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抉择

傍晚。


瘦西湖畔酒旗招展,灯火次第亮起。


照得水面金红一片。


明桂枝对镜卸冠,倦色掩不住,嘴里却哼着不知名小调。


“兴致很好?”


关倩兮从屏风后转出来,手指一挑,勾住她腰间玉带。


害明桂枝圆袍滑落半寸。


“那几个番邦女子,”她问,“你如何安置?”


明桂枝失笑。


她知道,关倩兮会忍不住问出口,大约心里早演完一整出戏。


“按原计划。”她答得干脆,“都带去杭州。蓝月儿性子活络,让她管铺面。”又补一句,“不过,我心里最属意的是你。”


关倩兮绿眸微闪。


明桂枝恭维她:“倩娘精明能干,胆大又心细,一定能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口甜舌滑。”


“真心话。选蓝月儿,是退而求其次。”


“哼,”关倩兮冷笑,“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想留在‘明大人’身边。”


明桂枝摇头。


“我同她们说清楚,内宅她们不许进,铺面我不踏足。若想攀高枝,最好留在扬州。”


她抬眼,直视关倩兮:“可我与赵斐再三确认,她们都宁愿去杭州,堂堂正正试衣裳,不愿做人玩物。”


关倩兮笑意一滞。


“她们若有选择……”明桂枝蹙眉,“谁愿意以色侍人?”


关倩兮怔住。


窗边灯火映在她侧脸,明明灭灭。


“我知道,”明桂枝定定看她:“你也不想。”


声音又轻、又柔。


像扬州夜雾。


关倩兮骤然失神。


她记得!


明桂枝她竟然记得。


在徐州出发那天,她在甲板上与赵斐争吵。


——“我以色事人,也是因为时运不济!”


她是这么说的。


当时那个黑面神怎么说?


哦,对了。


他说:“我要是你,我就不会沦落到以色事人的地步!”


一想到这,关倩兮仍气不过,不自觉攥紧明桂枝衣袖。


但转念一想,明桂枝竟记得她无心的一句话,察觉她内心介怀……


关倩兮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碎开。


心底冰壳“咔”一声裂出道缝。


露出里头鲜红的血肉。


全是柔软的、脆弱的情愫。


她搂住明桂枝:“是为我筹划的?”


“嗯?”


“你是为了我,才想要安置她们,对不对?”她问得急,语气似追讨债务。


“为你,为她们……”


明桂枝眸底映照窗外灯火,粼粼的,灿灿的。


她笑道:“说到底,是为‘我们’。”


“我们?”


“为我们女子。”她松开关倩兮的手,认真道:“女子要自立,能自己赚钱是首要的。”


“什么?”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关倩兮再次抱紧她,绿眼睛湿漉漉。


“我不听你的大道理,”她将头埋进明桂枝肩膀:“说,你说你只说为我,我便应你。”


明桂枝笑着摇头。


“好,”她妥协:“只为你。”


须臾静默。


关倩兮莫名鼻头一酸。


“如果……”她哽咽:“如果我娘亲能遇到你,该多好。”


“什么?”


关倩兮没有答她。


她在心中默默想。


如果,当年她娘是被送给明桂枝,那……


那她娘可以堂堂正正做工,可以自食其力。


可以攒一笔钱……


有朝一日,遇到心仪的人,她娘就可以自己做主,成家、相夫教子。


然后,她会有疼她的父亲。


有相亲相爱的父母……


她从来只知道——这世道,女子的命运,不过是从一个金丝笼,换到另一个金丝笼。


但是,明桂枝为她展示了另一种活法。


告诉她,鸟儿可以不关在笼里。


泪珠滚落,她伏在明桂枝肩头抽泣,像个无助的孩子。


明桂枝轻拍她背脊:“想娘亲了?”


关倩兮哭着点头。


“她们……”明桂枝搂着她,柔声说:“和你娘当年一样的。”


“我知道。”


“对她们好一点?”


“好。”


……


廊下,灯影昏黄。


赵斐与方靖作别,正要回房。


转身时,撞见丫鬟春桃端着药碗碎步而过。


“明大人的药?”他拦下问。


昆玉又病了?


赵斐心头立时紧了紧。


“不是,”春桃手一抖,药汁险些泼出:“啊,是,是!是明大人的安神汤。”


赵斐挑眉。


那药味里带甜,还有当归的味道。


分明是女子的药方。


小丫鬟为何说谎?


有可疑。


“去吧。”


他侧身让过,待春桃走远,转头对侍墨低声道:“去翻那妖妇的药渣。”


……


京城,皇宫勤政殿。


酉时的暮光最喧嚣,斜劈进殿内,映得满案奏折金灿灿。


盛湛密密翻动纸页,一页又一页。


寂静中,“莎莎”声格外清晰。


他一目十行,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却浑然不觉。


老皇帝歪在龙椅上看他,嘴角浮笑,仿佛毒蛇随时吐信。


“读完了?”


