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怪梦

卯时的春雾漫进窗棂。


烛火将熄未熄,在灯笼里晃了晃。


赵斐觉得耳畔痒丝丝的。


“允书,该起了。”


是他继母施氏的声线。


“就当姨母求求你,你且顺着些老爷,昨日祠堂那藤条抽得我心头颤……你若有个闪失,教我怎对得住薛家表姐?”


声音还是江南调子,吴侬软语里掺着梅花香。


与他生母有七八分相似。


施氏是他母亲的表妹,在母亲去世后入的门。


头那几年,他不肯唤她“母亲”,她便以姨母自称,直到如今。


赵斐刚要应声,顿发现不妥——施氏怎么会在他房?


他是她成了年的继子!


猛一睁眼,却见帐顶垂着石榴红流苏。


这不是他的屋子。


施氏倚在雕花屏风旁,杏黄褙子沾了晨露,像只湿了翅膀的雀儿。


他细细打量着房间。


香炉里浮出芙蓉香。


绣绷上绷着未完工的罗帕,银针还别在并蒂莲的花苞尖。


螺钿妆奁半开着,滚出来几粒珊瑚耳珰。


大约是谁家姑娘赌气摔了首饰匣子。


最扎眼是月牙凳上搭着件茜色披帛,金线绣的蝴蝶须子缠在椅背雕花里,恍如春日扑进罗网的活物。


也不像是父亲与施氏的房间。


这是间未出阁女子的闺房。


可是,看着却不似二妹的喜好。


施氏的声音又响起:“你与明家那小子的事,莫要再在老爷面前提……”


说着,她往门外觑一眼,仿佛赵廓的曳撒还曳在青砖地上。


“你知道老爷最讨厌姓明的。”


明家那小子……


是明昆玉?


他们回京城了?


定是他为昆玉与二妹作媒,惹父亲发火了


“莫发怔,”施氏绞着帕子过来,腕上翡翠镯子叮当响,“绮罗坊新到了蜀锦,裁春衫正合宜,还要去珍华轩选首饰……”


裁春衫?选首饰?


“我不用去杭州了?”


这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惊住。


声音细细袅袅的,像灶上煨着的冰糖雪梨汤,甜得发苦。


他再低头看自己腕子,本该执剑的手,如今套着绞丝银镯。


肌肤细嫩如羊脂白玉,骨架纤细柔软。


这是……?


他一骨碌起身,讶然看见帐外铜镜,那里头隐约映着个穿绯色袄裙的影子,红得能掐出胭脂汁。


赵斐赤着脚,直愣愣扑到镜前。


铜镜被晨雾呵得朦胧。


他伸手去抹,指尖蹭到镜面凝的水珠子,凉津津沿着掌纹往下爬,像谁在暗处垂泪。


镜中人是他,也不是他。


一模一样的五官,却处处添了女子的阴柔。


眼尾还挑着胭脂描的红。


他摸向喉间——本该硌手的喉结,此际平平滑滑。


窗棂漏进一线光,正巧照在镜中人的发髻上。


是未婚女子常见的桃心髻。


最奇是耳垂凭空多出个针眼,缀着金玉耳珰。


檐角铁马叮咚两声,赵廓的云纹曳撒停在门槛前。


他冷声道:“你要是非嫁姓明那小子不可,我宁可打死你、饿死你,就当从没有过你这女儿!”


赵斐怔怔望着镜。


发间步摇簌簌乱颤,像惊舞的蝶。


施氏急急往他肩上搭茜色披帛,好生劝道:“你当初非要女扮男装,到书院去读书,老爷能允你去读,已是十分疼惜你……乖,听老爷的……况且,明家与赵家三代世仇,你和那明家儿郎怎会有好结果呢?”


赵廓一甩衣袖:“当初就不该让她去书院!所有人听着,今日起,大小姐锁在绣楼待嫁,省得她学那祝英台!”


