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7章 再图蜀宋
燕京大兴府北苑议事堂内,烛火摇曳,完颜吴乞买踱步良久,终在地图前停下,目光凝视江淮一带的密布线条——那是间谍新绘来的《明国铁道工程草图》。
图上,从金陵发端,一条笔直铁线贯通真州、滁州、濠州,直指宿州,再北接徐州、商丘。若此路贯通,等同打通南军进入黄淮平原的军用走廊。
「这不是普通的驿道,这是用铁与火构成的攻城长鞭。」完颜宗辅冷声道。
完颜宗翰沉声应道:「前年六月,他们只靠运河水路在半个月内将两万兵与五百门大炮送到宿州前线。俺们若非靠泥泞地形拖住,今夏淮河怕是守不住了。」
完颜银术可低头摩挲图纸:「这些轨道,看着像两条细蛇,但其实比长城还可怕——它们能让明国之军昼夜不息地流入中原,如血贯脉络,焚骨断筋。」
「不能等了。」完颜吴乞买斩钉截铁,「铁路之事,非只比修快,更要比破坏与封堵。你们说,该如何防他?」
一时间众人沉默,半晌后,时立爱出列,躬身启奏:
「陛下,奴才有三策,一为‘歧轨’,一为‘预判’,一为‘破轨’,皆为治其势也。」
完颜吴乞买眼神微动:「讲来听听。」
「明国目前铁路标准,据密探测得,轨距约五尺三寸(约一点六公尺),轮轴亦为此距所制。奴才以为,大金若欲修自用之铁轨,应另立一制,或宽至六尺,或缩至四尺,与之错齿,令其车不得通我道。」
「如此,明军之车若入我地,便如猛虎入泥潭,不得寸进;反之,我之火车可仍行自道,如飞鹰逐雁,进退自如。」
完颜宗翰点头:「不错。俺们不必修多,只需关键几段换轨,便可成为天堑。」
时立爱又道:「且铁轨修建非一朝一夕,若今便着手,半年可成百里,布于北方要地,足为奇兵。」
「其二,便是由其铁道,逆推其兵路。」
他指向明国铁轨图:「此道自金陵北上,势必沿淮北高地避开水泽,军需粮械皆附铁路而行,其兵出必不离其道五十里。故可布斥候于沿线丘陵、林间、滩涂,设前哨与陷阵,一旦其军动,十日前可知。」
完颜宗幹大笑:「好,好得很。俺们打了这么多年,头回有人拿敌人铁道来当‘行军路簿’。」
「三策为破轨,须得新兵器与新法。」
他取出一卷绘图,展开一道形制简易、两尺余长的钢铁杠杆,「此为‘破铁衅’,由金工院依明国铁轨宽度打造,末端呈楔形,力士两人夹起,插入枕木间撬之,可令铁钉脱落、轨道扭曲。」
「夜间斥候骑轻马深入敌后,潜至铁道沿线,突袭拆轨。若巧遇车至,可致列车脱轨翻覆、货车倾翻,车马具碎、炮械尽毁!」
完颜昌摩拳擦掌:「俺部可训夜行小队百人,轻骑不着甲,负撬棍、油包、短刀,专破铁道、焚枕木,正好一用。」
完颜银术可点头:「若再配以泥淤地形与季雨天候,一段铁路废之两月不复。等于断了他们的兵血,军气自溃。」
完颜吴乞买闻言,大喜过望,拍案而起:「好,好!此三策,不战而削其兵势,不斗而毁其战道。下旨,即日起,由宗望督歧轨设计,宗干部布斥候预警,银术可训破轨夜兵,三月内,各部交首轮战绩!」
「另命金工院限百日试制撬轨专兵器,不得推辞。必要时,可调铸甲铁料为此用。」
众人齐声领命,神色凝重。
此刻窗外风声骤起,卷起满地落叶。似乎北方原野上,已能听见那未来战场上撬断铁道时「锵」然脆响与破车轰然的回音。