“是。”


“看出什么?”老皇帝把玩着手中虎符。铜锈青灰色,剩斑驳金光。


盛湛闻声抬头,眼底血丝分明。


“杨诺……”他深深吸一口气:“靖逆将军杨诺,他本应镇守瓜州,却强攻亦力把里的阿克塞城,”声音一下子拔高:“是他!延误驰援明世礼!”


老皇帝眸子浑浊,此刻闪过一抹光。


“皇祖父!”盛湛扑通跪地:“舅舅是被他连累的!”


“你怎晓得?”


盛湛起身,自奏折堆里飞快翻找,抽出两封。


“这一封,写于去岁十一月,是杨诺密奏,他说,阿克塞城在他围攻之下,将领兀慎打儿不敌,于‘十月初二’偕同亲信数人弃城出逃……”


“哦?”


“然而,他今年的密函,却写兀慎打儿‘九月初二’出逃。”盛湛举起另一封奏折。


“小小谬误,”老皇帝不以为然:“不足为据。”


“不!”盛湛又展平另一份密折:“据哈密卫的茶马司密报:杨诺于去岁九月中旬即调动大量粮草,瓜州粮道官的记录亦能佐证,时间吻合……兀慎打儿九月出逃才是真实。”


“又如何?”


“监军御史的折子写得明白,舅舅原定去岁年底突袭鞑靼的巴彦淖尔,并与杨诺约定夹攻,阿克塞城相距巴彦淖尔不远,杨诺何须九月就调动粮草?”


“依你所见?”


盛湛直视老皇帝,声音越来越冷:“杨诺贪功冒进,执意强攻阿克塞城,却不慎让兀慎打儿跑了,只得调动粮草、兵马去追。”


“嗯。”


“劳师动众至此,逃掉的岂止几个亲兵?”


殿内没有半丝风。


盛湛觉得又闷、又热。


又慌。


老皇帝摩挲虎符:“所以?”


“哪里是什么小股溃逃?兀慎打儿,他……”


闷气促上来,盛湛长长呼一口气。


但这口气堵得太深。


压得太重。


怎也吐不尽。


“是全军转移!”


他说得一字一顿,好似要藉此呻出怨苦。


“兀慎打儿全军到巴彦淖尔,与鞑靼军夹攻舅舅,致使他腹背受敌!再者,杨诺的粮草、应援迟迟未到……”


“就凭一个日期,与两封密折?”老皇帝慢条斯理:“杨诺乃三万大军的主将,澈之,你是否妄断?”


盛湛不语,只是将案上奏折一一摊开。


殿里不知何时已点了灯。


烛火摇曳,映得他眸子忽明忽暗。


“人性,尽在枝节处。”


他迎上老皇帝的审视,墨眸清明如镜。


“人都是自私的。”盛湛声声朗然,“监军要军功,粮官要油水,连驿丞都想着多报几匹死马。”


“所以?”


“真相,全部藏在字里行间。”


盛湛叩在刚刚那些奏折的存疑处。


“何时、何地、何人,反复比对,相互佐证……”他顿了顿,“若一时看不透,不妨一等……再等等。”


“等什么?”


“等他露馅,瞒得一时,瞒不了一世。”


虎符在老皇帝掌心一顿。


“那你说说,杨诺为何冒进?”


盛湛抽出一本羊皮封面的函信。


“鞑靼汗孛儿只斤来函,落款为今年二月初四,二月中旬送抵京城……”


盛湛声音忽而低沉,恨意难掩。


“他要求开放边市,辞措倨傲。”


“嗯?”


“舅舅失踪的消息三月才传回京城,鞑靼汗写这封信的时候,战局未定,若然舅舅攻陷巴彦淖尔,该是我们叫他割地赔城才是……二月就敢要边市?”


他抬眼。


“孛儿只斤早知舅舅必败。”


沉默片刻,老皇帝终于笑了,从怀里掏出密函,“啪”一声掷案上。


“驻鞑靼使君的密函,前日才送到朕手中。”


盛湛展开信笺,墨迹犹新。


赫然写了孛儿只斤与亦力把里汗王结盟的事。


老皇帝声音沙哑:“鞑靼与亦力把里去岁年中结盟,孛儿只斤、沙亦即,这两人称兄道弟。”他冷笑,“什么部族内讧,什么盟友反目……请君入瓮罢了。”


“反间计。”盛湛合上密函,指节发白:“杨诺中计,所以冒险强攻阿克塞城。”


最后一缕天光散去。


晚色沉沉压下来。


偌大的勤政殿,只余眼前三两盏烛火。


横亘祖孙二人间的,是良久沉默。


盛湛张了张嘴,然后闭上。几番欲言又止。


“想为明家翻案?”老皇帝先开口。


“孙儿……”


