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明月

次日中午。


尉氏县官廨。


阳光斜斜切落在粗瓷碗沿。


桌上摆着极简的饭菜。


白粥一锅,咸菜几碟,蒸饼两块,咸鱼半条。


傅融低头喝粥。


这顿比之前每一餐都简陋。


但碗沿触到唇边,他觉得无比心安


明之万的手段他是见识了。


两日之内,连斩两县令,血溅公堂。


白粥寡淡,最好不过。


熨帖肠胃。


他又夹一块咸菜,慢嚼,享受久违的平静。


明之万坐在上首,官袍袖口随意挽起,露出修长手臂。


他撕下一块蒸饼,送入口中,嚼得漫不经心,难得没有挑剔嫌弃。


熊恪恭缩在角落,身子陷进木椅,官服被汗浸透,成了一层湿漉漉的皮。


他抖着手夹菜,咸鱼滑回碟中,惊得他慌忙低头。


“不合胃口?”明之万打趣他。


熊恪恭想答,但下巴不受控地抖,深深吸口气,才勉强扯出一丝笑。


“明、明大人,”声气还是乱,“其余各县,您……也这般查?”


明之万尝了块蒸饼,轻嚼慢咽好一会儿,瞥他一眼。


“熊大人,要看你怎么做了。”


那“熊大人”三字咬得重,不再戏谑唤他“老熊”。疏离感中透着威严。


熊恪恭筷子险些脱手。


他干笑两声,横竖无计可施,索性装傻充愣:“我愚钝,不懂明大人意思。”


说罢,他仰头灌一口酒,烈酒辣喉,但怎也压不住眼底的慌乱。


明之万闲闲靠回椅背,双手交叠,搁在膝上。


他目光如刀,直直剜过去:“熊大人,你何必装糊涂?账本交出来,钱粮吐干净,这事便算结了。”


“这……”


“很简单,是不是?”


熊恪恭面色骤白,酒盅脱手,“啪”声砸在桌上,酒液溅他满手。


一回神,他张口欲辩,明之万已先声夺人。


“熊大人,你贪昧赈灾款,已是死罪,竟还敢哄抬粮价?”声音陡然转冷,起身逼近,“若再拒不交待,凌迟之刑,你可消受得起?”


明之万驻足俯视,眼底掠过一丝讥诮。


“冤、冤枉!”


熊恪恭浑身止不住颤,面皮涨成猪肝色。


他尖声叫道:“明大人,你莫要含血喷人,下官何曾……何、何曾哄抬粮价!”


声音尖得人耳膜生疼。


汗珠顺他肥下巴滚落,他挣扎着要起来理论,偏生腿软,又瘫回去。


傅融冷眼旁观,想从那张油脸上找破绽。


这些日子,他大街小巷走遍,满街流民树皮都吃,米价怎可能如常?


可是,城中米铺不是大门紧闭,便是挂“售罄”的木牌。


若多问两句,掌柜们又都信誓旦旦说粮价未涨。


他转头盯明之万,眉头微蹙。


这人,莫非真抓到把柄了?


“那日在悦来居,”明之万冷笑,转身踱至窗边,背对着两人,声线森冷:“我记得,你说‘醉翁酿’每斤需米三斤、糯米二斤,窖藏三年。”


他指尖轻叩窗棂,应和心算。


“按酒价与粮价十五比一,算了,就当你开封府的‘醉翁酿’有名气,我按京城名酿‘卧烟霞’算,就计八十比一。一埕酒四十斤,售三十两——那即是,每斤酒七百五十贯,算八十分之一,折合米价九文钱一斤……”


他蓦然一转身,目光如钩:“一百多文钱一斗。熊大人,这账,可对?”


傅融讶然。


他这才回过味来!


那晚在悦来居,明之万执意问掌柜酒价,原是为推断米价!


看来,米都被囤积了,十有八九在他们无法探知的黑市里,甚至,要以暗号,才能高价买。


难怪熊恪恭由得他们查。


难怪明之万索性不查。


欲擒故纵!


放松熊恪恭的警惕,再出其不意探问。


正想着,明之万忽然转头:“傅大人,济南米价几何?”


傅融沉声答:“六十文钱,一斗。”


“熊大人,”明之万朝那胖子扬眉:“翻了一倍呢。”


“这、这不过是……”熊恪恭还想狡辩。


“老熊,”明之万坐回座上,语气忽转:“咱说点实在的。”


熊恪恭听得这声“老熊”,眼睛一亮,忙不迭斟茶:“您说,您说!”


