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1w)(求打赏与票票)
想想上次来时,还是在上海的醉仙楼里面睡着姑娘,那一晚,左怀那个皮肤滑嫩,吹弹可破,声音动人...
宋明阳闭上眼,半年前的场面历历在目,他不禁抿了抿嘴,叹道:“到底是大城市,就连姑娘都比成都好...”
此时的宋明阳,担任川军第20军杨森所部下辖133师杨汉域手下348团团部参谋。
军衔,上尉。
川军是淞沪会战中极为出名的草鞋军,作为全国各地方军中的争穷冠军,其武器装备可谓不堪入眼,一支膛线都磨光了的汉阳造,由泥土裹成表面的糙式手雷,以及锈迹斑斑的大刀足以用来形容这支部队。
见过世面的宋明阳虽好逛逛窑子,但从未嫌弃穷困潦倒的川军,自参谋总队结业后,他放弃了前往中央军的机会,毅然回到原籍,做一个基层军官。
但嫌弃归不嫌弃,宋明阳终究是个讲究人,崭新的军装,擦得噌亮的长筒皮靴,别在腰间带着红缨的盒子炮,以及由警卫员替他背着的七成新中正式。
不错,348团团长靳瑞风专门给这位军校生配了个警卫员。
作为川军体系中为数不多接受过正经军事训练教育的军官,那可是人人把他当个宝,基本上大小事宜都要过问他,底下的战士们更是对他言听计从,没法子,城里来的嘛...总归是比这些农民要强。
133师浩浩荡荡开进了南翔。
骄阳当空,河溪潺潺,自预备营离开后,驻守火车站的只剩下南翔的卫戍营,负责保护铁路线。
直到133师到来,南翔才重新热闹起来。
“上海在啷个方向咧?”
“上海的菇娘是不是都很俊俏啊?”
“我听说,小鬼子的飞机大炮,都厉害得很呐...”
淞沪的“新人”在这片祥和之下七嘴八舌,一会指着东边说三道四,一会指着北面吆五喝六。
宋明阳则是在警卫员小齐的陪侍下,和团长靳瑞风走进团部,准备收拾出一个指挥部。
几人步入指挥部,室内井然有序,各区域的地图摆在不同的显眼处,图上红黑色铅笔标注的箭头十分醒目。
“这些图,都卷好收起来,到时候开军官会的时候,拿出来给那些乡巴佬看看,平时连个笔都握不明白,看看人家中央军是怎么打仗的。”
靳瑞风叉着腰,四下转悠了一番,这些图他甚是喜爱,赶紧吩咐副团长罗荣鑫道。
“等会,团长,给我看看先。”
宋明阳赶紧一抬手,将靳瑞风伸出去的手截住,随后抓起一份,放在眼边看了半晌,眉头缓缓皱了起来,接着,他放下图,神态怪异地围着内屋的指挥桌打转,食指还在桌上敲得咚咚直响。
靳瑞风和罗荣鑫对视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
须臾之后,罗荣鑫才冲着里屋喊了声:“高材生——有什么异常啊?”
宋明阳忽然心里涌起一股暖意,这图上的手笔,非正常作战部署图,而是带有攻击预设箭头,这个习惯,可不是人人都有。
至少,在他现有认知里,只有一个人喜欢这么干,那就是他的室友——竹石清。
“高材生?”
罗荣鑫又唤了一声。
“没事,罗副团,我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宋明阳微微低着头,低声说道。
....
昆山大捷后,日军的进攻速度得到了有效的缓解,虽说各线的敌我态势并没有变化,但的确为各集团军赢得了重新部署的时间。
第5旅团几近被全歼,当然,对外的战绩公布中,日本陆军并没有给出真实的数据,面对中方铺天盖地的战绩宣传,朝日新闻社在国内晨刊上透露日方统计数据,声称日方伤亡人数不到三千。
最先站出来攻击这则消息的,并不是国民政府的政宣部队,而是日本海军,他们一口咬定,陆军此战伤亡人数甚至超过了中方披露的一万余...
