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你们教我写小说吧!
“这小子,我就说,有种!”
张潮的话不仅让现场陷入了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当中,就连电视机前的观众,也深深被他说的话共鸣了;同时也为张潮的勇气感到震惊。
毕竟台上那些人,光看名字前面的抬头都足以让普通人目眩神晕。张潮平时在文学圈里“嚣张跋扈”是人所尽知的,在商业圈也这么“横行霸道”还是第一次见。
关键是张潮不是在“血口喷人”,而是有理有据,还会讲故事,观感上就比那些喜欢喊口号的“大佬”好多了。
大家对互联网会怎样影响自己的个人生活,在这个时代感受其实是模模糊糊的,大部分人是随大溜的觉得应该是件好事。
但是怎样好,是不是全然好,则没有什么主见。
张潮用两个故事把这背后的隐患给点出来了,顿时让人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2008年,绝大部分的互联网公司都还处在跑马圈地的阶段,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手里已经握着可以勒紧用户脖子的绳索。
被张潮这么一说,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脖子一凉……
接下来的内容就没有什么人爱听了,甚至就连记者们都开始百无聊赖,就盼着赶紧结束,可以早点采访到张潮。
毕竟他刚刚那些话太具有煽动性了,简直打中了台上每一个“大佬”的七寸。
小撒此刻脑海中已经完成了无数次哲学三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台上的“大佬”们也分外煎熬,毕竟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很久没有经历过这种近距离打脸了。
偏偏自己还没有办法打回去。
舆论场上的嘴炮,台上十几个人加起来不够张潮一个人打的;生意场上的真枪实弹……他们还没有疯到拿自己的事业来给自己出气。
「潮汐文化」的产品和张潮的影响力捆绑以后,绝对是块硬啃要崩牙的石头。
就这么如坐针毡地过了十几分钟,众人才如获大赦地听到主持人宣布活动结束,好几个连互相握手都不握,头也不回地就下台了。
不过记者们也没能如愿,他们刚一拥而至来到后台,就听活动主办方说张潮已经离开了活动现场,根本就挽留不住。
剩下的大佬也都拒绝了采访,全都回酒店去了。
记者们面面相觑,心想这回去怎么写报道?一个想采访的人都不在。
这时候有眼尖的记者瞥到小撒一脸疲惫地坐在后台一角,立刻抓住机会围了上去,拳头大的话筒就杵到了他的嘴边:“小撒,作为今晚的主持人,张潮的精彩发挥也有你的一份功劳,请问你对他的观点有什么看法?事先你们沟通过吗?”
小撒听到后面眼睛都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惊恐地看着眼前的记者,连声道:“我没有,我不是,别瞎说!”
说着逃也似的躲进了自己的化妆间。
……
且不说小撒如何狼狈,张潮的发言如同一块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一层一层地泛开,从文学到商业,从身价百亿到身无分文,无不被卷入了这场「互联网商业伦理」的论争当中。
好几家行业巨头公司,都不得不通过公关部向社会进行了承诺;
有关部门也表示,会密切关注互联网经济的健康发展;
不少活跃的资深网民,纷纷开始制作教程,教育那些“小白”如何识破网络套路……
这时候,张潮在《十月》杂志社的那场座谈会才真正开始被人重视,那一句「文学只做两件事:第一,证明危机存在;第二,证明人类配得上这种危机。」更是席卷了整个文坛。
一时间不管是象牙塔里的教授、大学生,还是蜗居在阴暗地下室里写稿的文艺青年,又或者是单纯喜欢文学的读者,都在传诵、议论这句话。
除了它本身的言语力量外,更关键的是张潮正身体力行,不仅用作品,还用个人的信誉、影响力,为这句话背书。
这样的作家,怎么能不让人为之倾倒?
哪怕是最苛刻的张潮的批评者,现在都无法找出他在这件事上的黑点。
他是真敢写,也真敢讲!
而《画皮》这篇那个看起来荒诞的结尾,则让许多人看了又看——
【我对着镜子画最后一道眼线时,手术疤痕在发际线处隐隐发痒。这是第三次修复留下的痕迹,像条透明的蜈蚣匍匐在头皮深处。直播间背景换成了纯白色,运营说这叫“至臻无瑕模式”,能让我这张价值三十万的脸部轮廓显出神性。
弹幕开始滚动时,我下意识去摸声卡开关——直到摸了个空,我才恍然想起变声器已经植入了我的声带,我再也无需按动开关才让声音变得甜美、性感。
美颜参数自然也无需再调整——它就在那里,我的私人定制,可以覆盖我脸庞和身体的每个角落,无论动作幅度多大,都可以不露丝毫破绽——我再也不用在吃面条的时候捂住自己的嘴了。
可当我倾身去拿水杯时,似乎依然能感到硅胶填充的胸骨,被撞出了闷响。
为什么明明已经整到“完美无瑕”,却还要用软件修饰?
