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心上人

雨停,江风未歇。


舱房里,烛火摇曳,映得关倩兮绿眸幽深。


她斜倚矮几旁,捏着素帕,替明桂枝涂烫伤药膏。


明桂枝皱着眉,闭眼忍痛。


药膏凉丝丝的,叫灼烧感消退几分。


关倩兮忽然开口:“方才,那黑面神嚷嚷什么?”


明桂枝眼也不抬,只淡淡笑道:“不过是粮价、银价的事。”


关倩兮轻笑一声,粉色眼影泛着微光。


她凑近,绿眸直直盯着明桂枝:“他想赶我下船,对不对?”


明桂枝一怔,随即摇头:“他只是一时情急,怕你教唆我贪墨腐败。”


关倩兮“嗤”地笑出声来,腕上翡翠镯轻碰到茶几,叮咚作响。


她歪着头,绿眸漾着几分促狭:“你为何总护着他?莫非……”话尾拖长了声调,“你对他有意?”


明桂枝眉头一蹙,立刻道:“胡说什么。”


关倩兮却不依不饶,指尖轻轻抚着她手腕,低声道:“那你……可有心上人?”


明桂枝手腕一颤。


案上茶盏里,残茶微晃,映出她恍惚的眉眼。


她想起岑誉。


那个与她并肩作战多年的男人。


“……有过。”她低声道,声音轻得几乎被江风吹散。


关倩兮没再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指尖继续摩挲过她的腕骨,像抚过一段无人知晓的旧事。


窗外,冷风掠过江面,吹皱一池春水。


……


盛矅集团,顶层办公室。


落地窗外,暴雨如注。


岑誉的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袖口还沾着昨夜应酬的红酒渍。他双手撑在明桂枝办公桌前,眼底泛着红丝。


“桂枝,如今,只有你能帮我——明氏是物流业的龙头……”


他声音沙哑,语气带着一丝哀求。


明桂枝敲完一段键盘,才抬眼看他。


“我父母在我小学就离婚了,我被判给我妈,这些你都知道……我与他明兴波,没有你想象中的舐犊情深。”她合上笔记本电脑,“我一年见不了他几次,他怎会为我注资盛矅?另想法子吧。”


“还有什么法子?”


岑誉猛地直起身,蹭翻咖啡杯,褐色在文件上晕染开,像块疮疤。


明桂枝抽了张纸巾,按在文件上,“我与你手头上的盛矅股份,加起来有13%,可以再向银行抵押,我刚刚已经拟好贷款企划……”


“如果资金链再断——”


岑誉声音徒然拔高,在空旷的办公室里炸开。


“砰!”他把玻璃杯砸碎在大理石地上。


“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玻璃墙外,加班的员工齐刷刷抬头。


几十双眼睛透过百叶窗帘望进来,仿佛看一场即兴的戏剧。


明桂枝深深吸气,声音很轻,却无比坚定。


“我们可以重头再来,我陪你东山再起。”


她的目光直视着他,像是要望进他的灵魂深处。


“原本,我们就是白手起家,从一间小小的''鹿宝''拼搏到……”


“闭嘴!”


岑誉打断她,声音从齿缝里生生挤出来。


他的眼睛充血,额角的青筋暴起:“不要和我提‘鹿宝’!”


说着,一把抓起桌上的文件夹,狠狠砸向明桂枝身侧。


纸页四散飞舞,像为她下一场苍白的雪。


“我说过,我讨厌这个名字!”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冷笑道:“白手起家的是我,是我一个!你们都是沾我光!”


明桂枝的瞳孔骤然紧缩,“我们难道没有陪你苦熬过?”


岑誉嗤笑一声,轻蔑扫视她的脸。


“熬什么?”


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笼罩她。


“明大小姐仙女下凡,来体会一下人间疾苦罢了,又怎能明白我的境况?”


明桂枝呼吸一滞,她抬头瞪他。


“岑誉,你不要太过分!”


“不是吗?盛矅真要倒了,你大不了回明氏。”他俯身撑住桌面,领带垂下来晃荡,似一条毒蛇。


“只是,不知道你父亲愿不愿收留我这赘婿?”


