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湖
浅湖
女孩快步穿过游廊，约十岁的光景，一张小脸精致又漂亮。
细雪摔在她脸上，随即又迅速化开，只落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如果冬天有颜色，她想，那一定要盖上一层雾蒙蒙的灰白。
就像这个院子里纷飞的雪那样。
黎穗老师的家是中式庭院，红木的亭子驻在水边，枝蔓和荷叶，鲤鱼和石碑，长长回廊望不到头。
湖面上一层薄薄的冰，居然撑起了一只憨胖的柯基。
她问它：“你知道哪里是茶话室？”
柯基侧过身，不回答，只是干干瞪着。
於是女孩也蹲下去，大眼瞪小眼。
她毫不着调地想，这只柯基的眼睛可真亮，感觉有情绪藏在里面，又好像会说话。
就像是人变的一样。
鬼使神差地往冰上挪了几步，她伸出手，却见柯基“嗷呜”一声，短腿蹦起，以她的膝盖为支点，再两步一跳。
稳稳当当降落在岸边。
但不等女孩开口，只听脚下一阵细碎的声音。
“这是难道是什么体质吗？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落水的前一秒，她在心里想，“原来冰层薄，真的不是错觉啊……”
一把抓住柯基的后爪，半个身子浸入水中的时候，她还在继续胡思乱想。
“还好没穿棉袄出来，要是吸了水，那不知道得多重。”
“柯基的爪子会不会……”
“喂——”
她闻声擡头，便见前方突然出现一个男孩，撑着膝盖，整个人气喘吁吁的。
风把额发都吹乱，衣着也单薄，看着像是刚从屋里跑出来的。
“你……别在水下蹦了。”他顿了顿，整理着措辞，“呃，要不要试着站起来？”
女孩先是“啊”了一声，听话地稳住扑腾的腿，又小心翼翼地松开手。
她对上男孩的眼睛，眼尾稍微有些泛红，不知道是因为过度的揉搓还是别的原因。
看起来脆弱又可怜。
而这头她刚一撒手，无情柯基就一溜烟似地跑开。
大概是怕被报覆，便早早远离硝烟战场。
一边攀着覆满薄霜的岸，再抓住男孩伸来的手，祝之意浸满水的衣服又厚又重，皮肤也暴露在空气。
再哆嗦一阵，冷得五官都要乱飞。
等她终於稳稳当当落在草坪上，又花几秒钟收起一脸苦相。
她的第一句话是：“你刚刚是不是哭了。”
再擡起脑袋，人不见了。
“刚刚是谁啊？”一边给自己裹起毛巾，祝之意坐在床沿，两条腿晃着，语气也晃悠悠的。
见身边人不答，她又补充了一句：“就是那个带着柯基的男孩。”
“可能是小少爷？不好意思啊，我也不是很清楚。”
姜君尧比她大了六七岁，但也是今年才开始跟着黎穗学习。除了学校里的课本知识，平日里偶尔跑跑片场，大多时候还是闭门不听窗外事。
当然，也并非一心只读圣贤书。
祝之意撇撇嘴：“不清楚就不清楚嘛，为什么要不好意思。你好奇怪喔。”
“小屁孩，怎么和姐姐说话的！”一把夺过毛巾，姜君尧毫不客气地去捏她的脸蛋，“信不信等一下我不送你回学校！”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会送我回去是因为……”
“小之，湿的衣服换掉没？”
打断她们闲聊的是一阵敲门声，听里面的两个女孩子都应了好，站在门外的黎穗推门进来。
“你数数，第几回了？”她笑着，却也无责怪意味，“怎么老往水里跑呢？”
祝之意蔫蔫地答：“命里注定有此一劫。”
坐她旁边的姜君尧趁机打趣：“河神的新娘。”
立马不爽地皱起小脸，祝之意转过身去和她对口型：“孙以……”
“黎老师！”姜君尧猛地站起，“我们开始吧！”
於是祝之意被一把拉起的毛巾抽了一个嘴巴子，直挺挺倒回床上。
一边伸出了援手，姜君尧小声笑她自作自受，祝之意便又顺势再在上面赖了一会儿。