当然,日本陆军海军互掐架,互拆台的戏份从甲午海战到日本投降都没有消停过。
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左翼军正式建立了统一指挥,由蕴藻浜防线由第十五集团军负责,一横一纵遥相呼应。
正面,除日军重藤支队和第三师团外,日军派出酒井支队加入战场,双方整日怒目对视,剑拔弩张只需要一颗子弹。
“还是那个竹石清?”
老蒋在听完薛岳详细的军情汇报后,转过身来,看着薛岳,忧郁的眼神里透出了一股不可思议,上一次他听到这个名字,是陈诚告诉他的。
那时还是杨行大捷。
“委座,后生可畏啊,此战若不是预备营在嘉定拼死拖住,恐怕战局的结果就不是包围一万日寇,而是我军多点受挫,全面崩盘。”薛岳言之凿凿地叙述道。
老蒋眼神瞥向了地面,恐怕此时他在遗憾,遗憾为什么竹石清不是黄埔系的子弟,他还是更喜欢别人喊他校长。
“那他现在人在哪里呢?我要见见他。”老蒋右手连着手杖一齐举起,整个面庞微微颤动。
“委座,预备营血战一夜,几乎全部阵亡,剩下几个军官,一个重伤,两个轻伤,两个下落不明,现在他们被陈长官安排在大场的野战医院休养了。”薛岳答道。
一直搁桌子旁边听着的顾祝同在薛岳来后便一直处在极为尴尬的位置,现场仨人都明白,他不调走69军,压根无需让预备营遭这么大罪。
于是,他笑眯眯开口道:“委座,昆山大捷,举国振奋,真如伯陵所言的话,竹石清这等年轻人,该提拔的要提拔,要奖赏的要奖赏。”
“那是自然!墨三,具体怎么奖,怎么赏,你有什么意见?”老蒋索性直接把皮球又踢回顾祝同。
顾祝同一愣,看了看薛岳,保持微笑道:“我近来才知道,预备营是辞修的杀器,在以往的数次战役中,预备营起到了关键的作用,这种部队,战区自然是越多越好,但像竹石清这般有头脑,会打仗的指挥官并不多见,所以我认为,不如将预备营扩编为团,这样,日后起到的作用会更为显著。”
“嗯...是个办法。”老蒋点点头道,转首看向薛岳,“伯陵,你的意思呢?”
薛岳一怔,笑着回道:“据职下了解,竹石清目前的军衔是少校,如若扩编,衔不称位,恐遭人口舌。”
“这个好办。”老蒋摆摆手,“昆山大捷,预备营全体有功,各级军官,按梯次衔位进一,官职进一。”
薛岳和顾祝同对视一眼,不再说话,虽不知顾祝同是否有别的心思,但至少提携青年才俊的目的达到了,薛岳也就松了口气,也算是对得起竹石清了。
正此时,一直待在老蒋侧后方的宋美龄端着一杯刚泡好的咖啡缓缓来到老蒋身边,用一股英伦腔说道:“达令,你是不是忘了,升职进衔是有硬性的时间规定的。”
老蒋一愣,倒也是想了起来。
昔日军衔改制,他亲自下令,要求各级军衔晋升,需要严格的资历考察,也就是要混年数,老蒋当初是为了防止高级军官泛滥,没想到自己的话此时噎了他自己。
颇有些尴尬的他脸蛋开始白中透红,他摆了摆手道:“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嘛,如果有人有意见,那就把这个竹石清送到黄埔里去历练一下,回来再....”
“诶,诶,委座,这就不必了,这就不必了,前线正是用人之际。”
听到黄埔的薛岳大感事情不妙,连忙出声打断道。
“那倒也是。”老蒋微微颔首。
“只是,委座,我们目前兵员紧张,各部队已经完成整编合编,短时间内,很难凑齐一个加强团的装备和兵员。”顾祝同说道。
薛岳随即接话:“顾长官,建制可以慢慢补,不如这样,竹石清本就是参谋出身,又有丰富的带兵经验,这段时间,姑且待在我们集团军,当个参副,一来呢,留出足够的时间重组预备团,二来,作为骨干在高层积攒指挥经验,日后领兵会更为全面。”
“那就交给你了,伯陵。”老蒋点点头。
一场关于预备营和竹石清个人未来走向的商讨,就在老蒋的微微颔首中,结束了。
....
