上心?”平阳公忽然开口,目光仍停在窗外流动的灯火上,“不过是谢家的外甥,犯得着如此伤情?”

他的语气看似随意,却暗藏锋芒。

平阳公夫人心中一凛,忙用帕子按了按眼角:“不过是见他生得像亡弟,难免触景伤情。逝者已矣,能看他有个好传承,也算慰藉九泉了。”

平阳公轻哼一声,未置可否。

凌降曜坐在另一侧,目光在母亲憔悴的脸上逡巡,掌心慢慢攥成拳头。

马车停在平阳公府门前时,梆子声已敲过二更。

平阳公先行下车,径自往书房去了。

凌降曜伸手搀扶母亲,却在触到她冰凉的指尖时,心中猛地一沉。

“母亲今日累了,早些歇息吧。”他低声道,“父亲那边,儿子自会去请安。”

平阳公夫人抬头看他,见他眼中盛满关切,心中不由一暖:“阿曜,你今日也辛苦了……”

“儿子不累。”凌降曜扶着她走向兰芝院,灯笼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母亲先歇着,儿子去去就来。”

待母亲进屋,凌降曜转身走向书房,脸上的关切瞬间退潮。

晨光微露,平阳公府兰芝院内烛火通明。

平阳公夫人端坐妆台前,指尖轻叩檀木台面,熬夜的青黑隐在眼下,却无损她眉宇间的世家傲气。

“发簪再垫高半寸。”她对着铜镜调整八宝髻,声线清冷如霜,“今日往柳尚书府探病,容不得半分疏懒。”

贴身丫鬟绿萼屏息应下,指尖灵巧地穿梭于乌发间。

她侍奉夫人多年,深知这看似温婉的主子实则心性如铁。

镜中女子身着蜜合色云锦襦裙,襟前碎钻海棠随呼吸轻颤。

平阳公夫人凝视镜中自己,昨日谢府认祖的场景忽又掠过脑海。

沈隽意身着月白襕衫,谢老太君将翡翠玉佩系上他腰间时,那抹碧绿晃得她心口生疼。

但转瞬,她便将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这抉择,她从未后悔过。

“绿萼,小公子可曾用过早膳?”她放下鎏金梳篦,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疏淡。

“回夫人,公子一早就去了书房,说要拟几封文书再去翰林院。”绿萼递上赤金点翠步摇,恭谨答道。

平阳公夫人满意颔首。

凌降曜自小聪慧懂事,深谙家族利益至上的道理,这正是她最欣慰之处。

话音未落,廊下已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凌降曜身着七品翰林院官服,玉带环腰,端的是玉树临风。

“母亲安好。”他俯身行礼,袖中暗纹随动作轻晃,“今日翰林院有文牍要批,儿子特来告辞。”

平阳公夫人上下打量儿子,目光在他腰间停留一瞬:“昨夜可曾歇息妥当?瞧着面色有些憔悴。”

“劳母亲挂怀。”凌降曜直起身,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只是见母亲眉心微蹙,可是昨夜又思虑过甚?”

她淡淡摇头,指尖拂过鬓边珍珠:“不过是些琐事。你且记住,在翰林院莫要锋芒太露,多与同僚周旋——尤其是沈隽意。”

凌降曜闻言微怔,抬眼时正撞上母亲意味深长的目光。

“谢家势大,沈隽意又是新科状元。”她拨弄着护甲上的翡翠,声音轻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他交好,于你仕途有益。”

凌降曜垂眸应下,心底却掀起波澜。

母亲看似在为他谋划,实则何尝不是在掩盖对沈隽意的复杂情愫?