空气骤然凝固。


明桂枝慢慢站起来。


岑誉比她高了不止一个头,她不得不仰视他。


但她没有丝毫退缩,眼神冰冷而锋利。


“我从来不知道……”


一字一顿,字字如刀,“岑誉是这样没有志气的人。”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窗外的雨声变得清晰。


十足无数细小的针,扎在两个人的心上。


“呵,志气?”


岑誉低笑出声,“大小姐,你的清高能当饭吃?”他声线拔高,“公司倒了,你的股权证书也是废纸!”


“岑誉,当初你一意孤行,非要搭建盛矅的独立供应链体系,我们所有股东都提醒过你的……愿赌服输,你面对现实好不好?”


“现实?大小姐要说现实?那我就和你说说现实吧!”


岑誉从西装暗层掏出一张支票。


“袁氏开了个不错的价,要买你运营团队的核心数据。”


他歪着头,露出毒蛇般的微笑。


“你说……我该不该成全他们?”


明桂枝结过支票。


是令人心动的价码。


“不错嘛。”


她笑了笑,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了又碎。


“这才是我认识的岑誉,永远有plan B。”


她站起身,将支票递回给他。


抬眸时,眼底结着冰:“只是没想到,你这次的plan B是拿我当祭品。”


……


明宅。


会客厅飘着雪茄苦香,混合檀木家具的香气。


落地窗外,暮色沉沉。


明桂枝看向庭院,那里罗汉松树影斑驳,在草坪投下暗痕。


明兴波背对着她,正在开一瓶八二年的罗曼尼·康帝。


酒刀旋进木塞,声响很轻。


“你那未婚夫……”


他头也不抬,手腕一拧,木塞“啵”地脱离瓶口。


“就是个笑话。”


深红酒液倾入水晶杯,灯光下,泛出血色。


“烧了半间盛矅的资金,连华南区的供应链都没铺满。”


他将酒杯推到明桂枝面前,“想学我靠岳父发达?”


说着,讪然一笑,“我明兴波走得通的路,不是他想走就能走的。”


“别这么刻薄。”


“哪里说错了?” 明兴波径自与她碰杯,“只可惜,你挑男人的眼光……”他抿了口酒,“比不上你妈。”


“他的计划,自建供应链体系,结合大数据精准反哺电商业务……逻辑上没有漏洞,坏在太过急进。”


“这世界看结果的。”


明兴波打断她,酒杯晃出挂壁酒痕。


“谁耐烦与你说逻辑?”


明桂枝把股权转让协议推过去:“我不是来求您注资。”


她拧开笔帽,“盛矅3%的股份,是有投票权的实股,市价六折。”


抬起眼时,她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明氏不是一直想拓展电商业务吗?机不可失。”


“什么代价?” 明兴波轻轻敲打那份协议,节奏像在计算什么。


“没有代价,”明桂枝凄然一笑:“是我不想留在盛矅。”


窗外,一阵风吹过。


罗汉松的枝叶沙沙响。


“盛矅虽然不是家族企业,但股东少,又不上市,实股有价无市……你不是一直找人搭线,想要入股他们么?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3%……”明兴波眯起眼,“不够。还有更多么?”


“我只有这3%,好歹是块敲门砖。”


钢笔在指间转了个圈,“您不要的话,袁氏商贸也有兴趣……”


“我要。”明兴波伸手接过笔,动作快得像捕食的鹰,“蚊子腿也是肉。”


钢笔尖悬在签名处,他突然问:“那小子,他不知道你来找我?”


“不重要。”


她签完最后一笔,咔哒合上钢笔。


走到门口,她突然回头,目光落在墙上那幅被撕得只剩父亲一人的创业合照上。


“对了,我记得您喜欢吃‘老陈记’的核桃酥?”


明兴波正在看协议,闻言顿了顿:“嗯,老家的味道。”


“但您好多年没回老家……”


“我怕那些穷鬼问我借钱。”


明桂枝自嘲一笑。


她想起岑誉偏爱的那家馄饨店。


他总说“汤底有老家的味道”。


真蠢。


她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岑誉也是从来不回家乡的。


这两人比亲父子还相似。


但曾经,她竟觉得他们毫不相干?