竹石清两眼痴呆地看着天花板,天花板很灰,还有着几个窟窿,阳光下能明显看见那飘在空气中的浮尘。
他微微动了动胳膊,但随即传来一阵剧痛,想要动腿,发现也使不上劲。
竹石清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感觉这是个安静的地方,似乎还没有炮火的洗礼,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和医生走来走去,护士小妹盘子里的钳子和子弹弹头晃得咯噔咯噔响。
一股热意冲进他的脑袋,下一秒剧痛就开始了,疼痛间,他恍惚在林子里奔跑,前面跑的是方文坚,后边是于彦君,几个人一直在吼着咆哮着,但又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你醒了?”
猛然,一个空灵的声音从后脑传来,竹石清抬了抬眼,才看到了一个护士缓缓走来,跟其他人一样,戴着口罩,手指纤细,端着的盘子里载着一把钳子。
问完话后,小护士将盘子轻轻搁下,钳子夹起消毒棉球,俯下身子,拨开竹石清右臂上带着发干血渍的棉布,将棉球往上面一靠。
“我靠!疼啊——”
竹石清一下子喊了出来,惊得周遭的过客都扭头看了他一眼,小护士的手也瞬间停了下来,尴尬地站在原地,竹石清自己也尬住了,不好意思地笑笑,“没事,太突然了,你继续吧。”
“好。”
小护士这才敢继续涂抹,竹石清咬着牙,把脸憋得通红,他还看不见,他的胳膊上有一个血窟窿,不疼那才是怪了...
“今天几号?”竹石清仰着脸问了一句,“我的兄弟们呢?”
小护士扭头瞥了他一眼,细声答道:“九月二十七了。”
“睡了一天啊...”竹石清闭了闭眼,叹了口气,“这小鬼子,等我好了,非得毙他几个!”
“竹营长,至少一周内,不可以乱动胳膊哦,你这虽然是贯穿伤,但是伤到肌肉组织了,好在没有打到血管和关节,不然可就麻烦了。”小护士收起手,将沾着血的棉球扔进盘子里,开始整理桌子上的物什。
竹石清皱了皱眉头,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姓竹?”
背着身子的小护士答道:“长官,你说话真有意思,昆山大捷的英雄,这里谁不知道你呢?我走了,晚上我还会来换一次,你要是不舒服,就到医院东区找我,我叫苏念兹,你叫我我能听见。”
言罢,苏护士端着盘子离去了。
竹石清还有些发懵,忽然外面传来一阵鼓噪之声,原本安静的医院忽然变得攒动起来,随后,一个身着草黄色军官服的人带着一帮随从走了进来。
随后,为首这人,直直走到竹石清床前,医院里其他人都纷纷让路。
“长官...”
竹石清想要直起身子,但此时的力气还不足撑住他的身板,夹着文件夹的这军官赶紧探出手,将竹石清安安稳稳放在床上,连忙说道:“别动,别动,好好躺着。”
随后,他直起身子,十分正经地站直身子,打开军绿色文件夹,念道:
“少校竹石清并预备营全体将士,此昆山之役,你部孤军北上,缠斗敌第三师团,血战一夜,为我军的部署赢得了关键的时间,经军委会、军政部研究决定,记预备营大功一次,营长竹石清,晋升为步兵中校,其余军官,一级递进,预备营即日起,由军政部后勤处负责,扩编为团,命令自宣读之日起生效。”
念罢,军官以及他身后的随从一齐鼓掌。
竹石清沉浸在这鼓掌的氛围中,恍惚中,好像连抗战都胜利了,但至少,这则晋升令向他传递了一个讯息,那就是昆山打赢了。
竹石清这才释怀地笑了笑,至少,预备营全体将士彻夜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但是,很遗憾地告诉你,由于时下战局紧张,兵员补给困难,所以,预备团的组建,推迟了。”军官一字一顿道。
“那我?”
