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明之万

卯时,天刚泛青。


客房窗棂凝结薄露。


风铃叮一声,懒洋洋的,敷衍得很。


明桂枝已穿戴齐整,对镜整冠。不急不缓,从容利落。


关倩兮站她身后,捏着犀角梳,迟迟没动。


往日这时候,她早该缠上去替她梳发,说俏皮话,或故意把衣带系得松些,搂着明桂枝的脖子蹭,好叫门外的人瞧见。


若那黑面神恰好路过,更好,添几句暧昧言语,看他脸色发青,她能乐得多吃半碗饭。


可今日,关倩兮只是站着,轻拂明桂枝衣领,抚平一道根本不存在的褶皱。


明桂枝从镜中瞧她,笑道:“你今天好安静。”


关倩兮手指一顿。


莫名地,嫡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比画眉还聒噪。”


那时她还小,爱吱吱喳喳缠着人说话。嫡母这句,她只当是夸奖。


后来,嫡母病重,她终于学会安静,不哭不闹,换来一句“总算懂事了”的叹息。


不在乎,所以放纵,所以肆无忌惮。


那她如今……为何束手束脚。


什么东西变了?


关倩兮心里塞了团乱丝,越理越缠。


明桂枝见她出神,也不多问,只笑着拍了拍她手,转身往外走。


关倩兮望着她背影,胸口忽然空落,仿佛被抽走一根弦。


她快走两步追上去,从背后一把抱住明桂枝,脸贴在她黛袍上,嗅她淡淡的墨香和晨露气息。


明桂枝被她抱得一怔,侧头问:“怎么了?”


“没什么……舍不得你。”


“傻子,我中午就回来。”明桂枝失笑,抬手揉她发顶。


关倩兮没应声,只是悄悄收紧了手臂,又很快松开。


她看着明桂枝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才轻轻叹气。


指尖抚上脸颊,还沾着那人衣料的体温。


她不明白。


明明,喜欢是张牙舞爪地要人看见。


究竟是什么,让她连触碰都小心翼翼?


……


赵斐在廊下转角站了半宿。


天快亮时,露水湿透他靴面。


他原本想了一肚子话,要同明桂枝说。


可等那人从房里出来,脸上带着融融笑意,那一瞬,赵斐又觉得没意思了。


那妖妇从后面抱住“他”,哀怨缠绵的,低声说了句什么。


他看到明桂枝柔柔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这才转身往外走。


“这么高兴?”赵斐问。


“倩娘答应了,她帮忙打理颜玉庄的女装铺子。”


“就为这个?”


“自然。”明桂枝眸子亮晶晶的,“可喜可贺。”


赵斐没接话。他看着“他”弯着杏眼笑,忽觉得晨风有点冷。


二人并肩而行,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


聊些什么,赵斐没记入心里。


不知不觉间,街边的铺子已掠过七八家。


晨间露水渐干,日头爬上墙。


云绡阁的掌柜说,东家卢景愉几日前就动身去了杭州。


“怪了,”明桂枝数着银票,“卢景愉,还有梁厚、姚仲德这几位,怎么一个二个都急着往杭州跑?”


赵斐心不在焉:“许是被你那‘大型购物中心’的宏图打动。”


“本想把蓝月儿她们的赎身钱还了,”明桂枝叹气:“眼下,只得到杭州再找他们。”


“你安置她们做试衣员,”赵斐突然问,“是……为了那妖妇?”


“倩娘。”


“嗯?”


明桂枝执意纠正:“她有名有姓,你别老喊人家‘妖妇’。”


赵斐愣在原地。


巷口的豆浆摊刚支起来,热气腾腾。


明桂枝走到摊档旁,一侧首,才发现赵斐没跟上。


“允书,我请你喝豆浆?”她回头唤他。


“不,你先回,”赵斐摆摆手,“我还有些事。”


他转身就走,衣角带风。飞羽追上来要跟,被他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


杭州太白楼。酉时。


夕阳斜照,满湖碎金。


窗边一桌两椅,盐水花生、凉拌黄瓜、腌橄榄。


黄酒冒着热气。


傅融抿了一口就皱眉。


叹气。


又复叹气。


“大人愁什么?”韩恕捏着花生问。


“他是被构陷的……”傅融盯着酒杯,再叹一声:“是造谣,对吧?”


“谁?”


“明桂枝。”


“明桂枝?”


“守一兄如此风骨,”傅融口中喃喃,仿佛自语:“他的孙子怎会是坏人?”


“……守一?”


“嗯,明之万大人。”


傅融回神,语气里多了一丝感慨:“他风高亮节,后人定不会坏。”


韩恕差点掉了花生:“您……与明之万有故?”


“何止。”声音无端轻下去


傅融眸色一沉,悠悠坠进旧时光。


妻子总醋他叨念明之万的好,殊不知初交手时,他恨不能掐死那个纨绔。


三十多年光阴,不过弹指。


恍惚间,又见那人玩世不恭的笑眼。


那年,他二十四,明之万二十五。


都是利刃出鞘的年纪。


亮的扎眼。


……


大宁永泰三年,开封水患。


雨下了整个月,河水漫堤,城内城外一片水汪汪。


灾民哭嚎声震天。


隐隐有流民暴动的风声。


朝廷派了明之万来查赈灾账目。


这人官拜大理寺少卿,五品的衔。傅融时任济南推官,被临时调来襄理协助。


六月初八。


暴雨初歇,炎阳猛照。


傅融站在府衙檐下等人。


日头毒得很,晒得青砖地发烫。


他一身靛蓝官服洗得发白,袖口还沾着墨渍。


明之万来了。


绛红官袍上金线滚边,云纹晃眼,腰间玉佩叮当作响。


傅融刚要见礼,那人先笑了。


“我记得你,第四名那个……”说着,蹙眉思索:“你姓符,还是姓古?”


