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乃公 作品

第70章 举杯与浪笑星河

从静海无风带驶出后,整艘宝船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船中镇守常与日日履行职责,但前方一片风平浪静。无妖敢来近前。

杨暮客竟然觉着生活有些乏味。

摊开书页,只看了几行字便如坐针毡。拿起茶杯,又觉着杯中物寡淡无味。

隔壁季通正教导三小童朗朗读书。

他听了厌烦。

抬脚出门,眉心拧在一起。招呼一声蔡鹮,“你去教那几个小娃。如今道经你也学了梗概。和姬寅那小娃交换心得,正是时候。”

“婢子没做过先生,可不敢去教……”

杨暮客不二言,来到西厢招招手。

季通躬身出来。

“随我去转转,让蔡鹮去跟那些小娃念书。”

“她?”

五大三粗的季通打量下蔡鹮。蔡鹮则一抿嘴,提步走了进去。

出了门儿,俩人没去乘升降梯,而是从舷梯往下层走。

巨大的船和无垠的海。舷梯左摇右晃,海上吹来湿润而粘稠的风。

“少爷您这是领着我去作甚?”

杨暮客背手也在琢磨,随口答他,“去三层租个铺子,占卦看相。”

“那您自己去不就行了,何故还要叫上小的。”

“咱们若散伙了……万泽大州尚武,你总不能打打杀杀,做那刀头舔血的买卖。学着点儿,若过不下去,就支一个摊子,给人占卦赚钱。”

“嘿。您是当真瞧不起人。咱就算不打打杀杀,去衙门做个壮丁,说不得还能重新去做捕快。”

“好大的岁数,你如今随我走了这么远。还有重头做起与人做小的决心吗?”

季通着实被问住了。作为杨暮客的亲随,主子见识多少,他亦跟着从旁体会。他也问自己,当真能放下身段吗?

“你既说壮丁,那贫道今儿给你批个字吧。”

杨暮客打量了下季通面相。这当初的黑脸凶货,如今也肤白红润,须发齐整。没那粗糙样貌,眉宇间多了些正气。

“丁。天支地干,承上启下是也,五行为火。意,壮硕之年。以桂为丁,以钉木中,其木即死。季通,这个字,克我,不祥。你这颗钉子,该是找一个发扬本领地方,脚踏实地,为人伦公器所用。”

季通面色多了些坦然,“天下无不散宴席。小的认了。我也不过就是一个没根骨,羡修行的有缘人。”

“那最后这段日子,多学学。我虽然本领不高,但观世间角度与你不同。相互佐证,咱们共同进步。”

小少爷这话说得真好。季通笑呵呵揖首。

二人来至三楼商街。商街中人声鼎沸,空闲店铺一间都无,季通便找到一间书店,掏出钱财租了一张桌案搬到街面上。摊位居南面北。

杨暮客拿着纸笔随手写了一个“卜”字。闭眼坐在椅子上,不再言声。

摆上摊子,自然还要去街口船东管理处报备一番。

季通归来之时,已经有一个人在桌前问卦。

他走到一旁,笔直地站着充当护卫。但看着小道士面色,总是觉着有些不对。他几乎从未见过杨暮客如此愁眉不展过。这小道士,在他心中一向都是豁达天真的代表。

这人,竟然是前来问姻缘。

此男子是中州前往万泽大州娶亲的。于他少时,亲家出航久不归,但信未止。青梅竹马犹不婚,庶子离巢,前去成家立业。

杨暮客沉吟一下,此船之人,共属一卦。大过,兑上巽下。宝船出海,其栋本挠,利有攸往,亨。但他是前往娶亲,自然变爻成了姤卦。

杨暮客抬头看看着文弱书生,也不知当不当讲。因为卦象所示,乃是其女壮,勿用取女。

万泽大州灵炁丰沛,此地生活的人自然与中州不同。

“这位恩客,不若你提笔写个字。贫道给你占字罢。”

那书生美滋滋地写了一个“海”字。

杨暮客叹了口气,“是个好字。水之母,柔中有刚。你以柔待她,她自以柔待你。遇事少纷争,多附耳听内子之言,未来自然亨通。此卦为大过。若你们早诞子嗣,未来可期。”

书生惊喜,“多谢道长指点。唉,你是不知。我可是怕啊,这人生地不熟,若是我媳妇不要我了。我该咋办。有您这番话,我便放心了。”

季通等那书生走了,低头小声问杨暮客,“少爷,您好像说了半截话……”

杨暮客两手揣在袖子里闭上眼,嘴不动哼哼,“那注定了是个受气包,管得了么?两口子,愿打愿挨,他若听了我的话,甘心当个入赘女婿。日子好过得多,不听话,怕是少不得皮肉之苦咯。”

不多时,又来一人。

这人是个富商。“占卦?多少钱一卦?”