她突然发现，原来冬日早晨的阳光瞧着也是有暖意的，亮晶晶地洒在湖岸，好像由精灵铺开的璀璨金粉，耀眼夺目。
或许……如果这个时候院子里倏地出现一只漂亮的小鹿，她也必然不会诧异。
因为这实在是很
符合她对这个院子的认知：雾蒙蒙的仙境。
关於那个男孩，她本来是想问的。但转念又觉得，好像人家和她也没有太大关系。
“主要是如果这样没头没尾地去问黎穗老师，怪不好意思的……”祝之意摸了摸鼻头，把脸埋进围巾，“好像在告状一样。”
“下次碰见直接问他就好啦。”
姜君尧毫不在意，终於在路口停下脚步，把她往校门推去。
“老时间哈，我在书店等你。”
但她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迈着步子就朝书店走过去。
祝之意倒也见怪不怪，紧了紧自己的书包带子，在校门口刷完卡，便踩着午休结束的铃声进教室。
“大明星，今天又去跑片场啦？”同桌林子捏着腔调，把早上四节课的作业纸头往她桌子上一放，“老规矩，一个签名换一门！”
祝之意也不扭捏，在本子上刷刷签着，又叹了口气：“其实签名已经练得很漂亮了，就差变成大明星了。”
“在我心里你就是大明星啊！”林子丝毫不嫌腻歪，抱着她不撒手，“以后把你的签名拿去卖掉，一张一百，美滋滋……”
两个人一唱一和，又看前座的男生犹豫地转过身来：“祝之意，你真的要变成明星了吗？”
垂着眼，祝之意头也不擡，语气却嚣张：“是啊，以后你只能在电视上看我了，请珍惜。”
同桌趁机揶揄：“霍大学委，再不好好把握你的暗恋，就要来不及了……”
那人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你胡说什么啊？”
“就是就是，喜欢明星的事能叫暗恋嘛，那叫追星！”
“霍冉你还是赶紧告白吧，别磨磨唧唧的了……”
“对啊，得给咱们祝之意一个拒绝你的机会呀！”
卷起一个小册子作喇叭，同桌林子站起来，对四周做了个安抚的手势，端的是气定神闲。
“咳咳，稍安勿躁，大冬天的怎么一个个都这么闹腾。”她说，“很感谢大家对我们小之感情问题的关注，但是呢，既然是大明星预备役，那感情方面还是要慎重慎重再慎重的，对不对？”
“林子说得对，”事件中心的女孩第一个鼓掌，言之凿凿，“我要当明星，不能谈恋爱。”
“可怜的学委。”不知道是谁先说了这么一句。
於是四周同学纷纷：“待会儿体锻课，学委要泪洒绿茵场了。”
“霍冉今天回家含泪再吃八碗饭。”
霍冉气得跳脚，举起手一顿瞎指：“你，你，你，还有你！昨天谁专门把毕业照多印了一份，还把人家的照片单独剪下来！”
“霍冉！！！你这个嘴巴没把门的！”
被点名的几个人又羞又恼，立即站起来把他往下撵。
坐在旁边的学生看热闹不嫌事大，又敲锣又打鼓，几乎要手舞足蹈。
就连祝之意也擡起头，弯起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
於是一场小型混战就此爆发，七手八脚，从座位一路滚到讲台。
再以班主任从天而降丶把几位衣服脏得像滚过泥塘的小狗一样的男生轰出教室……作结尾。
等到放学，同桌林子一手一个垃圾袋：“小之，你还是去书店吗？”
“嗯，”祝之意点点头，“今天是发行日，要我帮你带cd吗？”
“你懂我！那拜拜啦！”林子嘿嘿一笑，两个垃圾袋差点甩到别人。
霍冉往旁边一避，一顺手就拉住了某个倒霉蛋的书包带子。
於是祝之意不负众望地摔倒在他身上，隔着她的大书包——
她认真地怀疑霍冉纯属故意。
抵着周围愈演愈烈的起哄声，祝之意拍拍书包，拒绝道歉也拒绝接受道歉，阔步走出教室。
“机会错过了就不再来，快追啊！”
“霍冉，上帝为你开了一扇窗……”
然后耳朵灵光的祝之意捏着书包带子就飞奔起来。
“祝丶祝……”
