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诸葛心烦意乱怒难消,夙茵婚约难续愁满怀
梅苑的暖阁里头,青瓷茶盏碎了一地,那些碎片上还沾着半凝固的姜茶呢,在青砖地上看着暗黄暗黄的。
诸葛亮弯下腰想去捡那些碎片,他的指尖刚要碰到锋利的瓷片,手腕就被一只凉凉的手给抓住了。
“丞相啊,您的手是用来拿羽扇的,可不是用来扫这些碎片的。”庞士元斜靠在软枕上,眼尾那红潮已经退成了淡粉色,这么一来,嘴唇的颜色看着就更浅了。“刚刚那股子厉害劲儿哪去了?怎么着,看我咳得厉害,又心疼舍不得了?”
这时候诸葛亮才瞧见,庞士元膝盖上的锦被上有几点淡淡的红色,这是刚刚咳嗽得太厉害咳出来的血啊。
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把庞士元的手又按回到被褥里,说道:“郭大叔可说了,你这个月不能动气。”
“可是丞相您先动的气啊。”庞士元歪着头看他,睫毛在眼睛股子劲头,就好像要把我的骨头捏碎了,然后把我整个人揉进骨头缝里藏起来似的。”他的指尖轻轻在诸葛亮手背上的旧伤疤上划过,“当年您替我挡箭的时候也是这样,明明疼得冷汗把里面的衣服都湿透了,还非要笑着说‘不碍事’呢。”
诸葛亮突然把手抽了回来,转身去掀炭盆上的铜壶。
在那开水翻滚的声音里,他的声音轻得就像一声叹息:“你老是爱把人心里头那些事儿,拆得乱七八糟的。”“那是丞相的心思太容易被看穿喽。”庞士元瞧着他那笔直的后背,冷不丁地轻声笑了起来,“刚刚夙小姐说‘你眼里就只有那个病秧子’,嘿,还真给她说着了呢——我这个病恹恹的人啊,就偏偏要做那根扎在丞相心窝上的刺。
扎得越深,才越能明白……”他话说到这儿停了一下,喉咙里忍不住轻轻咳了几声,“才越能明白丞相又不是铁石心肠。”
诸葛亮一下子转过身来,手里拿着的铜勺“哐当”一声就掉进了炭盆里。
他看着庞士元脸上带着病态的红晕,突然大步流星地走到窗前,“刺啦”一下扯开了那半冻着的窗纸。
冷飕飕的风裹挟着雪粒子就灌了进来,吹得桌子上的《六韬》哗啦哗啦地翻着页:“你要是再乱讲,明天就让郭大叔把药汁往你嘴里灌。”
“好呀。”庞士元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眼角弯弯的就像月牙一样,“只要是丞相您亲自喂就行。”
窗纸被风吹得噼里啪啦响个不停,诸葛亮的耳朵尖慢慢地红得比雪还要厉害。
他一把抓起桌子上的狐裘就甩了过去,正好盖在庞士元的脸上:“好好睡觉去。”
夙茵儿捏着那朵已经蔫了的玉兰花,手早就冻得红彤彤的了,小桃拿着暖炉在她身后紧追不舍:“小姐,您慢点儿呀!
夫人说今天要把八月初八这个吉利的日子给定下来呢,您这手冻得跟胡萝卜似的,等会儿见到夫人,夫人肯定要心疼死了……”
“定什么吉利日子啊?”夙茵儿在回廊的转角处突然停住了脚步,吓得小桃差点就撞上去了。她瞅着宫墙上挂着的喜字灯笼,喉咙那儿一下子就酸溜溜的了。这些红绸子啊,是三天前宫里给送来的,说是给丞相府的聘礼呢。
可她在梅苑里都站了老半天了,就瞧见诸葛亮眼睛里有股子火,那火可不是为她烧的,是冲着病床上那个脸色煞白的人去的。
“小桃啊,你说……”她低着头,眼睛盯着脚边的雪,“要是我嫁到丞相府去,每天守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男人,是不是比这雪还让人寒心啊?”
小桃嘴巴张了张,可没敢搭话。
就在这时候,前面传来了脚步声,夙子离穿着黑色的锦袍,抱着一卷兵书走过来了。他一瞅见妹妹眼眶红红的,立马就皱起了眉头:“茵儿,这是咋啦?谁欺负你了?”