“你先跟着我如何?”
众人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围在前边的几人迅速退让,一个肩膀上带着将星的中年男人缓缓来至床边。
军官赶紧放下文件夹,敬了个礼道:“参谋长。”
竹石清一愣,光看肩章,就知道来了个大人物,所以他装作吃力地想起来,果然,徐崇元贴近他,安抚他躺下道:“我是第十九集团军参谋长徐崇元,这一战,若不是你们预备营,胜负难料啊。”
竹石清干瘪地笑笑:“长官,这是职下应该做的,预备营自组建以来,就是为打硬仗恶战的。”
“好。”徐崇元点了点头,“但情况你也听见了,短时间内,部队难以重组,所以我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愿不愿意干回老本行?”
“老本行...”竹石清喃喃道。
“就是,当我的副官。”徐崇元缓缓道。
“这合适吗,长官?”
“有什么不合适?”徐崇元眼睛一直,露出笑意,“怎么,你竹石清嫌我们第十九集团军庙小?”
“不是。”竹石清摇摇头,“如果我给您当了副官,我那帮弟兄该如何?”
徐崇元抿了抿嘴,坐在了竹石清的床尾,低了低头,叹道:“我们给预备营做了统计,特务连连长许大勇,牺牲,警卫连连长万俊,重伤,现在已经转去了虹桥医院,原一连连长姜勇,也去了虹桥,副营长方文坚,带着现在的预备营,在蕴藻浜驻扎,如果你愿意来,就让他们跟着司令部,你看如何?”
“大勇...”
竹石清一时间鼻头发酸,他答应给许大勇的特务连再也没能组建起来,他才刚刚从排长升为连长,就连肩上的军衔都没来得及更换,就把命丢在了淞沪。
而跟着自己的这些人的命运,怎就如此呢...周绍辉和姜勇还没出医院,这下又进去几个,念此,竹石清也只能叹口气,最后应允道:“长官,我跟你走。”
“好!”
徐崇元笑着起身,“好好养伤,争取,下个月一号,我要看见你来司令部报到!”
“是!”
告慰完毕,徐崇元才带着司令部这些人缓缓退去,医院恢复了安静。
在其他的闲言碎语中,竹石清得知了自己所在的位置是大场,此时的大场,俨然已经是一座军事要塞,内含三个野战医院,还有汇集淞沪地区的物资仓库,大场镇内的卡车停的密密麻麻,每天都有成吨的补给从这里送到蕴藻浜的各个地方。
同样,这里还有无数来自社会各界的支援力量,如医护队,文工团,报社等...
毫不夸张地说,彼时的大场,甚至比上海的市区要热闹。
从没闲下来过的竹石清得到了难得的清闲,看着头顶晃晃悠悠的吊灯,他想了许多,但回过神来,似乎又什么都没想,就这么过去了四五日。
每天早晚,专人护士苏念兹都会准时出现,细心地给竹石清消毒换药,随后拂袖离去。
十月时,竹石清除了胳膊外,已经恢复如此,他吊着胳膊在镇子里走,苏念兹怕他出什么岔子,也就跟着他晃悠,镇子里,随处可见前线下来的伤兵,那都是用卡车运回来的。
很少有人站着回来,大部分人都缺胳膊少腿。
十月一日,日军开始集结兵力再度进攻陈家行,这次藤田进不玩花里胡哨,集结重兵,誓要撕碎陈家行防线,直插大场。
打了几天,前线是山河俱焚,伤亡陡增。
傍晚,竹石清拧着眉头四处晃悠,入眼的都是一个个拄着拐的战士。
“医院现在快没药了,院长说,就算是掉胳膊掉腿,至少比死了强。”
苏念兹看出竹石清的面色,轻声解释道。
“一场淞沪...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孩子血洒前线呐。”竹石清摇摇头,叹息道,忽然,他看向旁边的苏念兹,“苏护士,你不是学护士的吧?”