杨暮客睁眼轻笑,“新开张,不收钱。”

“不收钱?那便是收命?”

季通往前一站,“你若算卦,就坐下。皮里阳秋地骂我家少爷是妖道,若无个说法,便要吃些某家的拳头,且看喂不喂得饱你。”

富商只瞄了季通一眼,便老实坐下。

“测字,观相,算生辰。不知你要怎么占卜?”

“生辰八字可不敢给你,我亦是没有留字泄漏笔迹的习惯。给我相相面……”

此人宽额平眉大小眼,鼻梁挺直却薄唇。精舍压光殿。便是右眼比左眼大。右眼属阳,左眼为阴。此人多心,多疑。

杨暮客端坐着,看透此人灵台。凶魂居正中,煞气滚滚。

他轻轻言语,“不知恩客占卜何事?”

“我为商贾,便占个财运吧。”

大过因其性情,已经变两爻,为坎。落井中,死期将近。

“贫道给你批一个坎卦,水为财。大江滔滔不息,物不以终过,故受之以坎。只要平稳抵达岸边,财自来。”

“当真?”

“贫道与你毫无瓜葛,自不欺你。”

那富商便笑呵呵地走了。

还未等杨暮客言声,船中镇守常与道人匆匆赶来。他捏了一个障眼法,让人看见这道士和侍卫收摊。

“紫明上人,您重伤初愈。来这凡人所在之地作甚?”

杨暮客皱眉,“这不写着呢么?占卦,帮人捋顺运道,我好赚些功德。”

“上人虽然掩盖气息,但你是大气运修士,句句箴言。泄露天机,反而与他们不利。”

杨暮客冷冷嗤笑一声,“我又不是真人,没有言出法随的本领。怎么就泄漏天机了?”

“上人一双慧眼能看透他人命数,若说了真话自然是泄漏天机,若说了假话,不也折损自己道行吗?听晚辈一句劝,回去吧……”

杨暮客无奈轻轻摇头,“季通,我们走。既然镇守不准贫道摆卦摊,那便算了。”

季通小碎步跟上去。

等那二人离开,常与终于松了口气。他身为金丹修士,自然能看见杨暮客坐在着人群中间,就好似一个大漩涡,在吸取周围凡人的气运。

季通其实早就察觉杨暮客有些不对劲,便试探着问了句,“少爷。您为何不说实话?”

杨暮客余光露冷芒,“怎么说实话?告知那书生,若言语不和就要被女人打死。告知那富商,他在这船上就要死于非命?那贫道不就干涉凡俗了么?话中机锋,他们若听得懂,那便行路顺畅,若听不懂。死于非命怪得着贫道?”

“这些您不用教给小的,小的察言观色的本领不差的。您方才所说的卦象,小的也听懂了。”

杨暮客叹息一声,“你性如烈火,直来直去。明儿自己下来也摆摊,那镇守不准贫道摆摊,却没说不准你摆。你也学着如何婉转告知消息。”

季通思忖一下,觉着少爷说得有理,便点头应下。

“小的上午教小娃,下午便来摆摊。”

入夜之后,子时杨暮客出了屋门来到观星台打坐。

但他却久久不能入定。他冷眼看着星空,心中明白,自己遇见了外邪。

杀了八个修士后心气不畅。非毒魄和除秽魄藏了起来,他心境不稳。但又非是心关,不是顿悟便能解决。

杀妖邪,杨暮客动起手来一向果决。杀凡人刺客,也曾用过雷霆手段。

但此回杀了八个修士,此番因果勾连,平添未来道途之上的劫数。冥冥有感,劫数惩罚,从来都是占理与否无关。

杨暮客有些胆怯之意,他看着黑暗的海面,好似看到了八个鬼影飘飘荡荡。

一阵风吹来,才恍然那只是风浪。

腹下又开始隐隐刺痛,杨暮客低头看了看装着息壤的瓦罐。

今日不利修行!