……


股权交割完成的那天,明桂枝把三样东西摆在岑誉桌上。


股权转让书、离职信,还有她的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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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指。


这三样东西摆在一起,像一场无声的宣战。


临走前,她最后环顾这间曾熬夜奋斗过的办公室,心里莫名的焦躁。


不够,这决裂还不够。


手机通讯录里,岑誉的名字被永久删除。


微信、邮箱、甚至游戏好友列表,所有能想到的联系方式,都被她一一抹去。


没有告别,没有解释。


就像随手擦掉窗上的雾气,了无痕迹。


因为竞业协议的限制,她没有选择同类企业,而是去了一家知名的mCn公司任职。


新办公桌上没有合照,没有纪念品。


只有一盆绿萝。


安静生长。


后来,她从财经新闻里得知——


明氏的注资让盛矅度过危机;


岑誉那充满野心的计划大获成功;


明氏因此市值翻倍,成为最大赢家。


消息传来时,恍如隔世。


再激不起她心中半点波澜。


只是,在某个加班的深夜……


她独自站在落地窗前,俯瞰城市灯火。


心里无端闪过一个念头。


在她不辞而别后,岑誉会不会……有过哪怕一瞬间的痛心?


但过了那脆弱寂寥的一刻,她忍不住笑自己幼稚。


再后来,她听说岑誉还是成了明兴波女婿。


她那风流的父亲有好几个私生女,不是非她不可。


这个事实像根刺,时不时扎她一下:会不会从一开始,岑誉接近她,就只是因为她是明兴波女儿?


弟弟明松枝看不惯她闷闷不乐,想撮合她与他的教授。


“宋教授虽然主攻明史,” 明松枝朝她眨了眨眼,“但对大航海时代也颇有研究——你最着迷的那段历史。”


宋琦是个妙人。


初见时斯文儒雅,熟络后却幽默风趣。


他那偌大的屋子里,摆满亲手制作的大航海时代船模。


他讲述那些被历史遗忘的航海传奇,滔滔不绝。


他们有很多共同话题,相处时总是欢声笑语。


只是偶尔,当宋琦低头翻阅资料时,那专注的侧脸轮廓……或是他谈起学术理想时,眼中闪烁的光芒……


都会让她恍惚想起另一个人。


她,还是时不时会想起岑誉。


……


夜凉如水。


甲板上只余一盏孤灯,在江风中明明灭灭。


明桂枝抱膝坐在甲板上,黛色官袍沾湿夜露。


江面漆黑如砚。


她抓起一颗石子掷向江心。


“咚——”


涟漪层层荡开,搅碎了船灯的倒影。


万籁俱寂,她才终于敢承认——她爱过岑誉。


或许,还爱着?


爱他谈笑间破局的魄力。


爱他眼底燃烧的野心。


甚至爱他衬衫袖口沾着的咖啡渍。


那个在投标现场流着血签完合同的人,曾经让她心甘情愿奉上全部热忱。


可最终,他选了利益。


他抛弃了一个又一个伙伴,包括她。


就像父亲撕掉合照里一个又一个曾经的兄弟。


明桂枝不禁笑出声来,笑声很快被江风吹散。


多讽刺啊。


她分明最厌恶她父亲,却选了一个最像他的男人。


指尖无意识地抚上手腕的纱布,那里还仿佛残留赵斐的温度。


她想起他紧蹙的眉头,他故作镇定却微微发颤的手指,想起那句“你知道我会拦你”。


即便立场敌对,即便明赵两家势同水火,他也从未将她视作筹码。


江面被风吹出涟漪。


一尾鱼跃出水面,又沉入黑暗。


可是,岑誉当初……也是很好很好的啊。


这念头让她心尖发颤。


明兴波刻薄的评价在耳边炸响。


“你挑男人的眼光,比不上你妈。”


夜风渐冷,她抱紧双膝。


如果,如果当初止步于友情……


如果不曾交付真心……


如果……


“你不要命了?”


赵斐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带着他体温的外袍,被强按落在她肩头,“你的风寒还未好。”


明桂枝没有答话,只是将他的外袍裹紧了些。


月光破云而出。


照着二人的影子。


一坐一立,不远不近。


恰如他们此刻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