“哥!”夙茵儿一下子就扑过去了,紧紧拽着他的袖子,“我不想嫁了。”
夙子离手里的兵书“啪”地就掉到地上了。
他弯腰把兵书捡起来,又仔细瞧了瞧妹妹冻得发青的手指头,拉着她就往暖阁走:“好好的,咋突然说这话呢?昨天你还说丞相模样周正呢……”
“那是昨天的事儿!”夙茵儿被按在暖炉边上,小桃赶忙递过来一杯姜茶。
她捧着茶杯,却没喝,“今天我去丞相府送冬衣,结果看到他屋里躺着个病人。”“病人?”夙子离挑了挑眉毛,“是庞士元吗?”
夙茵儿点了点头说:“他咳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抖个不停呢。可是诸葛亮看他的眼神啊……”说到这儿,她脑海里就浮现出那个画面,诸葛亮半跪在轮椅前面,给庞士元整理衣服的时候,那手指尖轻柔得就像触碰一片雪花似的,“就好像在看一件无比珍贵的宝贝。哥啊,在他眼里,我连那病人的半片衣角都比不上。”
暖阁里一下子安静了好一会儿。
夙子离捡起她落在桌子上的玉兰花,那花瓣边缘都已经结冰了。他说:“你以前老是说,联姻可是关系到国家和家族的大事。”
“但是国家和家族的大事也不能把女儿的一辈子当成棋子啊!”夙茵儿突然抬高了声调,眼眶红红的,“今天我在梅苑站了一个时辰,就听他们说话。诸葛亮啊,庞士元咳嗽声稍微轻了那么一点点他都要追着问,可我在雪地里站着,脚都冻麻了,他连句‘进来暖和暖和’这样的话都没说。”“我要是嫁了,这婚能有啥好啊?”
她伸手就去抓桌上的茶盏,可手腕一下子就被夙子离给按住了。夙子离说:“茵儿啊,你知不知道解除婚约这事儿意味着啥呀?苍国和蜀地的盟约……”
“盟约重要,还是我后半辈子流的眼泪重要啊?”夙茵儿把手抽了回来,茶盏里的水溅到了她绣着并蒂莲的裙角上。“王兄,你瞅见过母亲屋里那幅画没?她嫁到苍国之前,画里是满满一池子荷花呢;现在呢,那画框里就只剩下半片枯荷了。我可不想过成那样。”
夙子离看着她有点发红的眼尾,突然就想起十岁那年的事儿了。那时候妹妹蹲在御花园里救一只受伤的小鸟。当时她也是这样,眼睛亮晶晶的,就像星星似的,还说“它疼呢,我不能不管”。
他叹了口气,伸手把她的头发给揉乱了,说:“明天早朝的时候,我陪着你去见父王。”
“真的呀?”夙茵儿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可马上又耷拉下脸来。“但是父王说过,和丞相的婚约是……”
“父王疼你呢。”夙子离捡起地上的兵书,拍了拍上面的灰。“再说了,你要是真嫁过去受委屈了,我这个当王兄的,怎么也得给你争口气,是不是?”
窗外的雪还在下着,不过感觉没那么冷了。夙茵儿瞅着王兄衣摆上绣着的苍国玄鸟,一下子就想起在梅苑里没说完的那句“其实她说得对”——可能啊,有些像冰一样僵着的事儿,是该让它化一化喽。
在梅苑的暖阁里头呢,庞士元已经睡得死死的了。诸葛亮就坐在案桌前批那些军报,可他那笔尖老是在“粮草”这俩字儿上停住。他看着软榻上蜷缩成一团的庞士元,冷不丁就想起刚刚夙茵儿说的“你眼里只有病秧子”。
可不是嘛,他的眼里啊,就只装得下这个老是拿话来呛他的病秧子。从隆中那草庐开始,一直到现在的丞相府,从以前摇着羽扇的时候,到现在病得瘦骨嶙峋的样子。
这时候啊,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动静。诸葛亮就把笔放下了,站起身来给庞士元把被角掖了掖。睡梦中的庞士元无意识地就抓住了他的衣袖,诸葛亮一低头,就瞧见对方的眼尾还留着没擦干净的泪呢——大概是刚刚咳嗽的时候溅上去的吧。
“小笨蛋。”诸葛亮轻轻嘀咕着,手指尖轻轻擦过那道泪痕,“等开春儿了,我就带你去看隆中那片梅林。”
榻上的庞士元动了动,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行……”
诸葛亮看着窗外越来越浓的夜色,突然就想起今天夙茵儿离开的时候手里攥着的蔫玉兰。
可能有些事儿啊,是该有个了结喽。
而这个时候呢,在王宫里,夙茵儿正对着铜镜拆头上的簪子呢。小桃帮她把发髻解开,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小姐啊,刚刚在梅苑的时候,庞先生瞅您的那个眼神,就好像……”
“好像啥呀?”