他索性取出了螭龙海主赠送的美酒。

这一坛,名叫“清梦”。

一口下肚,甘甜爽口。那海主说是以白花酿制,又是什么白花?

是荷?是菊?

几口就有些醉意了。

天上群星闪烁,大浪远来。杨暮客提起酒壶敬浪。

“你来迎我,我也敬你……”

他的心在咚咚跳着。这具肉身,乃是阴阳玉合月桂元灵之木混着泥土制作而成。那阴阳玉化作了他的心脏,有灵性,却也有邪性。

杨暮客早就忘了,这玉本就是带着灾的。

一路上他好运连连,似乎所有事情都凭他的聪明才智安然度过。但此回,这必杀之局,是大能前来救下他。否则他必死无疑。

他并非怨恨那八个乾云观的道士。立场不同,那些人死得其所。

他在怨恨这背后的争权夺势。

好比杨暮客就是一个玩物。那些有道之人给他套上了一个项圈,就这么拽着他往前跑,他还自顾自地开心着。

天空中骤然下雪了。

灰色的,这不是雪。是簌簌浊灰。以往杨暮客看到的都是灵炁灵韵。而今日,他看到的都是浊炁。

心底有声音告诉他,“那就别去御龙山,别去上清门。你边上不就住着师兄灵性投胎的小娃。那小子能替你……”

聒噪!

他与天道宗锦旬真人相约论道,却如他所猜,从青灵门离开之后就开始了。

这一路所见所闻,与他一路所作所为。都还在天道宗辖制之地。他从没活出过自己的模样。

忽然他灵台炸响。

上清门三训在脑海中不停闪烁。

禁强欲,禁痴妄,禁淫思。

此回杨暮客犯了淫思。猜疑无度,不得正道。

只见他背后黑烟滚滚,煞气丛生。一双金光闪烁的眸子开始隐隐有了青光。

“卢靖真人。我吞下的安魂丸效用还在吗?”

卢靖真人传音道,“自是还在。你一个筑基修士,还能几日便将药效尽数消化吗?”

“这药能治什么伤?”

“只要魂儿还在,身子没咽气。便死不了。”

杨暮客嘎嘎一笑,“多谢真人指教。”

而后便看那望海的小道士把酒壶收起来,两个指头戳在心口。嘴中轻轻一声,“啪……”

一道金光穿胸而过。

哐当一声杨暮客躺在观星台的甲板上一动不动。殷红的鲜血流淌开来。

三魂五魄开始往外冒,一个狰狞的大鬼无声嚎叫着。

他的身子泛着红光,甲板上的血液蒸发,变作灵炁倒卷而回。

杨暮客自戕,天上的游神瞬间抵达观星台。静静看着他。

不多时他拍拍身上的衣裳爬起来,呵呵一笑,“喝醉了,让诸位看了笑话。”

“紫明上人!这玩笑开不得。”

杨暮客叹了口气,“我就是想试试,心疼与肚子疼。哪个更疼。”

云雾中,三桃大神缓缓走出来。

“紫明小友,那你现在知道哪个更疼了吗?”

杨暮客摇头,“都疼。分不出……所以不会再疼了。”

他知道自己死不了。或者说,他知道这世界有办法让他求死不能。

就算他把自己的脑袋割了扔进大海,天上游神也能给他找回来缝上去。他一伸手,把跑得最远的雀阴给捞回来。塞进肚子里紧紧腰带,“让诸位担心了,贫道此回,乃是除外邪。心有邪念,杀心证道。想来大神与诸位前辈能够理解。”

三桃面如寒霜,“老夫不理解。”

杨暮客再次恭恭敬敬揖礼,“您就当小可不懂事儿,胡闹一场。”

“作贱自己,非是胡闹。正法教游神书记,把这桩罪记下来,待他归山后,再加惩处。”

“喏。”

等甲板上神官尽数离开,杨暮客孤独地眺望海上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