“下官傅融。”


是的,他们是同一榜的进士。


在永泰元年殿试,二人碰过面。


唉,谁叫人家是状元呢,哪个姓名都可以不记。


但他们这些手下败将,一辈子忘不了他明之万的名字。


“我最记得你,”明之万朗笑,“他们说你比探花还俊。”


那人不笑时冷冽,可一笑起来,如骄阳、胜烈日。


看得傅融无故分心。


“不过,最俊的是我。”明之万笑着补了一句。


傅融皱眉。


他不懂明之万在骄傲什么。


男人最无用的就是这张脸,他想。


……


悦来居的宴席摆了三桌。


灯火通明,伙计忙碌穿梭,雅间觥筹交错。


傅融眉头微皱,他记挂灾情,但明之万应约赴宴,他不得不随行。


开封知府熊恪恭忙着布菜,明之万猛灌一口酒,拍案叹:“老熊,这什么酒?醇而不烈,回味悠长!好酒!”


熊恪恭陪笑:“明大人,此乃开封最好的酒,名唤‘醉翁酿’。”


“好酒,好名字!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又问:“什么价?我运一批到京城去。”


熊恪恭手一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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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大人喜欢,下官孝敬便是。”


“笑话!”明之万挑眉,“我明家缺这点酒钱?”


转头唤来掌柜。


掌柜忽被明家的侍从领进来,战战兢兢:“三十……”见熊知府瞪眼,忙改口:“不,十五!十五两一埕。”


明之万捏着酒杯问:“用的糯米?”


“此‘醉仙酿’每斤需大米三斤、糯米二斤酿制,窖藏三年方成。”熊恪恭如数家珍。


“好,不错!”明之万点头,状似随意:“捎上二十埕回京吧。”


傅融搁下筷子,试图插话:“大人,下官沿途看见百姓面黄肌瘦,若不速决——”


“这鲈鱼蒸老了。”明之万戳着鱼眼,“掌柜的,这鲈鱼什么价钱?”


“五、不,二两……”掌柜看向熊恪恭,支支吾吾。


明之万一拍桌:“老实说!”


“五两银。”掌柜吓得一愣。


明之万冷嗤一声:“五两银的鱼,也能入口?”又睨熊恪恭一眼:“喂,老熊,怎么说,爷我也是钦差,你拿三五两的鱼虾来招呼我?”


熊恪恭汗如雨下。


明之万再拍桌:“你们开封就这样待客?”他又翻那鸡鸭肉:“这鸡也老,鸭也糙,什么价钱的货色?”


抬眼看向掌柜。


掌柜吓得脱口说了实话:“鸡二两一只,鸭一两五百文一只。”


“好啊,老熊,”明之万哼一声,“净是些便宜货,你当我叫花子?”空气瞬间冷凝。


“换菜,赶紧的!”


熊恪恭高声吩咐掌柜,完了抹把冷汗。


他心里直犯嘀咕。


这灾荒时节,他还特意嘱咐厨房:鱼要新鲜,鸡要肥嫩,虽不能太寒酸,却万万不能太招摇。


谁知道这位明大人是个混不吝的主儿?


早知如此,该把海参鲍鱼、山珍野味全都端上来!


横竖都是贪,何不吃个痛快?


“呐呐,老熊,今晚的姑娘,你可别糊弄我,”明之万阴着脸对熊恪恭说:“你听好,爷我要雏儿,越嫩越好,别坏我兴致啊!”


傅融霍然站起,椅子腿刮着砖地,发出老鸹叫似的声响。


“水患未退,饿殍遍地,大人只知享乐,下官无颜共事!”


言罢拂袖离席,步履决然。


“扫兴!”


明之万翻他一个白眼。


熊恪恭试探问道:“明大人,这……”


“话不投机,他走开正好!”明之万斟满酒:“老熊,咱们接着聊。”


……


夜色如墨,钦差的临时官邸极静,只听到烛火轻响。


傅融盯着账簿,烛光晃晃悠悠,映得墨字模糊又刺眼。


这账目过分干净,似新浆的布,连个线头都找不着。


他靠在椅背上,揉着酸胀的眼角,心里沉甸甸。


自打他踏进开封,满眼都是瘦得皮包骨的饥民……赈灾粮却像凭空蒸发了。账上没有,地里没有,百姓口里没有。


连个影子都抓不住。


窗外窸窣,有细碎脚步声。


傅融心里一跳,不由掀帘窥看。


月光下,熊府家丁领着两个瘦小身影,往明之万房里去。


不过十一二岁的丫头,年纪小得可怜,步子踉踉跄跄,低着头,大概刚从人伢子手里买来的,怯生生的,连大气都不敢出。


傅融手一抖,帘子“唰”地落下。


他站在原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畜生!”


这两字从胸腔里硬挤出来,带着灼人怒意。


他转过身,盯着那本账簿,烛光跳了跳,在嘲笑什么?


外头风还在吹,凉飕飕。


可傅融只觉得满腔的血都往头上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