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白玉珊瑚

鎏金的狻猊香炉悠悠吐出一缕青烟。


沉香、鹿衔草,还有南海龙涎香。


冷冽又腥甜。


盛湛的眼珠像浸在冰水里的琉璃珠,澄澈得能照见殿外老柳抽的新芽。


“孙儿愚见,可让方卯协查江南织造局。”


“嗯?” 搭在龙头杖上的枯指顿了顿。


“孙儿以为,不能让户部借此事独大。方卯力主新法,正好协助郭岘制衡古长青。”


“呵,呵呵。” 老皇帝忽地冷笑。


盛湛心头一颤,连忙跪地垂首。


他额发扫过青砖时,老皇帝龙袍下摆的十二章纹正映入他眼里。


金线绣的升龙张着爪,仿佛要将他的冷汗都攥成盐粒。


蛟比龙到底少了一爪。


是他道行未够。


“朕不记得《帝范》有教人虚与委蛇。”


老皇帝这话说得很轻,似是喃喃自语。


落在盛湛耳里,却每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孙儿罪该万死!”


盛湛额头撞碎乌金砖上的身影,羊脂玉佩磕在砖缝间铮铮作响。


砰砰的磕头声持续了足足一刻钟。


每记都在金雕龙柱间撞出回音


直到香灰烧得坍落,老皇帝的龙头杖才顿了顿地。


血痕已蜿蜒成赤链蛇。


盛湛前额绽开的皮肉黏着尘屑,血珠顺鼻梁滑到唇缝,被他抿成朵将绽未绽的红山茶。


老皇帝的龙头杖挑起他下颌,龙头的獠牙正好卡在他喉结凹槽。


“藏着掖着是下位者的做派,” 老皇帝嗤笑一声:“你不透露想法,怎么拉拢盟友?”


“孙儿……”


盛湛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骤遇强光的夜枭。


下位者做派……


他喉咙一滚,喉结在龙牙间碾出咯吱轻响。


“澈之,把你的爪亮出来。” 老皇帝看他开窍,终于满意:“藏着掖着的狼崽子,只配当看门狗。”


“孙儿想借方卯的刀。”


盛湛抬眼,眸色里尽是毫不掩饰的凌厉。


老皇帝白眉一扬,露出赏识:“杀谁?”


“郭岘。”


……


寅时三刻。


东边微微晨曦碾碎最后一粒残星。


盛湛的靴印早已从殿前的丹墀上散去。


勤政殿内,狻猊香炉的余烬一颤,惊醒了伏在龙椅扶手上的老皇帝。


“余保善。”


老太监应声拂开鲛绡帐,托着珐琅痰盂来到龙椅畔。


“传太医,” 老皇帝摩挲着半个虎符,恹恹道:“朕睡不着。”


余保善不经意瞥过那枚虎符。


这不是如今的款制。


虎身还刻着螭纹。


纹理间的错金丝早成了青灰色。


今朝的亲王都没有兵权。


那是已故懿仁太子的虎符。


老皇帝瞥他一眼。


余保善慌忙低头,惊出一声冷汗。


静默良久,老皇帝忽道:“朕……想念太子了。”


他喉咙里滚着痰鸣,指甲紧紧掐住虎符缺口。


那缺口像二十年前被他撕掉的太子谏书,折痕处还留着暗红印泥。


余保善不敢接话。


老皇帝掐着虎符的指节泛出青玉色。


他长长叹息:“若他有他儿子三分狠辣,也不至于……”


铜壶滴漏的水珠悬在寅卯之交。


殿外忽有不识趣的伯劳鸟掠过琉璃瓦,惊得九重帘幕微微颤。


……


雨渐渐重了。


一根根在风里斜斜飘。


官船檐角的铜铃吞下半截雨声。


明桂枝倚着玉兰花样的槛窗,剥着瓜子。


——“寿王的亲母是我父亲的庶妹……那我该唤他——表哥?”


古代人亲戚多,而且又嫡又庶的。


她捋了好一阵才弄清。


“嗯。”


赵斐轻轻点头。


“也不全对,”方靖用银错金小刀撬开榛子,一下抛进口中:“寿王的生母只是太子良娣——人家正经八百的娘是太子妃文氏,按礼数,只有文家的表弟才能唤他表哥。”


“哦,这个我懂,” 明桂枝一下领悟,脱口说:“就像《红楼梦》里,探春只认王子腾作舅舅!”


“什么舅舅?” 方靖一脸惑然,又侧首看向赵斐:“王子腾是谁?”


赵斐摇了摇头,掀开竹帘。


船正顺风行驶,窗楹把运河两岸的烟柳都割成零碎绉纱。


“是我以前读过的话本。” 明桂枝解释道:“故事里有个庶出的女子,只认正房太太的亲哥作舅舅。”


“这才像话!规矩就是规矩。” 方靖掸了掸粘到府绸上的果壳碎屑:“你这失魂症也是怪,连寿王都不记得,偏偏净记得些乱七八糟的话本。”


赵斐原本望着窗外的雨打芦花,闻言顿皱眉,回首对方靖道:“仲安兄,失魂症的事切记不要外传。”


他食指重重叩在窗沿,震得方靖茶盏里浮着的两片碧螺春都沉了底


“省得的,省得的。” 方靖悻悻点头。


明桂枝问赵斐:“那我和他熟悉吗?”


“应该是。”


“应该?”


赵斐叹了口气:“我之前和你不熟。”


“哦,对。” 明桂枝眉头紧了又舒,舒了又紧:“那你何以判断我和寿王‘应该’熟悉?”


