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4章 饶风岭之败
吴玠既抵饶风岭,次日即整顿军务,按阵图设防,将三千兵分为五屯,前后左右,中军亲统,俟金军来犯。忽思一计,大笑曰:「撒离喝自洵阳来,必劳瘁,且素无胆略,若以戏言激之,彼定怒形于色,自投罗网。」遂令副将邓怀玉择军中新收黄柑一车,以彩帛覆之,遣亲随军士一名,持节诣金营献礼。
且说金军此时驻营真符岭南,完颜撒离喝帐中设席歇息,忽报:「宋使持礼至。」完颜撒离喝方觉诧异,命引入营来。
那使者双手奉献黄柑,拱手朗声道:「吴经略命小人献柑一车,遥贺旗主远来。」
完颜撒离喝一听「吴玠」之名,心中陡震,脸色一变,厉声道:「吴玠焉得知本旗主至此?他今安在?」
使者不慌不忙道:「吴经略早识旗主必取洋州,特来饶风岭恭候。并命小人转言:‘啼哭郎君率大军远来,无以为赠,聊以黄柑一车,止渴解劳。明日决战,各忠所事。’」
完颜撒离喝闻言,面红如火,须髯倒竖,猛然以银杖击地,大喝:「吴玠!尔来何其快哉!」一时间帐下诸将无不侧目。盖昔年完颜撒离喝兵败彭原店,夜遁而泣,被俘卒戏称为「啼哭郎君」,流言已遍蜀地,今又被吴玠公然嘲之,羞愤难当。
他怒极反笑,仰天长啸道:「吴玠狂妄,敢辱我至此!来人,把柑收了,送使者归营。回告吴玠:明日我自送回礼,不是黄柑,而是箭矢与刀枪也!」
是夜,完颜撒离喝召集帐下诸将于大营中议攻岭之策。帐中陈灯如昼,诸将列坐,声息肃然。
完颜撒离喝指饶风岭图,怒道:「此岭横断金洋之路,山高林密,吴贼据之,势不可下。若不破岭,难图洋州。众卿有何良谋?」
帐中林牙详稳夹谷吾里补起身奏道:「饶风岭地险道窄,一夫当关,万人莫前。然宋军虽勇,岭上亦无坚垒。可遣骁勇重铠步卒,结营夜行,五更之前逼至岭下,以人海之势分三路仰攻。一人既死,次者继之。如此昼夜不息,岭必可破。」
蒲察胡盏亦曰:「可于夜间布伏岭下,待天明一鼓而上,使宋军疲于应战。奴才自愿率镶黑铁骑为后援,随时接应。」
仆散忠义又道:「宋人习于山战,不可小觑。我等步骑兼进,须分兵数处佯攻,令其首尾难顾。」
完颜撒离喝大喜,拍案而起:「诸将之谋甚合我意。明日五更,全军开拔,分左中右三路,各设先登死士百人,一人倒,后者继之。吾誓要踏破此岭,碎吴玠之骨,以雪此辱!」
言罢命人取出银角战鼓三面,置于营前,亲手擂之,声震山谷。镶黑旗诸军齐呼:「斩吴玠!破饶岭!」
营中灯火通明,旌旗映空,兵锋利刃皆待旦而发。
完颜撒离喝自受吴玠一车黄柑之辱,誓破饶风岭以雪前耻。次日五更,亲率镶黑旗与伪齐刘豫所部十万之众,结阵攻岭。命传军令曰:「敢有一人退却,以怯敌罪斩之!」军中皆惧,奋勇登山。
饶风岭地高险峻,陡若刀削。岭上吴玠、王彦早有准备,设有伏兵重重,布弩机、滚木、巨石,弓弩齐发,箭若飞蝗。金军初上,百步之内即尸横遍地,然完颜撒离喝令如山,不得后退。兵卒重铠压肩,死士如潮涌登,愈战愈烈。
自旦至昏,连战三日三夜,尸积如山,血流成渠。至第六日,岭间已生腥风,飞鸟不度,然金军不退。吴玠披甲亲督,王彦昼夜不休。军中矢尽,斧断,士卒以石为武,或徒手搏敌,死战不屈。
完颜撒离喝愈挫愈怒,乃下令募敢死之士,许银千两为赏。顷刻间,得壮士五千。是夜设营议事,忽营外小卒来报:一宋军小校自岭北剃发来降,言其有破关之策。完颜撒离喝令引入。