“嗯?”苏念兹怔了一下,疑惑地看向竹石清,“长官,为何这么说?”
“你换药,太疼了...”竹石清皱皱脸道,“我以前碰到的护士不这样。”
苏念兹停住脚步,像是开始怀疑起自己,喃喃道:“长官对不起,可能我的手法还不娴熟,我的确不是专业护士学校出来的,其实我是学国文的。”
“看你的年纪,书都不一定念完了罢。”竹石清微微笑着问。
“开战打到现在,哪个地方不是人人自危,那书,学生算是愿意读,又哪有老师愿意教?”苏念兹苦笑着摇摇头道,“而且,这个环境下,但会咬文嚼字,又有何用?不如学门技术,还能服务一下国家。”
竹石清眯了眯眼,扭过头又看了眼这个丫头,早先倒不曾想,她的嘴如此伶俐。
“你是,哪人?”
“南京人。”
“南京人...”竹石清摸了摸下巴,又问,“一个小毛丫头,迢迢来到上海,跑到这荒僻的地界,家里又是怎么放心的下?”
“南京很乱。”
苏念兹犹豫半晌,只说出了这么四个字,后又补了一句,“有钱人都忙着西迁,大员们的车常常把那街道堵的水泄不通,没钱的家里,在想着嫁闺女,都希望儿女能找个好去处,赶紧离开,有产业的,已经在别处谋好了地段,各个高校,已经先行撤走了。”
“连南京都这样么?”
竹石清听得一愣,他不敢想,首府南京如今成了这副模样,难道真到了要嫁女卖儿的地步了么?
这上海还没丢,南京先跑了?
苏念兹苦笑道:“要不是报纸上登了个昆山大捷,稍稍稳住了局面,否则如今的南京,恐怕大家还在码头抢渡船呢。所以,长官,这里的人都很尊敬你,因为你们给人了希望。”
“其实希望是每个人给自己的,但是,不管怎样,你离开家,到了这里,终究是比南京危险的。”竹石清道。
苏念兹没有回话,只是沉默着和竹石清一道前行,俩人走到大场镇子口,往前,就能看见流水潺潺的蕴藻浜了。
岸边,一把把铁锹插入土里,挖出一条条大坑,这里,将是大场最后的防线。
“长官,院长说,明天你就可以出院了。”苏念兹看着夕阳说道,“但是,胳膊还是不能剧烈活动,正常溜达还是没有问题的。”
竹石清点点头,转身道谢道:“这些天来,多谢苏护士的照顾了。”
“长官,鬼子离大场还有多远?”
回去的路上,苏念兹忽然转头问道,“大场能守住吗?”
竹石清微微一笑道:“放心,五十万国军将士顶在前面,我们都死了,鬼子才能过来。”
“我相信你,竹长官,要躲着点子弹,后面我可不想再给你包扎。”
竹石清点了点头。
次日,也就是十月三日,司令部的吉普车在旭日初升之时就停到了医院的门口,这位昆山之战的英雄离去之时,所有人,包括伤病号都聚在了门口,目视着竹石清离去。
竹石清上车之后,轻轻拨开车后背的敞篷,冲着这些人挥手示意,在无数个肩膀夹杂的中间,竹石清看见了苏念兹瘦小的身形,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同日上午,日军第37联队猛攻陈家行,守军第13师伤亡过半,被迫撤出阵地。
指挥部内,几个高参已经是乱作一团,各线的来信和叫嚷声混在一起,混乱不堪。
“什么?陈家行丢了!?”
“日军向蕴藻浜进攻了!”
“命令第6师,立刻顶住,没有命令不能后撤!”
...