“三年前圣上遇弑,寿王因救驾受伤,”赵斐端起茶盏往嘴里送,神情忽地黯淡:“而你因为救寿王而受伤。”


当时,他父亲愤愤不平了好多天。


巴掌声又响在赵斐的耳边。


——“你脑子用木头做的?傻子一样!但凡你扑过去挡半寸,那‘救驾功臣’牌匾就能放咱家祠堂!”


真好笑。


当时圣上在西围场,他与父亲都在营帐里,他怎么去“挡半寸”?


“合着我是拿命换的交情?”明桂枝捏碎的瓜子壳簌簌落在《景州漕运志》的封皮上:“我左臂上的疤是拜他所赐?”


“我不知道你何处有疤。” 赵斐冷冷道。


“那我爹失踪的事,他如何能受益?” 明桂枝愈发茫然。


赵斐唇边掠过一声叹息,惊得茶汤里的倒映都抖了抖。


他有种和蠢人交谈才有的烦躁。


不该如此的。


他与“他”有过聪明人之间心有灵犀的畅意。


赵斐忍不住想——若“他”不曾失忆,何须多言?


两人大概一个眼神就明了。


但赵斐最后还是耐着性子,为“他”揉开、掰碎来说。


他垂目拨弄着青瓷碟里的坚果,挑出一颗大又亮的榛子,放到茶案正中:“明公之重,岂止在犀甲金印?”


又捏来一颗花生:“赵家。”


一颗栗子:“户部。”


还有一颗核桃:“银税法背后的新政派。”


“全靠我父亲来制衡?” 明桂枝心领神会。


赵斐赞许颔首,将榛子推到“他”面前:“明将军失踪后,本该你顶上。”


话音未落,窗外惊雷碾过,震得白瓷果盘里几颗花生晃晃荡荡。


“原来如此,”明桂枝的冷笑混着刺进来雨声,格外凄清:“所以就有人参他一本,诬陷他通敌卖国!”


茶炉火星“噼啪”炸开,映得赵斐眼底忽明忽暗。


“如今明将军蒙冤,你自当受牵连,这制衡的差事……”


他抬眸望向窗外雨幕。


雨丝顺着竹帘往下淌,就像讽刺明家屋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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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逢连夜雨一般。


明桂枝心下澄明:“只能落在与明家有亲、又贵为皇孙的寿王肩上。”


她沉吟片刻,摇头道:“但是他没有动机。”


“嗯?”


“如果我父亲没出事,他还能有个掌兵的舅舅。”


“确实。”


赵斐眉目渐舒展,顿觉铜炉炭火比往日灼亮三分,指尖下意识沿着茶盏口画了个圈。


他有点后悔没有早点和“他”熟络。


“他”对《白虎通义》会不会有和自己一样的见解?


假如他们一起讨论《平准书》,会不会有更多有趣的看法?


窗外的雨也没有似乎那么恼人了——


如果,他是说如果……


他和“他”那时也恰逢下雨天,“他”会作怎样的诗?


方靖剥开一颗花生,一边吃一边问道:“你昏迷醒来的时候,附近有没有什么可能是凶手的物件?”


“是有一件,” 明桂枝从香囊里掏出一截白玉,摊到手心展示:“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把它含在舌底。”


带雨的暮色透过格窗棂斜劈进来。


明桂枝掌心的白玉泛起血丝似的微光。


那物件不过一节手指长,雕着三股虬结的枝桠,倒像被掐断的半截龙爪,又似一小截枝丫。


方靖正想拿起来瞧,忽想起“他”说是含在舌底,手指生生顿住。


“洗过的,我洗过了。”


方靖这才拿在手里,侧过来侧过去看。


半晌,摇着头便递给赵斐。


“会不会是从什么地方掰断的?” 方靖问。


赵斐笃定:“不会,断口很圆润。”——那断口处仿佛裹着层浑圆的包浆,像是被人捻在指尖磋磨过千百个长夜。


“没有洞口,不能穿绳、挂钩,它应该不是首饰。” 明桂枝分析。


“珊瑚?” 赵斐忽道。


明桂枝颔首:“我也觉得像珊瑚。”


三人又胡乱猜测一番,始终毫无头绪。


铜炉里残香折了腰,雨脚渐渐换了鼓点。


撇到铜铃上,叮叮当当砸碎满船寂寥。


方靖悠悠赏雨:“德州驿站的茴香豆煮得极好,不知明日能不能赶到。”话音缠着水汽往梁上爬,在窗沿处凝成霜。


“我更想吃煨芋头。” 明桂枝紧了紧披风,呵着气暖手。


她又问赵斐:“你呢,想吃什么?”


“我想写诗。”


“啊?”


赵斐的视线从雨幕里抽回时,似恍然从一个梦中醒来。


他问明桂枝:“这样的雨天,你会作怎样的诗。”


“我有失魂症,你忘了?”


“嗯,是差点忘了。” 他赶忙转过头,不愿“他”窥探自己莫名其妙的失落。


“不过……”


“不过什么?”


“我有个故事,讲一个女子在这样的滂沱大雨天,去找她抛弃妻女的父亲要银两……”


“我没兴趣。” 赵斐说得斩钉截铁。


倒是方靖瞪亮了眼睛:“愿闻其详,愿闻其详!”


在娓娓故事声里,雨珠渐渐缓了些。


铜雀熏炉的孔隙溢出最后一丝沉香,与雨雾缠成解不开的连环套。


……


寿王府。


东苑的书房里,经史子集、百家言论,县志、还有大量的兵书。


一堆一堆,一叠一叠,筑成高且厚的墙。


檀木屏风后漏出一缕沉香。


铜雀衔枝熏笼里,灰白香屑缓缓坍缩。


蟹壳青色的窗纱垂到书案前,被暮春的晚风揉出深浅褶皱。


羊脂白玉小鹿立在堆叠如小山丘的奏折旁。


缺角的创口泛着幽光,像一汪始终未凝固的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