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重回尘世

熙宁九年,腊月初八。


上天竺寺循例开坛讲法,布粥行善。官道上人流如织,将路上刺骨的冷风都挤开了些。


从杭州城到上天竺寺原本只需一个时辰,今日辰时便出门的季璋等人却未时才抵达山门外。不过,她今日只需确保能见到辩才便可,晚些倒也无妨。


再次站在高耸入云的巍峨山门前,母子二人内心皆是平静淡然,谁也没有感受到先前的恐惧。


一年轻和尚似是掐算好时间般凭空出现在山门前,逆着人流径直朝二人走来,“竺僧师弟,别来无恙。”


竺僧,两年多未曾听过的耳熟名字了。


季璋闻言恍惚了一瞬,仿佛又回到了那被其他人推着走的无助时光。记忆深处的无力感铺天盖地袭来,瞬间将其淹没,她下意识上前挡在了苏迨面前。


苏迨本人却拍了拍季璋的衣袖以示安慰,从她身后站出,俨然有了独当一面的风范。


他心平气和颔首回礼道:“苏迨见过师兄。”


年轻和尚似是没听见他的自称般,上下打量着清爽瘦弱的苏迨,以及手中盘得光滑反光的佛串,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自顾自道:“两年未见,师弟还未忘记庙中戒律,师父瞧见定是满意的。”


季璋回神,上前一步护崽般将苏迨再次拉到身后,强行横在二人之间,扯开了话题,“烦问小师傅,不知辩才法师此刻可有空?”


年轻和尚似是感知到了她的防备,主动后退三步与季璋拉开了身位,“贫僧此行便是奉师父之命,特地在此处等候施主诸位的。”


“那便烦请小师傅领路。”季璋朝着身后不远处带着同龄乞儿的朝云投了个眼神,随后跟着苏迨师兄踏进了上天竺寺地界。


只望,这是最后一次踏入这个地方。


*


上天竺寺,法堂。


与香客僧人众多的前院殿群不同,此处与各家的祠堂般冷清肃静。还未靠近悬挂着牌匾的正屋,光是行走在院内,便让人不由得心生敬畏之心,屏息凝神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整座院子。


苏迨似是感受到了不安,第一次在外人面前主动牵住了季璋的手,甚至格外用力,好似她会随时丢下他。


“迨哥儿莫怕。”季璋反手握住他的手,低声安慰道。


她悄声向那年轻和尚问道:“敢问小师傅,此处可是破戒受罚之地?”能让苏迨如此害怕的,想来定是在此处吃了不少苦头。


“苏大娘子说笑了。”


年轻和尚摇头否认道:“此处乃剃度法堂,而非戒堂。所有出家之人都会经此一遭。而且小师弟十分乖巧,并未去过戒堂。”


瞧着苏迨瑟缩依偎在季璋身旁的可怜模样,年轻和尚不忍心般盘着手中的佛串,低念了几句“我佛慈悲”,“师弟剃度时过于年幼,应是不记事的。没曾想,居然还记得此处。”


季璋闻言心疼不已,不敢想当时的迨哥儿有多无助、多害怕,却还要强颜欢笑告诉一旁的父亲他是自愿的。


她来不及痛骂远在天边的苏轼,内心生出的愧疚已然将她彻底笼罩。将人接回府后,除了在杭州相伴的最后几个月,她居然还将苏迨赶去与苏迈同住。


她对苏迨,真地亏欠了太多太多。


“迨哥儿莫怕,娘今后会一直陪着你的。”季璋心疼般摸了摸他的头。


穿过下首的廊檐,年轻和尚蓦然停下,“师父,人已带到。”


院子中央,记忆中瘦高如鹳鹄鸟的碧眼僧人如初见般伫立在几人眼前,却只将高深莫测的背影留给众人。


“你且下去罢。”


“是。”院内一时只剩下辩才与季璋一行人。


辩才回首,视线率先落到了苏迨身上,“苏迨,许久未见。”


“徒儿苏迨见过师父。”苏迨颔首行礼。


称呼一出,师徒二人心知肚明明白了彼此的选择。


辩才不再讨人嫌地多说,瞧着朝云身边那个与苏迨身形相似的孩子,直白问道:“苏大娘子,那就是竺僧吗?”