一直走到最后一截楼梯，男生还是顶着尴尬蹭蹭蹭追了上来。
放慢了脚步，祝之意出言提醒：“祝之意。”
“对，对。”霍冉傻乐，“你要去书店呀？”
“嗯。”
“你要买什么？”
“帮林子买cd。”
“那你自己呢？”
“没有要买的东西。”
“那你为什么要去书店？”
祝之意：“…
…”
她问：“你很闲吗？”
“还好。”霍冉找回了自己的学委主场，“但我作业已经做完了。”
暂时还没有人能够拒绝学委的全科作业，他觉得祝之意应该也不例外。
但祝之意只是淡淡地“噢”了一声。
穿过学校正中央的喷泉与花坛，两个人并排走在一起。
女孩个子不算小，裹着厚厚的白色冬装，却依旧显得苗条静秀。
她把半张脸缩在围巾里，针织的围巾色调皑皑，更衬得那张脸明艳又清透。
从霍冉的角度看过去，就只能看见她水灵动人的大眼睛，睫毛纤长，如同雏鸦的羽毛。
他总会惊叹於这双眼睛；每次被这双眼睛看着，整个人都手不是手丶脚不是脚，完全没办法思考。
霍冉由衷地觉得，她整个人精致漂亮得像是误入人间的精灵。
然后“精灵”白了他一眼。
他突然急了：“我是学委诶！”
眼神变得奇怪，女生点头：“我知道啊。”
“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刷完卡，祝之意无语：“这个我还是知道的……我平时看起来很不关心班集体吗？”
“我丶我不是这个意思！”霍冉梗着脖子，一个激动，把卡死死摁在校门口的读卡器上。
“同学，你这样会妨碍后面人刷卡……”
管理校门口秩序的年轻老师弯下身子，微笑着提醒道。
尴尬快要冲破天灵盖，顶着周围学生的目光，霍冉又去看祝之意。
然而冷血无情的祝之意已经迤迤然走出人群了。
霍冉同学的第n次搭讪，依旧无疾而终。
学校旁边的书店，店门口的风铃叮当作响，店里的人流量也随着下课铃的敲响而骤然变大。
坐在最旁边的男生稍一擡头，便同邻座的姜君尧轻笑：“你等的人来了。”
捧着脸做花痴状，姜君尧睁眼说瞎话：“你认错了，那个不是小之啦。”
孙以南假装相信：“哦，这样啊。”
站在柜台前把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祝之意：“……”
“太不巧了，小尧姐，”她想，“我可能别的不算擅长，但捣蛋还能不会吗？”
然后心灵感应似的，姜君尧在孙以南的视觉盲点处，朝祝之意扔去一个折了好几叠的……
红色钞票。
某人弯下腰，偷偷摸摸地把钞票笑纳。
“小尧姐，”对着钞票，祝之意同学虔诚地举起手，端端正正地画了个十字，“保证完成任务！”
这真的不能怪她见钱眼开，主要是在这个平价的书店，红钞票能买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林子的cd当然不在话下；除此之外还有一排藏在玻璃罩子里的仿生花，以及她觊觎已久的一枚小鹿袖扣。
祝之意有一个又奇怪又矫情的习惯，比如她当下看上几个同类型的物品——发卡丶袖扣云云——又难以取舍，那她一定会一齐购入。但如果馀额不足，那她也一定会“一视同仁”，一个也不买。
这就导致了很多时候，等她拿上了大钞票，喜欢的组合就会缺胳膊少腿。
比如那几盒仿生花，蝴蝶花和玫瑰都很漂亮，她便总想着揣着双倍的钱来一网打尽。
而现在的情况就是，蝴蝶花被人买走了，於是那盒孤零零剩下的玫瑰，她也不想买了。
“小妹妹，这个仿生系列最近都不会进了……”看着漂亮女孩站在空荡荡的仿生蝴蝶花栏目旁边唉声叹气，店员也生出几分不忍心，“但是，玫瑰真的不行吗？”
握着小鹿袖扣，祝之意同学苦着脸：“可我想要蝴蝶花。”
店员沈思了几秒钟，突然一合掌：“明天早上会有蝴蝶花！”
“不过不是仿生的哦，”她提醒，“是鲜花呢。”
女孩问：“几点啊？”
“八点，可以吗？”