傅融在旁冷眼看。


明之万抬手示意,侍卫鱼贯退出。


室内剩他们三人。


“我知道,你姨丈在吏部,你姑丈呢,曾任光禄寺卿,前年才致仕,都有门生故吏——”明之万声音压低,“与莫鸿那俩虾兵蟹将不同,去到京城,或许有人保你。”


熊恪恭眉目微微一松。


傅融目光在二人间来回,眸色骤黯。


先前燃起的希冀,此刻渐渐哑色。


那人,与他们终究是一丘之貉。


明之万懒懒斟茶:“你是否想过……圣上登基才三年不到。”


他言辞恳切,似在规劝老友:“老熊啊,去年淮安赈灾案,今年再来一桩开封府的,你让圣上颜面何存?”


“明大人……”熊恪恭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有道是‘杀鸡儆猴’,又常言‘新官上任,三把火’。你看,我小小钦差,尚且斩两人立威……”


“这、这……”


“圣上这把火若烧起来,”明之万递他茶盏,低语:“你不怕殃及池鱼?”


熊恪恭瞳孔骤然一缩。


茶盏交他手里,可他指间一颤,滚烫茶汤泼开……


——“嘶!”


辣得他一下子弹起。


明之万慢条斯理起身,替他拭去衣襟茶渍。


“何谓九族,你是读书人,该清楚。”明之万又替他再斟茶:“父族四、母族三……”


新斟的茶冒着热气。


“姨丈、姑丈都算在里头呢。”


白瓷茶盏再次递到熊恪恭掌心。


“老熊,一人做事一人当,”声音轻得像叹息:“何苦连累满门。”


熊恪恭良久闭目。


再睁眼,眸中精光尽散,徒留一片死灰。


他仰颈灌下那盏茶,如饮断头酒。


“哐!”


杯盏重重磕案上,似惊堂木响。


熊恪恭将茶盏端正放回案几,腰杆挺直,忽然显出几分读书人的仪态来。


“熊某愿将所知尽数禀明,”他声音沙哑,但字字清晰,“只盼明大人念在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能从轻发落。”


……


审完熊恪恭,已是亥时三刻。


这胖子按印完最后一笔供状,擦了擦指尖朱砂,竟对明之万二人拱手作别。


衙役押他走远,靴声橐橐。


“摆什么壮士姿态?”傅融冷嘲:“他何不再吟两句‘风萧萧兮,易水寒’?”


明之万笑笑不语。


证物堆满官廨。


两箱账册、几卷田契。最上头压着个梨木匣子,装满熊恪恭与各县往来的密函。


明之万随手抽了封,就着烛光细看。


“你来看看,”他招呼傅融靠近:“瞧,老熊这手字不错,啧啧,可惜了。”


傅融嗤笑:“秦桧的字更好,不也大奸大恶。”


“哦?”明之万凑上前看他笔录,“你的比他俩都好。”


傅融白他一眼:“哪及得上状元郎。”


窗外,夜雨初歇。


海棠花殷红,湿漉漉低垂。


屋里,灯火昏黄。


明之万伏案核账,笔尖沙沙游走。


傅融执笔一顿,叹气。


搁下笔,又叹。


第三回抬起又放下,灯芯一蹙,仿佛也怨他踌躇。


“傅凝止,想问便问。”明之万忽然开口,笔锋未停。


傅融一怔:“你知道我的字?”


这人“第四名”、“第四名”地唤了好几天,害他习以为常了。


“自然,”明之万笔杆轻敲砚台,“毕竟同榜。”


傅融低笑摇头。


京城梨华会馆有个名角儿姜五爷,唱功了得,身段一流,演岳飞时悲愤交加,扮贾似道恨得人咬牙。


嬉笑怒骂间,装什么,似什么。


可若论粉墨登场的功夫,姜五爷不及眼前人万一。


傅融点了点兰阳县的账册:“为何先挑兰阳?”


明之万转着笔杆,狼毫在指尖绕出残影


“老熊送的那些丫头,半数是兰阳的。”


“你!你专要年纪小的,是为了——”


话音戛然而止。


窗外雨声忽密,烛火在两人之间跳了跳。


傅融一下想通关节。


这般年岁的女孩,多是新贩的人货。何地最兴卖女?自然是饿殍遍野处。


再者,她们年纪小,藏不住事,可问出更多。


茶汤微晃,映出傅融松开的眉心。


他心神一松,长长舒了口气——明之万是个好人。


“不然呢?”明之万朝他眨眼,“你以为我……"


“你……可曾碰过她们?”傅融打断他。


“傅凝止,你有成见。”明之万依旧笑得轻浮。


“对你?”


“对字写得好的人。”


“荒谬!”


“我字写得好,不代表我和秦桧、老熊就是同类。”


傅融被他气得失笑。


明之万起身去翻柜里的卷宗。傅融看着他腰间的佩剑分神。


“你那剑……”他不由得探问:“当真是尚方宝剑?”