大小姐……


赵斐恍然大悟。


这才是真实的。


他是赵家大小姐。


女扮男装到豫东书院读书。


与明昆玉六载同窗,相知相惜。


相倾心。


芦苇荡的同生共死,停云楼的听书说书,景州的默契作戏,还有明郎为他挡刀,手臂划破了极深伤疤。


那些才是南柯一梦。


真好。


他心想。


明昆玉手没有受伤,没有失魂症,还是那个名动天下的状元郎。


他们有无穷无尽的朝朝暮暮。


说诗词歌赋,说经史子集。


聊家国天下,聊春花秋月……


镜中人脸颊洇开一抹霞,赵斐不禁抿嘴笑了。


指尖抚过耳珰,凉丝丝的。


“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


他柔柔看着耳上环痕,对镜哼唱《梁祝》戏文。


尾音打着旋儿飘,惊得梁间燕乱撞。


“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铜镜边角一闪,映出施氏煞白的脸。


杏黄褙子擦着门框跌出去,似只受惊雀儿。


赵斐浑不在意,自顾自往鬓边簪海棠花。


金步摇坠的流苏扫过耳垂,痒痒的,堪似指尖无意蹭过的温热。


……


豫东书院后山,松针簌簌落满青石径。


赵斐提着绯色裙摆,踱步到林间。


他正狐疑,自己是怎样从绣楼逃出?那处可是层层深锁。


一抬眼,明昆玉的黛色身影浸在晨雾里。


“明郎!”


他笑着奔向那抹黛色。


那人转身时带起松风,赵斐怔怔仰头。


在他梦里,明郎矮他一头。


此刻,竟要他踮脚才能平视。


明昆玉指尖蜷着个松塔,目光掠过他耳垂金环:“赵娘子……”


赵斐惑然。


明郎怎么唤他如此生分?


“抱歉,我不能娶你。” 明郎满目歉意。


“为什么?”


“我心有所属。”


赵斐喉头瞬间涌起腥甜。


他心里有无法抑制的浪涛,随时将二人淹没覆盖。


“是谁!”


他一把抓住明郎手腕,指甲深深掐进对方肌肤。


“是你兄长,赵允书。”


明昆玉退后半步,袖口沾的松脂香直往人鼻子里钻,“我心仪他、爱慕他,只可惜,断袖分桃,为世所不容……”


赵斐愣住,却一下便想通。


一定是他还未告诉明郎——赵允书与赵家大小姐原是同一人,是他女扮男装的。


“你与允书相貌十分相似,但我不能拿你作替代品。”


明昆玉目光柔得能把人溺沉:“更何况,赵允书是独一无二的,无可替代,我心里……”


松脂香气混着后半句,被明郎咽回喉间。


赵斐忍不住笑出声。


他蓦然扑进明郎怀中。


指尖戳向那人心口,茜色披帛扫落一地松针。


“呆子,你还未发现么,我就是赵允书,赵允书就是我!”


明桂枝怔忡间,他已踮脚咬上对方喉结。


松塔“啪嗒”坠地,陆续惊起灰雀。


山风渐渐转柔,卷着两人发丝缠上松枝。


明昆玉指尖触到赵斐耳垂金环,冰得缩了缩,反被他捉住按在心口。


“你之前问我,‘耳上有没有环痕’……” 他娇俏一笑:“这回,你可看真切了?”


话音没入对方唇齿间,比松针上的露水还轻。


“嗯……”明郎吻他耳垂:“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


日影渐渐西斜。


松针铺成的青毡上,赵斐披着明昆玉的黛色衣衫,默默数云絮。


两只灰雀歪头瞅他们交缠的发梢。


明郎拢了拢他的领口,对着残阳细看那些淡红印子,经霞光一染,像为他盖了满身的相思章。


松影斜切过明昆玉脊背时,林间惊起寒鸦。


赵斐襟口的海棠扣崩落一颗。


滚进枯叶堆里,恰被乌皮靴碾过。


一抬眼,竟看见赵廓袍角的猛虎,张着金线绣的利齿。


“好个状元郎!”


马鞭破空声比话音先至,明郎未着上衣,肋骨处瞬间肿起紫痕。


赵斐扑过去挡,发间步摇却被他父亲攥住,生生扯下半绺青丝。


施氏带着家丁、婆子追来,翡翠耳坠晃得厉害:“老爷仔细手疼!”


话音未落,赵斐左颊已印上五道指痕——火辣辣地疼,比耳垂金珰还烫人。


明昆玉嘴角渗血,撑着身边松树:“赵大人,我对允书一心一意,至死不渝,望您成全!”