而这一切,尚未临战,已在轨间铺开杀局。
现在案上摊开的《明国海外图志》是刚从高丽东海海口夺回的渔船上搜出的密件,也是金国首次清楚得见那南朝明国真正的版图边界。
完颜吴乞买双手抱胸,眉头紧锁,眼神盯着地图上那三个字:北海道、东海道、南海道。
「……这不是什么海岛零星据点。」完颜宗辅低声说,「这是——三个完整的、互通有无的军政区域。每一个都足以比肩五代时的燕、蜀、吴国之地。」
完颜宗翰默然,手指敲着桌沿,节奏沉重:「也就是说,即使我们拿下江南,明国也不会亡。哪怕金陵焚毁、杭州陷落,他们仍可退守海上,靠那南海诸岛重整旗鼓。」
「不仅如此。」韩资正翻开统计册一页:「我们原以为明国的重心是长江以南,其实现在看来,他们的人口与物资来源已经分层备份。不单是在陆上有后方,在海上也布有三层退路。」
他指着图中三道如环的海线圈:
北海道——「这里看似荒寒,但渔产与林木丰富,还能养牛种马。更重要的是,他们已派开拓队进入北冥大荒,在库页岛、千岛一带设厂采矿,若真在此安营立足,将成其远东兵源与冷兵器冶炼之地。」
东海道——「这一环沿大陆东岸,控济州、冲绳、台湾,皆已筑港设防。其中以台湾最为关键,可南控吕宋、北制闽广,如雄鹰俯瞰中原海岸线。」
南海道——「南海群岛遍布矿产、热带作物与香料,且具备深水良港,不怕季风台潮。若经营得当,不但能自给自足,还可借海贸连通天竺、苏门答腊、波斯湾等地。」
完颜银术可低头不语,缓缓道出一句令众人脸色沉重的话:「这三环若稳,则明国便是……三重天命。」
众人静默无语。久而久之,终于还是完颜吴乞买一掌击案,低喝一声:「俺们错了。」
他抬起头,目光如刀,语气如铁:「一直以来,我们都在用祖宗打辽灭宋的战法对付明国,以为他们是东吴鼠辈、是南朝、是守江自保的富庶之地。但实情是——这是个能打能守、能退能进的海上霸主!」
完颜宗翰缓缓点头:「他们不是东吴……更像是那个卧龙出山,夺荆州、取益州、还想过江攘北的——季汉。」
韩资正补上一句:「不,是后方有三个荆州的季汉。」
完颜吴乞买目光扫过众人,缓缓开口:「此次停战还有不到三年,等他们铁路修到开封、船坞造到吕宋、火器量产再翻一倍——你们觉得,那时候还能挡得住他们的北伐吗?」
众人无言。
「蜀地若可夺,是大金最后一次可以靠陆权封锁明国的机会。若不可夺,那么……中土三分将成为常态,金、明、蜀三方角力,便再无一统之机。」
「蜀宋跟我们毕竟有《当阳和议》,这次只能让刘豫帮大金去试其虚实,若能破关,我们全线压上必可灭之,若不可灭,继续当作无事发生,说服蜀宋维持联金抗明之国策。」
开封,旧宫别院,本为北宋皇城一隅,如今是伪齐皇帝刘豫的居所。亭榭虽存,却无帝王气象。墙角枯藤交缠,残瓦破窗,四处透出荒败与寒凉。堂内设席,金国特使完颜蒲家奴披貂而入,身后随侍数人,腰刀未解,步伐沉稳。
刘豫正在案后伏读《尚书》,见使者至,忙起身行礼,面上堆笑,恭敬如昔。
「蒲大人远道辛劳,刘某不胜荣幸。」
「陛下客气了。」完颜蒲家奴面无表情,「今日奉燕京诏令,特来与陛下商议西南之事。」
刘豫闻言,神色微变,却仍恭敬地亲自为完颜蒲家奴让座、奉茶。随后两人相对而坐,四周随从尽皆退下,只余两人低语。
