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在太岁头上动土?
刘行,预备第三营,营部。
尽管十几里外的小门沟打得惊心动魄,但刘行还是岁月静好。
周绍辉正翘着小腿,哼着小曲,今日风和日丽,凉风习习,他心情大好,捧着一手瓜子,在刘行四处转悠,慰问队来了刘行之后,刘行算是有了点生气,什么唱戏的卖货的都有,他嘴里哼着的这千篇一律的小调就是跟那帮四川人学的。
但毕竟没那艺术细胞,学来学去也就只会那么一句,还不标准!
“于阳,营长哪去了?咋半天不见他人?”
晃悠到发报室,周绍辉把戴着耳机的于阳“哐”一拍,吓得于阳差点跳了起来:“报告副营长,我不知道!”
没辙,周绍辉匀出半把瓜子,放到于阳的电台边上,下巴扬了扬道:“喏,吃完出来拿,酒肉没有,后边慰问品里面就这玩意多!”
“谢谢副营长。”于阳乖巧地答道。
周绍辉哼着小曲又走出了营部,嘴里嘟囔道:“到底是参谋部出来的,就闲不下来,干着营长的买卖操着司令的心....”
“我说副营长,你这话说的情绪可不对,要是咱营长哪天干上了司令,副营长你高低得是个参谋长。”
这话被正踏门而来的于彦君听了个清楚,他笑嘻嘻地接下周绍辉这话。
换上崭新军装的他此时别提多神气,就在昨天,军政部主持的部队收容与合编工作中,他如愿并入了预备营,接替屈明担任二连连长。
周绍辉一口瓜子壳直接吐到地上,故意摆出个不在乎的表情:“可别了,咱营长要是上去了,咱这些弟兄他没忘就不错了!”
言语间,于彦君已到周绍辉跟前,脸色重回严肃道:“副营长,有个情况,营长和我今儿在镇西视察阵地的时候,前段时间来的督察执法队把营长喊去问话了,还不让我们跟着。”
“有这回事?”周绍辉准备送入嘴边的瓜子此时悬在了空中,不过他很快就松了口气,摆了摆手道,“应该没啥事,你营长的熟人天南地北,没准早就认识,去叙叙旧什么的,很正常。”
于彦君愣了两秒,随即紧跟一步说道:“不是,我之前在61师的时候,二团那个团长,就是被那帮戴白袖章的人谈了一次,后来直接在阵前给毙了!”
“因为啥啊?”周绍辉眯着眼问。
“当时二团的命令是阻击川沙口登陆的敌人三天,二团只阻击了两天半,因为伤亡太大就退到了浏河,还没休整两天,就被这伙人找上了。”于彦君压低了声音说道。
两人谈话的地方在营部的门口,这里本就静谧,于阳的电讯室又刚好在侧房,敞开的窗户让他听到了一切,他赶紧摘下耳机,小心地听着,手不禁摸向了压在电台底下的那一封“自首”材料。
周绍辉不以为然地笑笑:“少守了半天就要枪毙?那得毙多少人?咱预备营也没出过这茬子事,拢共咱就打了一仗,你小子不是一直跟着呢嘛。”
“我也只是有些担心。”于彦君摸了摸鼻子说道。
周绍辉思虑片刻,这几年类似的事情他也见过些许,尤其是这几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军委会政治部那些风波,害死了不少有才干的少壮青年。
“走,咱去看看去。”
周绍辉将没吃完的瓜子揣进荷包,拍了拍手,和于彦君一道出了营部,直奔镇南督察队所在地。
督察执法队,归战区督导组直辖,是军委会政治部的战时机构,其主要职能,就是监督军队纪律,进行军事行动监督,核准职责履行。
一句话,查人的。
要办的是那些执行命令不力,滥用职权,乃至是违抗军令的行为,或许大家挂在嘴边的“把你送去军事法庭”已经司空见惯,但在万分火急的战场上,能去军事法庭受审的那都是高级军官,基层和中层基本上都归到了督察组。
督察队住所的隔壁,就是他们的办公区,这里原是刘行最大的茶楼,内部非常宽敞,家具也较为齐全,位于两街交汇的夹角之中,视野开明。
两个白盔黑字手持制式枪械的战士守在茶楼之下,肩部的两个袖章配上草黄色的军衣极为醒目。
“就是这儿。”
于彦君领着周绍辉一路而来,两人也赶着脚就来了,身后也没带战士,周绍辉觉得这毕竟是预备营的地盘,上去找个营长很合理吧,上前去,正准备上楼呢,就被两卫兵拦了下来。
“不好意思长官,里面正在进行纪律问讯,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
“什么?我是预备营副营长周绍辉。”周绍辉停在原地,自报家门。
眼前的两人相视一眼,十分果决地答道:“请周副营长不要干涉我们执行公务。”
“我....”周绍辉眼睛瞪得老大,转念一想,恐怕还真是于彦君说准了什么,于是赶紧摆了个笑脸,“二位兄弟,我是来找竹石清营长的,司令部来了命令,需要他做决策,我听我兄弟说你们把他带来了,所以来寻寻。”
两人没有说话,倒是茶楼里面出来一人,穿着翘脚皮鞋,踩在木板上咯噔咯噔响,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拱手道:“周副营长你好,我是第四督察队队长钱博文,来到刘行,多有叨扰,还请周副营长见谅。”
“你好。”周绍辉敬了个礼,“我来找营长。”
钱博文缓步走了出来,不慌不忙地把周绍辉拉到一边的巷子里,边走边说道:“我们只是找竹营长了解一些情况,督察队嘛...你懂的,平时就得盯着那些家不长里不短的事情,战场格局每天都在变,如果不勤加调查,那如何保证战区的命令各个部队能不折不扣地执行呢?”