堂外乱成一团,内室依旧只有薛岳一个人,他仔细比划着地图,日军似乎从多点进攻转化为了单点突破,在陈家行至顿悟寺一线,他们集合了陆空火力,连续轰炸两个小时,将这里的阵地轰成了平地。
13师顶不住,那也是情理之中。
“薛长官,陈家行丢了。”徐崇元快步来到指挥室内,匆匆汇报道,“日军正在向顿悟寺急进,第6师至少下午才能抵达顿悟寺,如今顿悟寺的守军还有一个营,恐怕顶不住。”
薛岳沉沉出了口气,用铅笔指向南翔,随即下令道:“命令第6师,不用去顿悟寺了,直接去南翔,命令南翔的133师,赶赴顿悟寺,堵住鬼子。”
“好,好。”徐崇元转身前去布置。
133师师长杨汉域接到命令后,立刻命令348团靳瑞风所部向顿悟寺急进。
休整了将近一周的川军,迎来了自己淞沪战场与日军的首次交锋。
走出南翔火车站,每个人的精神头就像是初升的太阳,踩着泥泞的道路,战士们向前线进发。
和中央军不一样,川军的团长是没有马骑的,甚至一般的师长都没有马,宋明阳也就跟着罗荣鑫和靳瑞风一路小跑,抵进顿悟寺。
南翔距离顿悟寺距离并不远,大约两个小时的路程。
“炮声!是那打炮吗?”
跑在蜿蜒的道路上,川军士兵们如一个个好奇宝宝,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尤其是走过一个路口,路上有散落的步枪,他们立马蹲成一团,争前恐后地去捡。
“干什么干什么!?”
靳瑞风连忙厉声喝了一阵,把这帮军纪散漫的兵吼了回去,但转念一想,确实怪异,于是问宋明阳,“宋参谋,这地上,怎会会有枪呢?”
宋明阳皱了皱眉头,掏出了自己夹在包里的罗盘,闭上眼,须臾后,他睁眼道:“估计是守顿悟寺的守军,跑了。”
“跑了?”靳瑞风一惊,转眼看向罗荣鑫,“嘿!他娘的,老罗,咱们收到的命令可是支援顿悟寺啊,要是鬼子已经把顿悟寺占了,我们怎么办?”
“打呗,能怎么办。”罗荣鑫戴着一副圆溜溜的眼镜,配上他有些拧巴的脸,给人一股书生气未褪的感觉,“从四川跑到海边了,不就是为了和鬼子掐架吗?”
“那就他娘的干!”
靳瑞风咬了咬牙,“以前都是他娘的中国人打中国人,今儿也给我好好揍揍小鬼子!”
顿悟寺内,针落如雷。
日军小林大队作为先军,已经攻破了这里,同时,第37联队正在陈家行部署炮兵阵地,为了顺利撕开方向,师团将直属的炮兵大队配属给37联队。
此时,四门105野战加农炮,以及六门山炮和野炮正在旋拧着准心,一箱箱炮弹正在紧急搬运向陈家行阵地。
一顶系留气球缓缓升空,漂浮在整片战区的头顶。
同时也出现在了正在极速奔走的川军将士们的视线里。
“哎?那是个爪子哦?”
从田地里直接走出来的川军子弟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从没走进军校学习的他们自然不会知道一个巨大的热气球飘在天上意味着什么。
只有跟在旁边行军的宋明阳在看到系留气球的刹那,便瞪圆了眼珠子,此时阳光正好,通向顿悟寺的道路毫无遮掩,一马平川。
“中国军。”
系留气球上举着望远镜的鬼子指着顿悟寺以南的小路说道。
“向大队长报告。”
“哈依!”
鬼子兵点了点头,随后举起手里的红黑旗,挥舞起“发现敌人”的旗语。
随后,炮兵阵地上,站在高处的旗兵同样挥舞旗帜,这一来一回间,川军的坐标已经在炮兵大队的脑子里了。
接着,十余门大炮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小路上,宋明阳再度摸出罗盘,闭上眼睛祈福,但此时罗盘指针却是四晃八摇,完全没有规律,前边,几个战士凑在一起,仍在对着天空指指点点,欣赏这人类科技的产物。
“隐蔽!隐蔽!”