「当今南朝明国虽休兵未动,然其修路、整兵、炼器诸事不辍,五年之约恐难久守。」完颜蒲家奴低声道,语气中透着警惕与不满,「此局若不先动,则后动者败。」
刘豫垂首道:「明国本非寻常敌人。两年前徐黄之战,我军与大金皆陷泥泞,损失颇重……今若再战,须谋定而后动。」
「正是此意。」完颜蒲家奴淡淡道,「明国未动之前,若能先剪一翼,则局势可控。眼下蜀宋孤悬西南,四面受制,其与明国虽有往来,然山川隔绝,未有实援。今欲请齐国出兵襄阳,向巴汉之地试探一击。」
刘豫抬起头,眉头微皱:「大人之意,是令我大齐对蜀宋先发试探?」
「正是。」完颜蒲家奴轻抚腰间玉佩,「陛下名义为中原皇帝,出兵灭宋,乃是恢复旧疆,顺理成章。倘若蜀宋仍弱不禁风,我金国自当顺势而下,三面攻伐。若其忽有异变、藏锋未露,亦可早作评估,不致误判。」
刘豫沉默许久,方低声道:「刘某虽为陛下,然朝中将吏多畏战而安逸,若无金国明令支持,恐难动其心。」
「可赐金符一枚。」完颜蒲家奴言简意赅,「开封兵力虽不强,但齐地尚有十万可用之兵。北兵久未征战,正可南行磨砺。」
刘豫闻言,抬眼问道:「倘若蜀宋非昔日弱国,反而暗藏杀机,则大金可愿助我?」
「金国不会坐视蜀宋成势。」完颜蒲家奴冷然一笑,「若其仍是那求和伏首之辈,一击自溃;若其敢战,则正好引其倾力于西,可让明国西顾不能北援。」
刘豫低声计算:「若能攻下巴东、宕渠,占据白帝城以临川汉,再筑栈道连贯巴南,便可制其咽喉……」
蒲家奴点头:「正是此意。蜀中虽险,然其北门向来为弱。刘陛下若能开其缺口,将来不论胜负,皆为大功一件。」
刘豫深吸一口气,放下茶盏:「好,此事……刘某应下了。」
蒲家奴起身,掏出一枚铁制虎符递上,冰冷沉重,如命令如誓言:「出兵三月内,必须有战果。无论攻取地区或斩获兵将,皆须具报。三月之后,金军是否参战,自看齐军之功。」
刘豫接过虎符,沉默片刻,道:「齐军可动,然请允刘某遣人前往汉中一带探查虚实,另调梓潼、南阳屯军为备。」
「可。」完颜蒲家奴转身,迈步而出,「但切记,蜀中若能一战灭亡,天下便无可与我金国争衡者。」
殿门徐徐合上,刘豫手持虎符,凝望远处窗外暮雪。
这位被金国立为傀儡的伪齐皇帝,这个满朝文武都轻视、百姓唾骂的「刘逆」,此刻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冷意。他喃喃自语:「……灭蜀者,是我?还是你?」
刘豫披着狐裘大氅,面对一张旧蜀地图,手指徐徐划过,从三峡口一路滑至汉中平原。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哼,历史早有经验,只要同时据有北方和蜀地,则江南必可拿下。」他喃喃自语,接着猛地一掌拍在关中一隅,「蜀地的命门,在这儿——仙人关。」
大内殿中,穆楷、京超、刘猊等人屏息而听。
「东线不能搞太大。」刘豫转头,语气缓和下来,「你们别看岳飞风头无两,其实就是个乌鸦嘴硬的莽夫,若不是他背后有那方妖女当靠山,哪里撑得起这荆北节度?」
刘猊冷笑:「那妖女若不死,明国早晚卷进来。」
「这就是咱家要你们稳着的原因。」刘豫斜眼一笑,「方妖女是什么人?我猜——她和岳飞那点破事儿,明眼人都瞧得出。明国这两年不动岳飞,是在护短。」
