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5章 汉中之冬
「都催下去吧。」他吐出一句,身旁裨将高良飞奔至船尾,一连数声铜锣敲响。顿时百余艘战舰帆张篷鼓,在西风助势之下,如水蛇一般顺流而下。
霍明,乃原宋朝郢州守将,降金后拥刘豫为「齐帝」,为人工谨狠毒,最得刘豫信任。此番伪齐借金人攻蜀之际,命他统偏师水陆并进,图取汉阳,意在断岳飞军后援之线,亦为寻找所谓「明国勾结」的证据,兴兵挑事。
汉水涛声急,冬阳如血映寒川。
是夜,郢州城外,伪齐中军帐中灯火荧荧。霍明一身黑甲,踱步沙盘前,指尖掠过汉水中游诸郡县之名,低声道:「襄郢在手,荆门不得,若取汉阳,便断岳飞退路。」他回身对副将王珂道,「你说那岳家军,可真无半点与江南异志?」
王珂笑而不语,从袖中取出一封帛书,道:「此为岳飞亲笔奏牍,本意奏于宋廷,却不知何故落于明人之手。若能使之落入成都御前,便是岳鹏举百口莫辩。」
霍明目光闪动,将信收起,道:「传我令,三日后水师由枣阳起航,夜行昼伏,顺流突袭汉阳。」
是夜汉水,伪齐战舰五十余艘顺流而下,火油密封,橹声不发,仅风帆潜行。霍明亲率前锋,轻舟探路,欲在黎明前直插汉阳城下。
船舱内,火盆温暖,几名披裘谍者正将密信烘干,那是襄阳潜谍送来的截信残纸,上书几行:「永乐十年七月,荆南驿中转物资,款项为广信府银号拨付,银锭为海贸通式,非本朝成色。」下落款竟是「江南大明国·外务监通商司」。
霍明冷笑:「果有其事。」
高良问:「将军,真信那岳贼与江南通谋?」
霍明轻摇头:「未必他知,未必他不知。要的是疑。」
说罢,他挥手,令谍者抄写数份文书,密令差人装入密函,另遣小舟夜渡江入成都,一路送往蜀宋枢密院,书中故意写作「岳太尉与明人通舟楫,借口水陆调饷,实乃外援往来」。又附江南商人姓名、舟号、货目,俱从汉阳细作中捕得。
「越真假,越能搅得他宋廷人心浮动。」霍明笑道。
夜半,风大船疾,水声轰然。霍明立于艙外,盯着前方浓雾中渐起的山影,道:「前方便是均州旧城,城守早受我齐化。再三日,便可至汉阳。」
他回望来路,汉水漫漫如带,襄阳灯火已不可见。他低声道:「金人贪,宋人愚,明人狡。哪一家真可信?」
汉阳,寒夜如铁。风卷江霜,旗影翻飞。
城头一老将披氅而立,须眉雪白,背挺如山。他名陈规,字元则,密州安丘人,今年六十有一,乃汉阳镇抚使。靖康旧臣,知兵持法,尤重廉节。
今夜得报,伪齐偏师霍明自水道来袭,前锋已逼近北门,陈规披甲上城。望着对岸火光如昼,他沉声吩咐:「弓弩毋发,且看敌态。」
对岸营中,一骑出阵,金盔披鳞甲,马上人躬身高呼:「陈元则,可还识旧友霍明?」
陈规立于垛口,朗声道:「霍将军,多年不见,想不到竟于汉阳相会。你我旧谊在心,愿借片言。」
霍明勒马止步,仰面笑道:「陈兄,时势如此,大金已破仙人关,赵九之败,你我所知甚详。元则当识时务,顺大齐天命,剃发归降。免一城血流成河。」
陈规面色不改,只轻轻叹息道:「霍将军之言,似曾相识。昔年太原陷时,亦有此语。然天命何所归,岂你我可定?官家之事,老夫未得确报,恕难从命。既是故交,老夫不忍血战于城下。送你粮米百石,以表一别之谊,自此你我各安其道,不复相扰。」
语毕,命军士以舟载米百石、酱油、盐肉、医药等物出北水门,由河道奉送伪齐军营。
霍明见舟上所载,眉目微动,终是一叹,道:「陈兄念旧情,我心领之。但襄阳之兵已发,军令如山,难以罢兵。今夜起,我军将造天桥,自水中进攻。届时兵戎相见,还请莫怪。」
陈规拱手道:「愿将军珍重。」
舟去灯寒,城头风更紧。副将韩郁道:「将军何苦费礼?敌已受粮,城中或生疑。」
陈规缓缓坐下,抚髯道:「兵者,诡道也,然义理不可失。霍明本不欲战,我馈之粮,是为存一线人心。他若无功而返,自会受责,军心难齐。且今日之受,来日之疑,俱由我定。」
次日清晨,北门外传来木声轰鸣。伪齐军造天桥于汉水之上,以浮筏连桴为桥,置板为面,外设柳条为栏,贯以长索,桥身缓缓推向城下。
陈规立于高处,指着桥道:「箭手就位,待其桥成,放火箭烧之。水师待机反冲,不取敌人之命,只毁其舟楫。」
汉水西岸,风急雪横。伪齐监军乌哩章坐于临时胡床之上,背城面野,遥观架桥之功,傲然自得。
只见他银盔铁甲,胸前绣一凶兽,目光时而瞥向汉阳旧城,时而转顾河上舟楫,语带讥笑道:「区区汉阳,不过三日可取。那岳家军若真有援,也阻我不得。」
城头之上,陈规立于女墙之后,望着那乌哩章之坐姿,勃然大怒,拍案而呼:「此贼胆敢背城而坐,辱我如斯!谁可为吾取其首级,以雪国耻?」
城卒相顾,无人敢应。忽有一壮汉出班应道:「小人田金,乃牢城营卒,愿刺此贼,万死不辞!」
陈规细观其人,见其臂粗如柱,目如朗星,知非池中之物,便亲为把盏,斟一卮烈酒,言道:「我大宋兵微将寡,全凭忠勇撑持。汝若成功,升汝一等,列于武阶!」
田金受酒而饮,一饮而尽,顿首道:「愿为国死!」
即披短甲,怀匕首,腰佩绳索,手持横枪,自偏门悄然下城,沿壕潜行。时天色将晚,雪将住未住,壕岸泥泞,寒水刺骨。
他行至敌军桥头数十丈外,只见那乌哩章犹坐不动,旁无大将,护卫亦少,唯有数卒围立,皆持木槊,未察壕中动静。
田金屏息潜形,至其正下方,突地拔身而起,跃上壕岸如虎下山,暴喝一声:「杀——!」横枪直取乌哩章咽喉。
乌哩章方惊起,未及抽刀,枪尖已透胸而出,血溅盔甲,呜呼倒地。
左右大哗,然田金不恋战,收枪跃身回壕,如狸猫蹿入水草之间,转瞬无踪。
城上望见此壮举,先是死寂,继而震天大鼓齐鸣,兵卒齐声呐喊:「大宋万岁!」
陈规大喜,命开箭楼吊桥,迎其归营,亲自迎入堂上,笑道:「田金之勇,可敌万人!」
遂授其承信郎,赐甲一副,银五十两,牛酒犒赏。
是役也,乌哩章身死军中,伪齐桥工尽废,前锋顿挫,其军气大沮,霍明亦心惊胆寒,夜召亲军严加巡哨,凡帐外五步内不得留人。
而汉阳城内军心大振,百姓焚香请愿,愿捐钱米助军。陈规上疏于枢府,曰:「敌人轻我,反为我功。若皆如田金,何惧金伪之众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