我已经拥有过几张脸,我自己都记不清了。
“感谢‘清风明月’送的超级跑车!”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从人造声带里流淌出来,像罐装蜂蜜般均匀甜腻……
下播后我蜷在真皮沙发上数礼物流水,指尖扫过鼻梁时触不到任何骨骼起伏。手机突然震起来,是老家表妹发来的消息:“姐,电视台要来拍你的成长纪录片,二舅妈把猪圈砌上了砖墙、铺了地板,说是你以前的练舞室。”
我走到落地窗前,浦东的灯火在玻璃上烧出万千个光斑。对面大楼的Led屏正在播放我的品牌广告,那张被称为“盛世美颜”的脸庞悬浮在夜空,默默注视着我。
抽屉最深处还藏着旧身份证,「徐畅畅」三个字蜷缩在泛黄的塑料膜里。照片上的女孩有张浮肿的圆脸,右耳垂缺了个小口,像被咬过一口的糯米团子。去年冬天我去派出所更新证件时,户籍警盯着屏幕上的新面孔说:“整容证明需要院长亲笔签名。”
凌晨三点,我鬼使神差地登录了旧账号。「桃之夭夭」的直播间还挂着封禁公告,我虚拟形象穿的特效汉服早就过了时,煞白的脸像是僵尸。
那是我吗?
那也是我。】
读者们联系着张潮在《十月》杂志社的访谈,以及在互联网大会上的访谈,不禁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
“你说的那些,真的都会发生吗?”《青春派》杂志社的编辑室里,双学涛有些困惑,忍不住向张潮提出了这个问题。
张潮正在悠哉悠哉的喝着茶,看着即将出版的新一期《青春派·大观》——这是他这大半年第一次这么认真看杂志的样书。
从今年下半年开始,《青春派》已经基本和《新芽》杂志完成了业务上的切割,无论编辑、校对、出版都完全独立,《新芽》杂志仅仅保留了一部分股份。
加上三本期刊的投稿量都很大,所以编辑规模就极速扩大,办公室整整占据了四合院一整个西厢房和一间耳房,满满当当塞了快十几个办公位。
不过这里依旧保持了张潮在的时候的传统,没有专门设置主编办公室,所有人都在一个空间办公。
作为总编辑的马伯慵,也只比其他人多了一个书架而已。
现在这里的许多人张潮都已经不认识了。
不过他们倒都认得张潮,看到这个传奇人物终于出现在编辑室里,不免都探头探脑地看向他,也不免有些低声的议论。
张潮倒是早就习惯了当猴子,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
听到双学涛的问题,他想了想,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发生好,还是没发生好?”
双学涛迟疑了一下才道:“我觉得还是,还是不要全部都发生的好……我还是很难想象,有一天有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会沉浸入同一种生活方式当中。”
张潮闻言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向双学涛,看着这个有些瘦弱的东北小伙子,他的眼神清澈如水,此刻的迷惑就像水底下的浓碧色的阴影。
“到底是搞纯文学的啊……”张潮心里暗叹。
其他人对于张潮的“预言”,注意力更多是放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未来图景和人性的异化上,双学涛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另一层令他不安的元素——
在张潮的这三篇里,人们的生活、工作、娱乐,似乎都与手机以及里面的软件绑定在了一起。
那一面小小的屏幕,就像是一个张大了巨嘴的深渊,不仅吞噬了时间,也吞噬了人的情感。
双学涛拿起自己的iphone晃了晃,对张潮说道:“我现在简直有点不敢用它了——虽然它真好玩啊!”
国内的其他作家、批评家还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主要还是因为智能手机还没有普及,大家对它会如何改变生活缺乏实际的体验感。
双学涛就不一样了,他早早就拿到了黄杰夫从美国带回来的iphone3g,也早早就体验了「潮汐文化」内部开发的「微信」和「功夫水果」。
尤其是后者,也让他顶着黑眼圈上班了。
所以他才在看完三篇后,对张潮所预言的手机改变人类的日常生活产生了恐惧——作家们,总是对最能集中象征时代物化特点的事物拥有敏锐的察觉能力。
马伯慵虽然也玩iphone,但是他与双学涛的态度却完全不同。
对于从小玩fC、红白机、ps长大的他来说,智能手机是一个全新的、令他感到无比兴奋的新玩具。
他更关注的怎么用它让自己的生活更有趣,甚至在构思一部基于智能手机的全新——就像他当年写了国内第一部以社交软件为切入点的悬疑《她死在QQ上》一样。
张潮并没有想劝双学涛的意思,对于一个思想已经基本成熟的作家来说,这么做和羞辱他差不多。
张潮只是慢条斯理地道:“手机只是表象,它只是互联网的载体。在几年前,互联网与人类的连接还没有这么紧密,我们必须找到一台电脑才能连上网络世界。
但是有了智能手机就不一样了,它可以让我们随时随地都呆在网络上。
再过些年,不仅手机,就连手表、眼镜、耳机,甚至你家里的电灯、窗帘、窗户、门锁、马桶、梳妆镜……统统都能联网,那样的生活你想象过吗?”