祝之意抿着嘴唇，在脑袋里飞快过着从家到这里再到黎老师大宅子的小型地图。
“姐姐，”她说，“我先把钱给你，明天我再来拿，好吗？”
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被那么一盯住，大概谁也没办法拒绝她的请求。
第二天依旧是个晴天，祝之意从书店里拿了那束蝴蝶花，袖子上也扣上了昨天刚买的小鹿袖扣。
“小之今天很开心啊，”替她开了车门，司机爽朗地笑了几声，“这束花是要送给谁呢？”
祝之意得意：“我要带回家。”
挂了档，司机问：“我把它带回去吧？”
“nono，”祝之意摆摆手，“‘一整天不让花朵受摧残丶完完整整带回家’挑战开始！”
只是她当然想不到，关於这次挑战，意外会来得这么快。
黎老师的宅子里，继续是昨天那条长长的游廊，湖面破冰，剔透晶莹。
今天因为要绕路拿花，她放足了预留时间，提早了整整半个小时。
现在这个点，连积极分子姜君尧都没来。
黎老师估计也还没起床。
沿着长廊漫无目的地踱步，遇到拐弯全选右，祝之意把花插在兜里，尽量不发出声音。
她一直很喜欢这个庭院，说不上具体的原因，只觉得它漂亮又沈静。
以及——其实在昨天，从货架上取下小鹿袖扣的时候，她第一个想到的也是这个庭院。
距离黎明破晓已经过了不少时间，晨雾渐起，隐蔽层林；庭院的主人还在梳洗，万物都还沈寂。
可她却觉得走在此处，似乎能听见枝头燕雀啁啾，以及长廊底下，溪水潺潺流淌的声音。
然后——她在长廊的尽头，大宅的后院，遇见了昨天的那个男孩。
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她看见了他，他暂时不知道。
男孩抱着膝盖坐在最角落，脑袋看上去毛茸茸的。眼里无光，好像在发楞。
可她分明看到暗中划过一道晶莹的泪痕。
他也不上手抹眼泪，甚至眼睛都不眨一下，只任由眼泪汪汪，一滴连着一滴挂在腮上，如断线的珠子。
不知道为什么，躲在台阶后方的祝之意，此刻“想做些什么”的欲望非常迫切，强烈又突然——只是看他这么伤心，自己心里也变得苦涩起来。
她看向乖乖巧巧躺在口袋里的蝴蝶花。
咽下一口气，自己斗志昂扬的“‘一整天不让花朵受摧残丶完完整整带回家’挑战开始！”口号还萦绕在耳边。
但怎么说，昨天也是他把自己拉上岸的——虽然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昨天好像眼睛也红红的：这男孩怎么这么容易哭鼻子啊！
祝之意表示非常嫌弃。
女生坐在地上，左看看掉眼泪的男孩，右看看无辜的蝴蝶花。
“好吧好吧，分你一半，如果能让你开心一点的话。”
她闭上眼睛，好像定下了什么异常残忍的抉择。
再擡头，看他哭得那么伤心，祝之意继续忍痛割爱：“小鹿袖扣也送给你好了。真希望你像我一样，看到这些漂亮的东西就能重振旗鼓。”
她从书包里摸出签字笔，在花束里的卡片上写。“哭泣大多是因为悲伤的事情，我置身局外，便也无法感同身受。”
绞尽脑汁编了这么一句文绉绉的话，她突然觉得安慰人真的好累好累。
清晨的日光下，小鹿袖扣的表面泛起些朦胧金色。
“但还是希望你可以重新振作起来，”歪了脑袋，祝之意往下写，“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值得期待的事情的。”
这章祝之意主场，周敛意往后稍稍哈（喂）
小学生之之，so cute~
ps姜君尧和孙以南就是一对普普通通的情侣，以后也不会再出现了，请大家不要挂念（会有人挂念咩？）
pps请不要问我为什么下雪的月份里还有蝴蝶花！就有就有就有（耍赖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