周绍辉听得云里雾里,但有一点他听出来了,这钱博文指定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于是他顺着这人的话茬子问道:“钱队长说的是,你们来刘行,我们预备营甚是欢迎,只是不明白,竹营长初任营长不久,许多情况并不了解....”
“不不。”钱博文摆手打断道,“既然是了解情况,不止是竹营长,还有你周副营长,甚至是刚刚编入预备营的于连长,我们后面都会询问。”
周绍辉已经有些失去耐心了,他语气低沉地问了句:“不知钱队长此举主要针对何事?”
钱博文背着手,往巷子深处走了两步,又缓缓转过身,俯视脚背的脑袋悠悠抬了起来,看向周绍辉,叹道:“周副营长,不知道昨日的军情通报你也听了,日军第三师团小池旅团从宝山东南直插吴淞地区的侧背,搞得战区很被动啊...”
周绍辉斜着眼睛盯着钱博文,忽然想起了昨天和竹石清在营部关于战情的讨论,那时他们便笃定了吴淞必然是一场溃退,听这姓钱的这意思,这屎盆子是要扣到预备营头上了。
“宝山的事与我们有何...”
“副营长!”
街面上忽然一匹快马赶到,一声打断了周绍辉想要说的话,正是一连长姜勇,他的身后还有一人,是李鸣宇派回的三连战士。
李鸣宇派回的这仨人沿着野路一路朝着刘行赶来,紧赶慢赶终于是跑到了刘行以北的魏家庄,在那里竹石清布置了一个前置哨,并接通了电话线,快跑断气的仨人一个电话打给了营部,于阳给接了。
一听才知道小鬼子在蕴藻浜冒出来了,他赶紧去和正在组织训练的姜勇汇报,姜勇带着两仨人踏着马将这仨人带回,又领着一人来寻周绍辉。
于是就发生了这样一幕。
“副营长!连长在小门沟遭遇了鬼子,鬼子从江湾过来,在河上搭建了浮桥!需要支援!”
“浮桥?蕴藻浜?小门沟?”
周绍辉听得一愣,刹那之间他有些难以理解这几个元素是怎么能组成在一句话里,但足以见得的是,事态一定很严重,一定是有什么突发情况发生了。
“营...”周绍辉习惯性地扭头看向侧边,但旁边已经不是竹石清,而是那个戴着一副眼镜的白面督察队长,他赶紧朝着钱博文走了过去,急道,“紧急军情!马上停止问讯,让竹营长出来指挥作战!”
钱博文摆摆手,眉头也拧了起来,缓步走到茶楼正门口,来到两个卫士的身后,说道:“周副营长,你暂且代行指挥,问讯完毕我们自然会让竹营长回去。”
刚到的姜勇听了个一脸懵,他把于彦君抓了过来,低声问道:“什么情况,营长跟他们扯上什么关系?”
“被抓了...”于彦君直直地来了句。
“什么?”姜勇眼睛一圆,整个人瞬间停在原地,瞄着眼睛打量着钱博文那个小白脸,嘴里骂道,“什么人,跑来我们的地盘抓我们的人?反了天了!”
“钱队长,你们也要看看情况!”
“周副营长,我们有我们的职责。”
钱博文和周绍辉仍在争辩,两人都没注意到人群中窜出一个大汉,迈着矫健的步伐来到了门口,姜勇朝着茶楼里面大步而去。
“站住!”两卫兵当场端起了冲锋枪。
“去你妈的!”
姜勇一巴掌就打到了手边最近的那个战士的脸上,血印在人还没有倒到地上的时候就显现了出来。
“姜勇!别!”周绍辉也是没反应过来,但姜勇已经从自己身边窜了出去!
“你他妈挡什么路啊!没听见三连连长在小门沟被围了吗?”