张潮没有刻意压低说话的声音,所以大半间办公室的人都被吸引了。
马伯慵已经算是对“未来生活”的接纳度很高的人了,但听到张潮这么说,还是忍不住问道:“手表、眼镜我都能理解,电影里都见过。电灯、窗帘我也能理解,生活方便嘛——
但是马桶联网是什么鬼?我已经坐在上面了,我还要遥控它干嘛,直接按钮不就行了;我没有坐在上面,遥控它就更没用了啊!
你这有点危言耸听了!”
张潮笑道:“何止马桶,冰箱、电饭煲、洗衣机……以后凡是带电的,都要联网。这叫‘万物互联’!”
双学涛听完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一堆和电影像潮水一样涌进脑袋,什么《1984》《动物庄园》《v字仇杀队》……
他有些无奈地往后一瘫,从肢体到眼神都流露出一种无力反抗的颓丧感。
马伯慵就不同了,他看的杂书多,立刻就反应过来了,问道:“这不是和当年欧洲人刚用上电一样?恨不得所有的物件都带上点电。”
张潮点头道:“差不多。还有上世纪发现放射物质以及核能以后,美国人对它们的狂热。那时候甚至有人专门喝含有‘镭’的补液当营养品。
50年代美国一款销售给儿童的科学玩具里,含有一粒货真价实的铀矿石……”
张潮的描述让现场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他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兴致勃勃地道:“你们能想象吗,以后买个可以‘智能马桶’,就是能自动冲洗、烘干那种,厂家直接白送你。
但是你如厕的时候,必须听完一段广告它才能给你冲水。想要烘干?那就得再听一段广告。
如果你不想听广告,那就按月给它缴费。而且一人缴费,仅限一人使用——马桶它自带‘臀纹’识别功能,谁坐上去都知道。”
有人忍不住问道:“那……那我直接拿纸擦不就得了?”
张潮呵呵笑道:“那马桶厂商发现你很长时间不听广告,也不缴费,直接远程锁定你的马桶,合上盖子再也打不开了。
到时候你捂着肚子在马桶旁边直跳脚,受得了吗?”
张潮的话让在场的编辑脸色都绿了。
但是他还是没有住嘴的意思,饶有兴致地继续道:“马桶这样,电饭煲也可以。厂商免费送你一个电饭煲……”
“行了行了行了,我们知道厉害了,放过我们吧!”这下就连马伯慵都受不了了,连声打断了张潮的“施法”。
他愁眉苦脸地道:“那按你这么说,互联网哪儿能让世界更美好?明明是让世界充满陷阱才对!”
张潮呵呵笑道:“我不是在南京的互联网大会上说了,人类不断发明工具,但问题却永远不会减少嘛。
不能只想着好处,却对它带来的问题视而不见嘛!有问题解决就好,别做鸵鸟。”
话是这么说,但双学涛还是愁眉苦脸。
张潮才不理文青病发作的他,见办公室里所有编辑的注意力都在这边了,就站起身来对大家道:“今天来这里,其实是有事情宣布……”
除了早就知道内情的马伯慵、双学涛外,其他人的脖子都伸得老长,就连兰婷也不例外。
张潮道:“之前三篇,都在其他期刊连载,大家心里是不是都有些意见?”
编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还是兰婷这个老同学不客气地道:“当然有意见!你是《青春派》的创始人,你的作品就该发在《青春派》上!
再说了,你发作品那三期,不管《收获》《十月》还是《当代》,销量都比我们《青春派》高了……”
兰婷一边说着,一边瘪了嘴,一副委屈到头的样子。
这倒不是她仗着和张潮是老同学,就故意撒娇。而是她确实把全身心都扑在了《青春派·非虚构》的编辑工作上。
对于张潮“吃里扒外”的行为,意见自然很大。
张潮不以为意,爽朗一笑,道:“那好,接下来这篇,我肯定发在咱们《青春派》上。
不过这篇我还没有开始写……”
见众人望眼欲穿的样子,他也就不卖关子了,继续道:“我打算用一种全新的方式来创作,这需要在座各位的参与。”
编辑们露出困惑的神色。
写作是一件高度个人化的事,大作家通常更有一种强烈的执拗,自己的思路是绝对不容外人置喙的。
他们也就在生涯早期能听听编辑和读者的意见,成名以后个顶个的骄傲。
张潮年纪不大,但是成就很大,业内没听说过哪个编辑敢在他的稿子上大动干戈的,他这句“需要在座各位的参与”是什么意思?
张潮缓缓道:“这部,我每写完一个部分,都会留下一个关于人物命运和情节发展的选择题,由这间办公室内的所有人投票决定。
我将按照你们的投票结果来继续写作。
也就是说,这篇最终会写成什么样子,至少有一半是各位决定的,不知道大家有兴趣参与吗,有兴趣教我写吗?”
这番话说得连本来意兴阑珊的马伯慵都精神抖擞了起来,双学涛眼神更是迷惘尽去,换成了不可置信的错愕。
昨晚你可不是这么和我俩说的,你就说第四篇会放在《青春派·大观》连载,可没说要让编辑们参与作品走向的投票啊。
大家的脑子此刻都麻了,旋即变得无比兴奋——教张潮写,这真的是我不花钱能玩的游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