“就好像瞧见能救命的药似的。”小桃脑袋一歪,“不过呢,现在小姐得自己当自己的药了,是不?”
夙茵儿看着镜子里自己亮晶晶的眼睛,乐了:“没错。”
她把那朵已经蔫了的玉兰塞到妆匣最底下那层去了。明天啊,她得去见父王呢,哪怕得跪上三个时辰,也得把这都快冻成冰坨子的婚约给弄化了。
等到晨光透过雕花的窗棂照进来的时候,夙茵儿已经在御书房外面的青砖地上跪了整整三个时辰啦。
她的膝盖早就没知觉了,裙子角上绣着并蒂莲呢,这会儿浸了晨露,贴在小腿上,凉飕飕的就跟块冰似的。
可是跟昨天夜里在暖阁里,一想起母亲房里那幅枯荷图就揪心的疼比起来,这点冷真算不了啥。
“公主!”小桃捧着个软垫,想往她膝盖底下塞,被她使个眼神就给拦住了。
御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太监颤颤巍巍地探出半张脸来:“陛下说了,再跪半个时辰,膝盖可就废了。”
“废了就废了呗。”夙茵儿一抬头,晨光晃得她眼眶直发酸,“女儿这腿啊,本来就是打算跪断这门婚事的。”
就听见门里头传来把茶盏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的声音。苍国王把帘子一掀走出来的时候,玄色冕旒底下的眉眼满是怒气,大声说道:“你以为联姻是小孩子过家家玩呢?苍国和蜀地之间的粮道,就指着这门亲事安稳三年呢!”
夙茵儿咬着嘴唇,说道:“可是蜀地丞相满心都是庞士元,根本没把他女儿当回事儿啊。”然后就把昨天在梅苑听到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他连自己女儿站在雪地里都看不见,又怎么会顾得上苍国的面子呢?”
苍国王的手指在腰间的玉佩上一下一下地敲着,发出闷闷的声响。他看着女儿冻得发青的鼻尖,突然就想起了三十年前,自己也是像这样站在老国王面前,说要娶那个唱着吴歌的舞姬。那时候老国王气得摔了三个茶盏,最后不还是答应了嘛。就像现在,他看着女儿眼睛里闪烁着的光,跟当年镜子里的自己简直一模一样。
“去把婚书烧了吧。”他突然一转身,冕旒上的玉珠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音,“不过你得去丞相府赔个礼。”
“谢谢父王!”夙茵儿扶着门框想要站起来,结果腿一软,差点就摔倒了。小桃眼疾手快,赶紧扶住了她,就看见她嘴角高高地扬起来,就连眼底的泪花都透着一股高兴劲儿,说道:“女儿明天就去。”
三天后的丞相府梅苑里,诸葛亮正对着桌上的婚书发呆呢。那张洒金的红笺被火盆烤得卷起来了,边缘黑乎乎的,就像残败的梅花一样。他还记着昨天夙子离来送婚书的时候呢,一边拍着他的肩膀一边讲:“我妹子呀,要做自己的太阳,才不当谁屋檐下的雪呢。”
“丞相在寻思啥呢?”