姜勇略过冲锋枪,一把将钱博文拎了起来,一把甩到了茶楼前的坡梯上,钱博文脚下没有站住,身子一斜就滚了下去,眼镜搁在了一边。
高度近视的他当即感觉一片昏天暗地,周围是人是鬼都辨认不清了!他嘴里不停地骂着:
“周绍辉!你们营殴打督察队员!暴力抗拒调查!!!你们要负军事责任!!”
周绍辉一见这情形,赶紧将钱博文扶了起来,又在地上捡起了他碎掉半截的眼镜,小心伺候着给他戴上,嘴里连声道:“不好意思钱队长,姜连长就是这个性子,您别见怪,这也是前线军情紧急!等仗打完,我一定收拾他!你放心!”
钱博文看清世界之后四面环视,才发现两个卫兵的枪已经被卸了,姜勇不见身影,他正想进入茶楼查看一翻,姜勇就已经和竹石清肩并肩走了出来。
“那兄弟人呢?”
竹石清面无表情道。
姜勇指了指站在街上迷茫的报信的三连战士:“那,那个就是。”
竹石清一路健步来到茶楼前,指着那战士唤了句:“这位兄弟,你过来,李连长什么情况现在?”
那战士赶紧跑了一步到竹石清跟前,把刚刚同周绍辉的描述又重复了一遍,随后又强调了一番请求支援。
钱博文满脸狰狞地看着竹石清走了出来,他扯着嗓门嘶吼道:“竹石清!你就是这么带领你们预备营的战士的!?审讯还没有结束!谁允许你出这个楼了!?宝山的事情还没有说清楚,吴淞溃败的责任你们必须承担!”
“你说什么玩意!欠打是吧?”姜勇绷着脸抵近了过来,逼得钱博文连连后退。
竹石清没有理会旁边的一切,他摆了摆手势把周绍辉和于彦君摇到身边,皱着眉头说道:“日军在蕴藻浜搭浮桥,又是从江湾来,那只能说明日军已经抢占了江湾,利用交通线的优势,他们想在小门沟堵截我军撤退的部队。”
“刚好被许大勇他们撞上了?”于彦君问道。
“有这个可能。”竹石清点点头道,“按照司令部的军情通报,吴淞溃败应该是昨晚的事情,照理说日军不可能立刻拿下江湾。”
“所以说...”周绍辉想明白了,“所以说前线在昨天中午就已经溃败了?”
竹石清沉思片刻后布置道:“绍辉,你马上征集刘行所有马匹,在全营挑出会骑马的战士,就地组成一支骑兵连,立刻赶往小门沟,协助李鸣宇撤退,彦君,你去给驻守杨行的67师打电话,将信息和他们同步!”
一通布置之下,众人皆开始紧急行动起来,只有姜勇和钱博文还在旁边的旮旯里较着劲。
“走了,姜勇。”竹石清大步迈下台阶,冲着一侧的姜勇吆喝了一声。
姜勇这才松开了抓着钱博文衣领的大手,恶狠狠地瞪了钱博文一眼,出言威胁道:“你小子在这里把嘴巴放干净点,别没事拿着枪对着自己人,小心老子放火烧你们床头!”
钱博文不说话,整个人喘着大气,眼睛瞪得血红,待到姜勇跟上竹石清离去,他缓缓来到门口,两卫士面面相觑地看着他,果不其然,钱博文大吼了一句“两个废物”!随后转身进了楼里。
后面还有一句:
“竹石清!你们必须付出代价!”
....
在周绍辉亲自带着“骑兵连”朝着小门沟支援的同时,竹石清命令姜勇也带一连战士,运动到魏家庄一线准备接应。
一切部署完毕后,竹石清僵着的脸才稍稍缓了下来,他和于彦君两人并步进至营部,忽然竹石清停了下来,对着旁边的于彦君吩咐道:“彦君,你去清点一下库房的情况,马上来报给我。”
“好。”于彦君点点头,转身离去。
竹石清这才独自一人走进营部,转身来到了电讯室的门外,尽管门开着,他还是敲了敲木门,发出“咚咚”的声音。
“营长。”于阳见竹石清回来,小声地应了一声。
“给司令部发报,我们侦测到蕴藻浜西岸,小门沟一线出现大量日军,日军从江湾镇方向而来,且已然在河面上构筑浮桥。”
竹石清抿了抿嘴,说完这一通后,朝着于阳摆了个出来的手势,跟上一句“发完出来”,随后转身去至中堂。
于阳发完电报,放下耳机,也跟了出来,竹石清已经坐在了桌子边上,他赶紧也抽了个椅子,准备坐下。
“于阳,宝山,是怎么回事?”