那小校叩头道:「奴才本饶风岭偏将,因犯军令被逐,今日愿效犬马之劳。主子欲破吴玠不过四十里外。饶风岭北有祖溪小关,关守统制郭仲庸懦无谋,军士不足三千,若夜袭之,可不血刃而取。届时由祖溪关出饶风岭背,内外夹攻,吴玠必败。」
完颜撒离喝大喜,叹曰:「此天助我也!」即命刘豫心腹刘夔引精兵二万,由降卒为向导,自蝉溪岭北折而西,绕行山道,星夜驰至祖溪。
且说祖溪关乃汉中小关之一,地险难行,道窄林深。郭仲素无战功,闻金人突至,尚未布阵,便弃关而走。刘夔长驱直入,引军自后绕出饶风岭背,屯兵岭后高地。
次日卯时,完颜撒离喝于岭前再起强攻。吴玠尚未觉变,正亲督中军抵敌,忽哨卒急报:「岭后敌军突现,旗号似伪齐部,经略急矣!」吴玠变色,即命王彦分军断后,然已迟一步。岭后金军鼓声震天,自上而下夹击岭头,诸军惊扰,左右不知所从。
邓怀玉麾下尝战有功,此时亦苦守不退,亲率亲兵浴血而战,至午时力竭被围,战死于阵中。王彦奋战突围,勉得数百残兵,南奔达州而去。
饶风岭既破,宋军大溃。完颜撒离喝乘势纵军南下,洋州告急,汉中震动。
金兵破饶风岭之后,势如破竹,连下金、洋二州。吴玠退保仙人关,密调诸军死守其地。时兴元府守将刘子羽仍坚守不退,吴玠遣使邀其同守西县定军山,共图抵御。
刘子羽却摇首不从,答书道:「敌气方炽,尚不可轻移。子羽守此一隅,虽死不悔。吴公守关,我守府,策之上也。」吴玠闻言叹息,复议坚守定军山,却见完颜撒离喝大军已越西汉水,势压兴元府,军情迫急,乃舍定军山,退还西县,再由蜀道东返,复驻仙人关以为屏障。
刘子羽一见吴玠撤去,独守孤城,士卒寡弱,心知难支,遂火焚兴元府城廓府库,率不足三百人退入三泉县,誓死抗敌。将士困乏无粮,采野草、嚼树皮,割甲片为食,昼夜枕戈以待。
刘子羽书一简,遣使驿驰至仙人关,字曰:「兴元已焚,三泉孤立,子羽誓以此地与宋存亡,与公诀别。」吴玠读书泣下,良久不语。其帐下杨政、郭震、郑宗、李进等将愤而大呼军门道:「经略不可负刘待制之忠义!若弃之不顾,我等亦不复为吴将矣!」众将齐声响应,誓与刘子羽共死。
吴玠感其忠愤,乃夜引轻骑绕路,驰赴三泉县,密访刘子羽。时刘子羽寝于草帐之中,身无甲胄,左右无卫。吴玠至其侧,见其沉睡,默然叹曰:「今敌兵如潮,尔犹如此简易,倘有刺客,岂不危乎!」言未毕,刘子羽已惊醒。
见是吴玠,披衣而起,躬身一揖道:「吴公远来,子羽感激无已。然吾必死于此地,死则死耳,有无守卫何足计哉!」吴玠视其军中兵马,不足三百,帐外仅数卒持矛而立,顿生怜悯之心,遂拨营中精兵千余助其守城。
刘子羽感激欲涕,苦留吴玠共守三泉。吴玠却正色道:「仙人关乃蜀之门户,若此关失守,敌军长驱直入成都,则蜀中不可保也。金人之所以不敢南进,正恐我袭其后。今你我俱守三泉,彼知我计穷,必尽锐攻关,则我为失机矣。」
语罢,徐徐而起,拔剑指西南道:「我当由兴州、河池绕出褒斜山谷,袭敌之后路。彼见吾至,势将狐疑,以为设伏于山谷以断归途,必然狼顾不前。我再因险邀击,此‘善败不亡’之道也。」
刘子羽仰首大笑,抚膝道:「吴公真经略也,子羽得与公共事一世,死无憾矣!」
吴玠泪下,抱刘子羽而别。临去之时,军士无不垂泪,帐中将士亦皆拜送,目送吴玠身影消失于夜色山道之中。
却说吴玠策马驰返仙人关,途中命杨政先整精兵五千,备粮三日,密布斥候于褒谷一带,隐其踪迹,伺机而动。是夜,天色阴翳,风雨大作,吴玠仰望天际,喃喃自语:「天若助我,金人当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