“成全?你不知道你我两家是世仇!” 赵廓一拳捶得明郎吐血:“你偏要诱骗我女儿,其心可诛!”


说罢,他抬了抬手,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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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丁猛地把明郎按进泥里。


黛色衣衫浸着松脂与血,仿佛打翻靛青染料缸。


赵廓踢开染血的松塔,金丝履碾着赵斐散落的珠钗。


他对明昆玉狠狠道:“三日后,西郊马场,你我决一死战!”


轿帘落下前,赵斐望见明郎趴在尘土里,摸索什么——是他那粒海棠扣。


它被明郎攥进掌心,吻了又吻。


……


轿帘缝隙漏进残阳。


“西郊马场……决一死战?”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碾碎赵斐的低语。


他心里纳闷——宁朝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传统?


再说,按父亲的性情,他难道不是该立即动笔,参明世礼一本,告他教子无方?


更何况,父亲又不是武官,明郎却年轻力壮,他不一定打得过呢。


“喝了它吧。”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赵斐一回神,发现自己在赵府绣楼里。


眼前人竟是方靖!


琉璃药瓶在他掌心泛着幽蓝。


“方仲安?” 赵斐讶异:“我认识你?”


如果他不曾去杭州,他不该识得方靖。


“如果你不认识我,你怎么知道我是方仲安?”


“有道理。”


“如果我不认识你,我怎会把如此贵重的药给你?”


“是什么药?”


赵斐端详那药瓶,那蓝蓝幽光散发诡异气息。


方靖道:“假死药。”


“哦?”


“喝了它,你会假死三天,你父亲必定追悔莫及,届时你醒来,他绝对会允许你俩成亲。”


赵斐皱着眉。


总觉得眼前这情形,他在哪处见过或者听过。


“万一,明郎真以为我真死了呢?”他想到明郎满身泥尘地找他的海棠扣,那惨惨戚戚的模样。


“他为我殉情那怎办?”


“放心,有我。”


眼前人话少,不似他梦里的方靖唠叨,感觉更可靠。


赵斐接过琉璃瓶,仰首一灌。


浓稠药汁滑进喉管,烧灼他所有器官。


刹那间,无边的黑暗侵袭。


他坠入深深睡意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方靖忽高忽低的呜咽。


他一睁开眼,就看到明郎的额头正抵在他心口。


匕首从前胸贯穿至后背,血浸透靛蓝衣料,凝成黑紫色硬痂。


赵斐艰难喘息。


手悬在半空,抖得厉害,五指关节泛着青白。


指尖触到明昆玉鼻下时,凉意顺着血脉,冻住五脏六腑。


连窗外春蝉都噤了声。


他猛地抽回手,指甲在明郎苍白的皮肤上刮出红痕。


像胭脂蹭脏了雪地。


想吸气,肋骨却被死死箍住,胸口闷得发疼。


耳畔嗡嗡作响。


明郎衣襟上的血渍分明已经凝固,此刻却在他视线里晕成黑斑。


一涨一缩,不断挤压着他眼球。


“我不过去了一趟窑湾镇,买了几埕绿豆烧......”


方靖哭得满脸眼泪鼻涕:“一回来……就见他在你棺前自戕......”


赵斐突然呛出满口药汁,苦得发腥。


怀中人袖口滑下一道金光,是他那日跌落松林的海棠扣。


“明郎!”


嘶喊声震落梁间积灰。


赵斐猛然坐起。


冷汗浸透中衣,紧紧黏在他脊背上。


他盯着舱顶横梁发怔。


耳畔真真切切响着船工号子,运河水的腥气涌进舷窗。


赵斐猛地翻身坐起,指甲掐进掌心——疼的,火辣辣的疼。


太好了,是梦。


只是梦。


晨光爬上灰青色的绸褥。


赵斐搭在膝头的手指突然一蜷。


心里徒然震惊。


他猛地并紧双腿,后腰抵向舱壁。


那力道极大,似要把自己嵌进木纹里。


不,不好……


是糟糕才对!


心口突突跳动,比船头破浪声还急。


耳膜被心跳震得发麻。


他盯着矮几上半盏冷茶,仿佛茶水泛起涟漪,跟着心口起伏的节奏打转,一圈套着一圈,绞得人喉头发紧。


此时此刻,赵斐竟觉得比梦里明昆玉死时更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