宋明阳喘了口气,将罗盘塞进背包里,随后开始了他的奔跑,一面跑一面挥手。
嗵嗵嗵!
同一时刻,日军轰然开炮!
走在最前头的罗荣鑫和靳瑞风一愣,仰面看去,雨点般的炮弹砸了过来!
轰隆!
轰隆!
数声爆炸之下,全团将士霎时乱成一团,爆炸产生的振波将弹着点附近的战士们甩飞了出去,落在地上时吐了口鲜血,眼睛一直就呜呼了。
“我靠!瓜娃子!我靠!”
其他战士一看这惨状,一刻都不敢多待,转头就跑!
更有甚者,举着枪开始朝天空射击,边哭边扣扳机...
“我他妈的。”宋明阳骂了一声,上去就给了这家伙一脚,给他踹的是眼冒金星,浑身酸痛,“他妈的鬼子在哪呢你就开枪!避炮!来之前没教吗?!”
言罢,宋明阳一把将这小子拧了起来,甩到了一边草垛子里。
轰隆!
轰隆!
两轮炮响之下,地上就多了不少烧焦了的蓝色军服,连团长靳瑞风身上都积满了灰,一路扇着风往后跑,边跑边喊:“娘的!真tm的邪门!”
无助的川军将士硬生生挨到了日军炮火结束,还活着的人愣愣地抬起头,空气中弥漫着一阵焦味,黑烟冉冉升起。
四下环视一番,出川的好友已经双眼紧闭,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甚至,弹坑所在的附近,还斜着几条不知是谁的胳膊和大腿...
直到这个时候,所有人才真正意识到,他们已经离开了四川,来到了惨绝人寰的战场上。
下一秒,压抑的情绪无端地释放出来,有人嚎啕大哭,有人开始发疯耍赖,有人将枪扔到地上,不愿前进。
宋明阳从草垛子里钻出来,只感觉胯下一湿,他一惊,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裤裆,俯首一看,湿了!
不对啊!
他再一细看,是自己刚刚拉倒的那家伙尿了裤子了...
“龟儿子...”宋明阳皱了皱眉头,直起身子,拍去身上的尘土,快步跑到团长和副团长边上,立正汇报道,“靳团,要赶紧进顿悟寺!在这里再待上几分钟,鬼子炮弹填上来,我们还得挨炸!”
“他娘的...”靳瑞风抿了抿嘴,看向纷乱的现场,痛心地问了句,“伤亡情况?”
宋明阳答道:“一百多号人吧..”
“他娘的!一轮炮击,老子一个连没了!?”靳瑞风是知道鬼子厉害的,但没想到鬼子这么厉害啊!
罗荣鑫扶了扶眼镜道:“老靳,宋参谋说得没错,此地不宜久留...那气球在天上飘着,我们现在打个喷嚏鬼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他娘的知道!”
靳瑞风被这么一炸,脾气瞬间就上来了,端起步枪瞄向天空中气球的位置就是一枪。
砰!
宋明阳赶紧上来阻拦,压下枪身说道:“团长,团长,太远了,咱快走吧!”
“走!”
靳瑞风咬着牙吼道。
遭遇炮击之后,348团已经不存在什么队形了,基本上就是三五成群走在一块,抱着枪,蹑手蹑脚地往前挪,生怕又挨了炮。
“都他妈走快点啊!站在这还得挨炮!”
宋明阳何等恨铁不成钢,但面对这帮老乡,他也只能摇头叹息,事实上,这事也怪不得这帮战士,毕竟很多人都是临时加入军队的。
而早期川军中的所谓老兵,又被称为双枪兵,即一杆步枪,一杆烟枪,不是骨瘦如柴,就是肥胖如球,加之袍泽生活过惯了,把人情世故,说圆溜话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出征前的确有教过,但又有几人真的能听进去呢?
宋明阳吆喝了几声,战士们脚下才快了几分,但仍有垂头丧气的战士,松松散散,不带一丝力气,宋明阳也不管了,边走边骂:“瓜娃子,多被炸几次就晓得咯!”