“不是。”


傅融眉心一蹙。


他其实早看出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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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与侍卫佩剑形制无二,不过临时缀了颗宝珠。


真正教他讶异的,是这人竟坦然认了。


“胆大包天。”


“非寻常事,用非寻常法。”明之万轻笑。


烛火晃漾,映得他眉眼如画。


傅融起身,两步到他跟前。“你就不怕被人告发?”他低声讶道。


“谁告发?”明之万似听了个笑话:“莫鸿?尉氏县的余榕谦,还是熊恪恭?”


“那你卷宗如何写?”傅融逼近半步:“写莫鸿、余榕谦两人自刎身亡?”


“傅大人肯替我作伪?”明之万一下执他手:“明某感激不尽。”


傅融甩开他:“且慢!”


那个“慢”字悬在半空。他久久迟疑……


作伪,诚然有违他本心。


但莫鸿、余榕谦难道不是罪该千刀万剐,死有余辜?


却不过……这两狗官再该死,也该律法来制裁他们,怎能先斩后奏?明之万如此行径,分明视《大宁律》为无物。


话又说回来,若真的依足规程,那两人本就官官相护,保不准反咬一口?


傅融还在天人交战,明之万突然拍他肩头,惊得他脊背绷直。


“傅大人,玩笑罢了。”


惊雷余韵里,明之万的声线格外清朗。


“如实写,就写我用尚方斩马剑斩的。”


“可那剑!”


“傻子,剑是不是尚方宝剑,还不是圣上一句话的事儿?”


惊雷又落。傅融心头一震。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还是太嫩了点。


……


太白楼月凉如水。


傅融是被风吹醒的。


“傅大人。”韩恕的声音像隔了层纱,“子时三刻了。”


凉意渗进梦的余温里。


傅融神色恍惚,闭眼竟瞧见那人执剑立在烛火前,眉梢轻轻挑,笑他迂腐。


“那尚、尚方宝剑是假的……”傅融戳着酒渍斑斑的衣袖,喃喃道:“可、可是,宝珠、宝珠,应该是真的……应该……”


“是是是,剑是假的,”韩恕叹了口气:“先斩后奏是真的。”他今晚听傅融翻来覆去说好几次了。


“他、他,明守一是个大好人,全大理、额,大理寺寺最好……”傅融踉跄撞翻矮几,“不,全朝廷最好,天下第一好。”


“当然……”韩恕骤然分心。


“他、他在济南,他救过我……”


“是是是,救命之恩。”


“我、我也救过他!”傅融骤然大声,俄而低语:“有、有年大理寺走、走水,他!他非要抢什么账册……说有份什么账册,事关、关人命……横梁一下子……轰一声,塌、塌下来,是我为他挡的……”


“辛苦你了。”


傅融喋喋不休。


韩恕架着他往外走。


石阶沁着夜露。


明月高悬,隐现飞檐斗拱间。


韩恕仰头望月,思绪一下坠入那年京郊……


“你以后,叫韩恕。”


那人丢下这句话就走。


月光如刃,割开山林夜色。


他从此有了新生。


……


万通钱庄,扬州分号。


算盘珠子噼啪作响,在寂静雅间里格外刺耳。


几个账房算盘拨了又拨,数目点又点。


赵斐的私印被老掌柜捏在指尖,翻来覆去地看。那印纹上有点芝麻大小的洞,被他放到窗下的阳光里,审视,再审视。


赵斐倚在太师椅,神色淡淡。


侍墨憋了半天,低声嘀咕:“主子,这可是您全部活产……”


赵斐眼角一扫,他立刻闭嘴。


半晌,老掌柜终于抬头,皱着眉问:“赵大人,真兑现?”


“兑。”


银票一张一张过大印,看得老掌柜心惊,眼皮直跳。


万通钱庄虽是京城宝号,但扬州分号开业至今,头回见人兑如此大额。


赵斐瞥了眼窗外,柳絮轻扬,他长长叹气。


还有什么好考虑?


再迟疑,昆玉那傻子就彻底没救了。


就十日八日前,那妖妇不过耍些小性子,“他”即郁郁寡欢,窝在船头吹风半宿。


哦,对,是“他”买颜玉庄前一晚。


一半身价砸下去,只为博她一笑。


周幽王都不及“他”痴心。


股权招标也是为她。


留下那些番邦女子,还是为她。


他不过唤了声“妖妇”,“他”竟急了眼!


他赵斐是“他”救命恩人呢!


忘恩负义!


若“他”知道那妖妇想把野种栽给他......


那颗七窍玲珑心,怕不是要碎成渣。


哼,那妖妇横竖是求财。


赶她走。


如此银码,不怕她不心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