孔端操恍然:「所以明国没动我们半步,只让岳飞来顶,是留面子也是画底线。」
「不错。明国如今气压江北,打不得也骂不得。」刘豫喝口热酒,继续说道:「若我们动静太大,岳飞若一退,换方妖女亲自来了,那就不是兵戎之争,是国仇家恨。」
众人默然点头。
「不过——」刘豫的目光转向南方,「岳飞不是唯一的变数。洞庭湖那位水贼杨幺才是关键。」
「那贼在五州十九县猖獗多年,宋廷多次围剿皆不得其门而入。」田师中补充。
「你说得对,他是根恶刺,但若拔不掉,不如拿来刺别人。」刘豫露出阴冷微笑,「朕已遣人带金银宝物与其议盟,若他肯引兵沿江而上,夺宜都、秭归两地,岳飞粮道受断,自保不暇,自会败走麦城,到那时,不必一兵一卒,荆北便为我伪齐所有。」
「杨幺若拒绝呢?」
「那就暂缓东线。」刘豫冷声道,「先打西线。」
他摊开一张秘密军报,指着汉中。
「西线有两条鹰犬——一是吴玠,忠厚守城,难破不难扰;二是关师古,年轻气盛、性如烈火,一激即战。我们要的就是他主动出关,若他敢进我金地一步,便可设伏于褒中谷地,予以致命一击。」
孔端操大喜:「关师古果然如蜀中之虎,若斩之,可震蜀军全境。」
刘豫冷笑:「什么蜀中之虎,我看是关中野狗罢了。咬得再凶,离了山头就是死命。」
「关师古……哼,一条烈狗罢了。」他冷笑一声,转身对席上的张孝纯低声道:「西线之战,重在试他性命。不逼他出剑门,他便死守天府;但一旦他出来,本王就让他再也回不去。」
孔端操躬身道:「齐王圣明。蜀宋目前兵力重点在秦陇间,以吴玠守汉中,关师古则驻熙河,应是为机动预备队。若我军能于天水方向佯攻,诱关师古出援,则仙人关防备或有可乘之机。」
刘豫摇头:「不够,光靠我大齐之兵,他关师古未必肯动。他是硬骨头,但更是忠臣,除非信得过出兵不会让剑门失守。我们得给他个『能赢』的错觉。」
穆楷一怔:「这……会不会太过明显?」
「哈哈!」刘豫一拍手,「明显才有效。这种人你越阴他,他越小心,你干脆摆明了骗,他反而上当。你别忘了,这位关师古跟死鬼关胜一样以武安王传人自居,最信谋略与忠义。只要给他一个『可破金军』的机会,他便会孤军深入。」
「而我大齐……」刘豫嘴角泛起一丝阴冷的笑意,「已在秦州设好火网,只等这条狗自己跳进来。」
他顿了顿,又看向洞庭湖方向:「至于东线,杨幺那群贼子,可试着联络,但不能给太多实权。要让岳飞有压力,但不能让他有借口发兵。」
「岳飞是个异数,他若动,明国就动,这场仗可就不是试探,而是正面了。」张孝纯低声提醒。
「我比你还怕那妖女方梦华!」刘豫目光一寒,「她从不按常理出牌,真要逼她动手,我齐国连根毛都剩不下。」
「那……若岳飞察觉西线的调动,趁机联络关师古与吴玠南下奇兵呢?」张孝纯犹疑。
「哼,若他真来,那就更妙了。只要岳家军南下汉水,就是侵齐之举,金人也有借口重新出兵,我齐王反成为引火自焚的忠臣!」
「咱家不是要灭蜀,咱家是要逼蜀。逼他们自己乱起来,逼岳飞退,逼方妖女动……等他们坐不住了,大金自然出兵收拾残局。」
远处一名快马斥候正从襄阳而来,带着洞庭湖的回音。
不久之后,刘豫将知道:这场试探,已经开始变得……比他想像的还要复杂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