竹石清低着脑袋仰着脖子,直勾勾盯着于阳,搞得于阳当场就发了一身汗。
“营长....”于阳有些支支吾吾,早已在心中构思好的话术怎么也说不出口。
竹石清不再盯着他了,将身子一软,靠在椅子上,手举起了桌案上的瓷杯,喝上一整口道:“司令部压根没有让咱们撤退,没错吧。”
于阳点头。
“你有想过后果吗?”竹石清问道。
“我不想让弟兄们都死在宝山。”于阳答非所问道,他的指甲此时紧紧地嵌入到血肉之中,藏在桌下的手指侧面上已经有了深深的抓痕,“营长,对不起,我害了你。”
竹石清摇摇脑袋,笑道:“是你救了我们,没有你,全营现在已经是宝山的尘土了。但我问的是,你有没有为自己考虑过?”
于阳缓缓从衣服内侧掏出了那封有些浸湿的信封,放在了桌子上,低声道:“我不会连累营里的弟兄们,营长,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竹石清低眼瞥了一眼那信纸,伸出手将其拿了过来,连封都没开,竹石清缓缓将其撕成两半...四半...八半....
“营长!”于阳站起身子,盯着竹石清。
“于阳你记住,我们是一个战壕的兄弟,是过命的兄弟。”竹石清言辞恳切地说道,“没有你,就没有预备营这些人在这里嗑瓜子吹牛!”
“我...”
“我已经跟督察组说了,撤离宝山,是我下的命令。”竹石清一字一顿道,“我还跟他们说了,宝山已经没有坚守的可能,一没补给,二无支援的情况下,没有办法完成任务,撤退是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眼泪从于阳的眸间淌出,他哽咽道:“石清哥,这样会害了你。”
竹石清笑道:“放心,你只管做你的工作,没有人能害我,预备营的弟兄们洒热血战疆场,没有人能无端地抹黑我们。”
于阳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也都噎住了,竹石清推上来一杯水,起身说道:“司令部有什么指示,立刻跟我汇报!”
“是!”于阳咬着牙敬着礼。
竹石清叉着腰走到营部门口,又回头补充了一句:“别成天没事捣鼓这些,连自首信都出来了!你以为人家看你一封信,就会放过我们营?你要是真拿我当哥哥,有啥事就多跟哥讲,今天那四眼在那里耀武扬威的,我都没整清楚怎么回事,听了半天才知道人家是来兴师问罪的。要早知道他们来者不善,我当初就让许大勇在他们来的路上挖几个大坑,让他们的车掉坑里!”
于阳听得边哭边笑,抹了把眼泪,嘴里挤出个“是”,转身回了屋。
....
小门沟,村北。
李鸣宇和许大勇仍然在和鬼子拉锯,好在是刚刚放了把大火,光是为了灭火,鬼子都出动了不少人,浮桥此时还缺少大约五六米的距离,在过了一个小时之后,日军的装甲车和坦克也隆隆地开到对岸。
到这时已经很明显了,日军把用轮子跑的东西全堆了过来,没别的——跑得快呗!
但步兵能够涉水上桥,这些铁疙瘩可没法过来,而日军的打法和战术又不得不依靠这些装甲火力的支持,在此背景下,日军的浮桥仍在抢筑之中。
大队的日军步兵朝着李鸣宇所在的小门沟包抄而来,但依据北面错落的民房,他们始终在和鬼子周旋。
而鬼子的目的也不是将他们赶尽杀绝,他们只在乎浮桥的建设不要受到干扰,因为他们的目标,在于蕴藻浜以北正在撤退的数万中国生力军。
只要能歼灭七成,松井石根有信心彻底打垮南京政府的抗日决心,毕竟,整个淞沪此时全是老蒋的中央军,都是他最精锐的的部队,当这些力量受到重创....
别说是用以抗日,就是用来维护自己军阀地位的实力都或许不够。
“有动静!”
李鸣宇和许大勇在一个二楼蹲伏着,忽然听见北面传来剧烈的动静,爆炸声滚滚而来!
“是营长来人了?!”许大勇惊喜地快要跳起来。
李鸣宇摇摇头,拧紧了眉头:“不可能,就算是他们开着卡车来也没这么快!”
两人抵近窗口一看,嚯!一股头戴德式钢盔的兄弟部队正吹着号子杀来,在两人的视野里,他们前军在行冲杀姿态,后方排出一列迫击炮,随着“嗵嗵”的发射音,爆炸在桥头发生,不少鬼子被掀入河里。
紧接着,这支军队裂变成三个方阵,朝着日军两侧攻击前进,不需多看,就知道这支部队训练有素,作战能力极强!
李鸣宇快步下楼,正好兄弟部队已经到了楼下,许大勇也快步跟上,一眼就看到了迎面而来战士的胸章。
上头清晰地写着——八十七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