轰隆!
话音刚落,日军再度响炮!
不响还好,这一响,全体战士跑得比兔子还快,一窝蜂往前面跑,甚至把没回过神来的宋明阳抛在后边!
而一个冲刺下,靳瑞风的官兵们定睛一看,前方的建筑群映入眼帘,只是都已经成了断壁残垣,没有一丝生气。
“那就是顿悟寺?”
走在前边的战士犹豫着问。
“不是说蛮漂亮的捏?”另一个人答道。
“是不是走错了我们?”
...
废墟的各个缝隙中,先锋日军已经将三八大盖缓缓地伸出,歪把子架在了二楼的窗户边,同时,土墙的背后还列好了掷弹筒,348团的一举一动都在日军中队长石井尤二的注视之下。
“乌合之众。”
石井尤二乐开了花,嘴角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戴着白手套的右手轻轻挥了挥,四方的鬼子兵就开始拉栓上膛了。
滋滋——
靳瑞风拿着师长杨汉域给他的淞沪作战地图,上面歪歪斜斜地标着各个地方,但似乎标的有些混乱,看不太清,搞得靳瑞风也不知道这是不是顿悟寺。
宋明阳来到前军,从口袋里摸出在南翔指挥部里收集的竹石清的地图,捧在手上一看,环视一周,随后肯定道:“团长,这就是顿悟寺。”
“看上去没人呢?”靳瑞风盯着这片建筑看了半晌。
“如此安静,不像没人。”
宋明阳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他卸下中正式步枪,端在手里,随后提醒道,“团长,我敢确定,鬼子在埋伏我们。”
靳瑞风一听,警觉起来,赶紧半蹲着身子,低声吼了句:“准备战斗!”
宋明阳眉头紧锁,一股无名火堵在胸口发不出来,顶着中正式四处环望了一遭,他大概知道日军在什么方位了,他将枪口对准二楼打开的窗户里嵌着的玻璃。
砰!
滋啦!
玻璃被宋明阳一枪打得粉碎!
旁边的鬼子机枪手一惊,随即扣动扳机!
哒哒哒哒!
枪一响,整片伏击区的鬼子纷纷探出脑袋,对准没有掩体的这股草鞋军就是一通射击!
“散开!散开!反击!机枪手呢!?机枪手呢?”
宋明阳四下吼着,一股力不从心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隐约间想起了在参谋总队和竹石清并肩作战的日子,那个时候,他只需天天摆弄一下自己的罗盘就能跟着躺赢...
在密集的枪火下,无数川军将士倒在血泊里。
一个小时后,日军后续赶到,并向348的侧后方运动。
....
下午,竹石清穿着新军装,意气风发地下了吉普,走进了集团军司令部,所有人都给他敬礼,徐崇元也出来迎接他,和他敬礼加握手,竹石清四下观望一周,唯独没看见薛岳的身影。
“薛长官呢?”竹石清有些失落,忍不住小声问了嘴徐崇元。
徐崇元抿着嘴摇摇头:“正着急上火呢。”
“出什么事了?”
“日军进攻顿悟寺,薛长官派133师去增援,现在倒好,顿悟寺没抢回来,先行的348团被鬼子缠住了,现在撤不下来。”徐崇元叹了口气道。
“133师348团...”竹石清沉吟一句,随后猛然想起了什么,立马问道,“川军?”
“他们团长叫什么?”竹石清追问一句。
徐崇元笑了笑:“石清,一个团长的名字,我哪里记得那么清楚,更何况是川军的团长。”
“叫靳瑞风。”旁边一个拿着电报的参谋回答道。
竹石清的大脑飞速检索,很快,他想起来,这个靳团长,正是宋明阳分配回四川时的联络长官,不出意料的话,靳瑞风,就是宋明阳的团长!
“参谋长,石清有一事相求!”竹石清急忙说道。
“你说。”
“能不能给我点人,我去把348团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