一道清清脆脆的女声传过来,把他惊得抬起了眼。
只见夙茵儿提着个竹篮站在廊子翠首饰,反倒看着更加利落了。
竹篮里堆满了晒好的枇杷叶,有股淡淡的药香。她说道:“听郭大叔讲庞先生咳嗽得厉害,我就让宫里头的药房晒了些枇杷叶,这东西润肺呢。”
诸葛亮的手指头在婚书上停了那么一下。
他本来寻思着婚约解除了,两个人再见面肯定会挺尴尬的,可没想到她的眼神就跟初春的溪水似的,清清澈澈坦坦荡荡的。他就说道:“进来坐会儿吧。”
竹篮放在案子上的时候,有几片枇杷叶飘了出来。
夙茵儿弯腰去捡,一抬头就跟庞士元的视线对上了——也不知道他啥时候靠在廊柱子上的,身上裹着墨绿的狐裘,眼尾的红潮可比前天淡了不少。
“庞先生。”她站起身来福了一福,“昨天在宫宴上听我王兄说,您以前可喜欢研究岐黄之术了?”
庞士元挑了挑眉毛。
这姑娘昨天还眼眶红红的说要退婚呢,今天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连说话的语气里都透着股子雀跃劲儿,还说什么“略懂一二”。“那可太棒啦!”夙茵儿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我正打算向您请教药材方面的事儿呢——宫里头药房新得了些野山参,可老是分不清年份。”说完,她扭头朝着诸葛亮笑了笑,“丞相要是忙的话,那我就不打扰您啦。”
诸葛亮看着她转身的时候裙摆飘起来,突然就想起刚刚拆信的时候,信里夹着的那朵已经蔫了的玉兰。
说不定啊,她不是来赔礼道歉的,而是来跟过去的自己告别的呢。
入春之后的第五天,庞士元正在梅树
他裹着诸葛亮新做的墨绿色锦被,膝盖上搭着一本书,可是根本就没翻开看。
风里有青梅酸酸的香气在飘着,和走廊一点呢。
“郭大叔!”
清脆的女孩子的声音从月洞门那边传了过来。
庞士元眯着眼睛看过去,就瞧见夙茵儿提着一个红漆的食盒,头发上插着的青玉簪子在阳光
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着青布衫子的老人,白色的胡子被风吹得翘起来了:“我前几天去城郊采药的时候,听说您的孙女儿小然生病了?这是我让宫里头的点心局做的桂花糕,甜甜的但是不腻,孩子应该会喜欢吃的。”
“哎呀,这可不行,不行不行。”郭大叔赶忙去接食盒,“公主您真是太客气了。”
“应该是我谢谢您才对呢。”夙茵儿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些,说道:“庞先生都咳了一整月啦,我昨天瞅见他咳得背都弯成弓了……您能不能抽空给他把把脉呀?”
这时候风突然转向了。
庞士元的耳尖被吹得凉飕飕的,不过倒是听清了她后面的话:“他老是说自己没啥事,可丞相都急得军报都批错三次了……”
膝头上的书页“哗啦”一下就滑落下去了。
庞士元看着地上的《伤寒杂病论》,冷不丁就想起昨天诸葛亮给他整理被角的时候,指节上有墨渍呢——肯定是批军报的时候太着急了,把砚台给打翻了。
“庞先生?”
庞士元抬起头,瞧见夙茵儿站在梅树的影子里头,手上还提着食盒呢,她的眼尾微微往上翘,可比冬天里那朵没精打采的玉兰花要有生气多了。
“我……”庞士元刚要说话呢,就听到远处小桃在喊:“小姐!丞相府的小书童说,郭小然姑娘醒了,正吵着要见您呢!”
夙茵儿应了一声,然后扭头对郭大叔说:“我先去看看小然,您就帮庞先生把把脉呗?”
她提起裙子跑远的时候,头发上的青玉簪子闪了一下。
庞士元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又低下头瞅了瞅自己搭在被子上的手——指尖还是那种生病的白色,可不知为啥,他突然感觉这春天的太阳好像比平常暖和了不少呢。梅树的影子在地上挪了一小截儿。
郭大叔就这么踩着一地的碎光走过来的时候,庞士元听到院子外面有车轮子轧过青石板的动静,还夹杂着一个小姑娘清脆的叫声:“姐姐呀,我想吃桂花糕呢!”
他眼睛微微眯起来,看着月洞门外那晃悠的车帘子,冷不丁就笑了。
老远的地方,车帘子被掀开了一个角儿,露出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正趴在车沿上一个劲儿地往外瞅呢。在车把式的旁边呢,站着一个穿着青布衫子的人——正是郭小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