“朕知道,是你救走他儿子。”声音沉沉,像钝刀刮磨石。


盛湛跪地叩首,须臾,额心渗血。


“舅舅于孙儿有恩,明桂枝是舅舅唯一至亲,孙儿……于心不忍。”


“起来罢。”老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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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气:“朕本意……不过是要取明世礼的密函……”


他咳了几声。


“底下人办事,总爱自作聪明。”


盛湛稍稍放松,才察觉中衣已被冷汗湿透。


“明桂枝,那孩子绝顶聪明。”老皇帝莫名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能看破其中关窍的,这世上……”他伸出三根手指,“不过三人。”


盛湛怔住。


“朕,他,”手指指向盛湛:“还有你。”


殿外阵阵呜咽。


是雨前风。


“三皇叔、四皇叔……”盛湛瞳孔一缩:“他们不知道?”


“是呢,”老皇帝悠悠啜茶:“朕的好儿子,一个掌天机府,一个掌户部,奏折、密函经他们的手,”他轻笑,“偏偏都没看出端倪。”


“兴许两位皇叔藏拙。”盛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是孙儿太较真。”


老皇帝闻言咧嘴,笑得阴森:“朕的儿子,朕最清楚。”


盛湛知道他要发火,低头垂眸。


“一个仗着朕的势,籍替朕办事,专会排除异己!”老皇帝笑得咳起来:“另一个更妙,把户部当作他家银庄,一心一意搂钱!”


茶盏一顿,泼密信半湿。


盛湛默默盯自己身影,指尖不住摩挲袖口。


“轰隆!”


窗外炸响惊雷。


一个激进的念头劈入他脑里。


随雷电火光而来,劈出猛烈火花。


浑身一僵,耳畔嗡嗡作响。


他心脏在胸腔横冲直撞,如脱缰野马。


“废物,这两个废物!”


瓷盏砸乌金砖上。


“呯嘭”一响,碎得惊天动地。


“朽木难雕,”老皇帝厉喝:“顽石不可琢!”


“孙儿愿为皇祖父分忧。”


老皇帝霎时回眸。


“孙儿……”盛湛蓦然抬头,两步走到案前。


“皇祖父的密折制度,妙到毫巅!”


“哦?”


“将领、参赞、监军、粮道官……”盛湛一一细数,“朝中官员不分高低,人人都能暗中上奏。”


烛火映得他眸子发亮:“借力打力,既让官员们互相监察,也能窥视全局。”


殿外,雨渐密。


老皇帝敛神看他。


烛火摇曳,将盛湛影子拉得老长。


这刻,他竟不怕了。


真稀奇。


不。


不稀奇。


死这件事,盛湛想过太多次。


太多次。


在明府的地窖里,在救驾的猎场上。


在寿王府。


在此刻勤政殿。


想象得太多,死状几乎成为忆记。


每次回神,还在生。


是侥幸,也是囚禁。


何时死?


怎死?


鸩酒,白绫?


或溅血五步之距?


该躲避,还是面对?


会有丧钟长鸣,抑或寂寂无声?


却此刻——


盛湛攥紧拳头。


他决意。


至少这一刻,他必不能让当下落空。


制胜一击。


要制胜一击!


就像猎场救驾,他毫不犹豫扑向那枝箭。


他抓住命运的咽喉。


他反杀了命运!


“此制精妙绝伦!”


盛湛喉咙发烫。


是他的野心如焰,烧得字字生烟。


“叔父们不懂善用,暴殄天物!”


“你懂得用?”老皇帝眯起眼看他:“就凭你?”


盛湛一顿。


却不过一瞬,他背脊挺得笔直,眼中燃着火:“凭我。”


“你凭什么?”


“凭我是这世上唯三看破真相的人。”


老皇帝嗤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


盛湛倾身向前,打断他:“我是石里藏的玉……”


“你,”老皇帝正要打趣,一抬眸,也被他气势慑住:“你……”


“是黄沙中的真金!”


雨,密似水帘。


打在窗棂上,声声入耳。


隔了好久,好久,老皇帝才说话。


“也好。”


他声音本就沉,此刻更哑:“密折之制,原是你父王所设想……”


盛湛指尖一颤。


“如今由你承继,也全了我与你父王的情分。”


盛湛一下木然。


他又赌赢了。


正要叩首谢恩,老皇帝忽道:“眼下两桩差事,你选一个。”


“孙儿听候皇祖父差遣。”


“攻下巴彦淖尔,”老皇帝审视他,目光如炬:“或者,到杭州查清一众贪腐。”


杭州。


盛湛呼吸一窒。


两个字如针、似箭,直刺他心尖。


老皇帝催他:“选兵,还是选钱?”


杭州,杭州。


小表妹……


他的小表妹。


黛袍一下浮现在眼前。


心神微漾。


恍惚中,他看见她笑意清浅。


“澈之,巴彦淖尔,还是杭州?”


选杭州。


杭州……


杭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