但他深知,在这个门阀为尊的世道,情感从来都是奢侈品。

“对了,听闻沈隽意的夫人医术了得?”他状似随意地开口,“一个乡野女子,倒有些本事。”

平阳公夫人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眼尾微挑:“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不过是同僚间闲聊。”凌降曜笑笑,“儿子只是觉得,出身微末却能攀附高门,这女子怕是有些手段。”

“手段?”她冷笑一声,护甲轻叩杯沿,“再如何手段,也改不了寒微出身。谢家肯接纳她,不过是念在沈隽意的面上——到底是门户不登对。”

话音落时,她已起身披上团花缂丝披风,面上又恢复了惯常的疏离与得体。

无论内心如何翻涌,她都不会让外人窥破半分软弱——这是谢家女、平阳公夫人的尊严。

“备车吧。”她吩咐绿萼,目光扫过窗外初绽的杏花,“柳尚书夫人的心悸之症,还等着我去瞧呢。”

“是。”绿萼俯身退了出去。

与此同时,平阳公书房内烛火通明。

平阳公手持朱笔批阅奏章,听闻门外脚步声,头也不抬便道:“进来。”

凌降曜推门而入,恭敬行礼:“父亲,儿子即将前往翰林院当值,特来请安。”

平阳公放下朱笔,神情和蔼:“阿曜,昨日谢府认祖宴上,你可曾与沈隽意多作交谈?”

凌降曜心中微动,面上却波澜不惊:“回父亲,不过寒暄几句,未及深谈。”

平阳公捋须叹息,“那沈隽意才思敏捷、文采斐然,又得谢家鼎力扶持,前途不可限量。你二人同在翰林院,又有表亲之谊,理当多多亲近。”

凌降曜眼底闪过一丝异样——他从未想过父亲会如此看重沈隽意,遂试探道:“父亲是要儿子主动与沈表弟结交?”

“自然!”平阳公起身踱步,语气笃定,“翰林院乃栋梁之材的摇篮,你二人皆为年轻才俊,若能相互扶持,必能在朝中闯出一番天地。何况他既是谢家族人,与我府又有姻亲纽带,亲近些有何不好?”

凌降曜垂眸掩去不甘:“父亲所言极是。只是表弟现为编修,品级比儿子高两级,恐怕未必愿意与儿子深交。”

“荒唐!”平阳公拍案而起,“你是平阳公府嫡子,论门第,谢家与我们又有何区别?论品阶,他不过从七品,你何须妄自菲薄?你们既是表兄弟,自当守望相助。”

凌降曜心中暗忖。

父亲对沈隽意的器重远超预期,看来自己的计划需更谨慎才行。

“是,父亲教诲,儿子谨记于心。定当尽力与表弟交好。”他恭谨应下,声色不动。

平阳公满意颔首:“如此甚好。我闻沈状元才学出众、为人谦和,殿试时对答如流,深得圣上赞赏。你若能与他亲近,学习他的长处,必能精进自身。”

他语重心长地继续道:“你虽有平阳公府为靠山,但若无真才实学,终难成大器。沈隽意出身寒微却能高中状元,正可与你形成互补——你有门第之利,他有才学之长,二人携手共进,何愁不能建功立业?”

凌降曜心中一凛,父亲对沈隽意的评价之高,远超他的预判。

他垂首称是。

“父亲思虑周全,儿子定当牢记。”

平阳公拍拍他的肩膀:“今日你下值早些回来,我打算这两日请沈隽意来府中小聚。昨日认祖仪式繁杂,你们未能深谈,明儿个正好设宴细叙。”

凌降曜心头剧震,强压惊色问道:“父亲已派人去请了?”

“尚未。”平阳公抚须微笑,“你今日既在翰林院当值,可当面相邀。切记态度要诚恳,莫要拘礼。他从翰林院回谢府,顺路经过我府,邀他小坐片刻应无难处。”

凌降曜勉强扯出笑意:“是,儿子明白。”

“去吧,莫要迟了。”平阳公挥手示意,“切记,务必带沈隽意回府。”

凌降曜躬身退出书房,刚至院门,便见母亲乘车欲出。

“阿曜,要去当值了?”平阳公夫人见儿子面色微沉,不禁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