“是。”季璋斩钉截铁回道。


洗干净的乞儿被推了出来,本来乱转乱瞥的小眼睛在触及到辩才的碧眼后,瞬间乖巧安分下来。


乞儿学着苏迨的动作,合掌颔首行礼,“小的竺……竺僧,见过大师傅……师父。”


“你是自愿遁入佛门的吗?”辩才垂眸看向他。


出家从导引、启白到灌顶、剃度,甚至到之后数条清规戒律下的清修,都讲究自愿二字。若是心不诚,早晚会破戒的。


“愿意的。”穿着苏迨缁衣的乞儿迫不及待回道,生怕晚一秒便会被拒绝。


相比于吃不饱穿不暖饥寒交迫的日子,眼下这般他已然很满足了。


得到乞儿确切的回复后,辩才向苏迨伸出了手,“将佛串和度牒交与老朽,徒儿日后便与我上天竺寺再无瓜葛了。”


“多谢师父敦敦教诲。”苏迨虽有不舍,却还是毅然将套住自己的枷锁交了出去。


拿到佛串和身份度牒,辩才看向季璋,道:“苏大娘子,您可以带着小公子离开了。”


巴不得永远别来的季璋,此刻却道:“我能留下看看吗?”


她想知道,她几年前错过了什么。


辩才不假思索道:“当然。”毕竟这度牒上的“竺僧”,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朝云,你带着迨哥儿先出去罢。”季璋将苏迨推向朝云。她可不想让苏迨再承受一遍痛苦。


苏迨却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季璋无奈只得将人一把抱起,轻拍哄道:“不走不走,迨哥儿就在娘身边,哪儿也不去。”


朝云手足无措地瞧着伏在季璋肩头的苏迨,只觉心口闷闷的。


“那便开始吧。”辩才也不墨迹,当即领着乞儿进了上首的屋子。


季璋三人没有进屋,在院内如旁观者般站在棋局之外瞧着上首屋内的一切。只见瘦瘦高高的老者充当引路人,将身后的年轻娃娃从右侧门带入。


佛前烛光一闪,屋内凭空出现了几位僧人,仿佛早已知晓了今日会有剃度一事。


“嘀嗒、嘀嗒”木鱼声起,如恶鬼低语般环绕耳边,直击脏腑。


小娃合掌长跪于佛前,在维那师的引导下拈香三瓣,顶礼三拜。伴随着一声声如倒计时的木鱼声,辩才居高临下再次发问,“堂下之人可有虔诚进道之心?可愿一心修炼?”


乞儿何时见过如此庄重严肃的场景,被那木鱼声吓得一抖一抖,颤声应下:“愿意。”


瞧见这一幕,季璋不由得又将怀中的小娃箍紧了些。


“随老朽念。”一旁站着的老僧人,一字一顿念着:“弟子竺僧今请住持为证盟剃发本师。”


乞儿聪慧,虽未进过学堂不知这绕口的话是何意思,却还是一字不落复述出。


辩才又问:“你如今殷勤三请,我愿为你作证盟剃度本师。日后所有言教,你当谛听,可能依教奉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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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乞儿看了看维那师,点了点头,“能。”


“竺僧,你应回答‘依教奉行’。”维那师纠正道。


辩才却道:“罢了,左右他是自愿的便可。”


辩才拈香,维那师在一旁唱和道:“上天竺寺住持以香花奉请诸天神佛、菩萨……见证求度之人入门。”


故意拉长的高亢语调搭配着一大串神佛名字,如净化咒语般再次冲散着人心的杂念,也将不知世事的小娃唬得一愣一愣的。


三番五次的询问,加之唱和和木鱼的威慑,懵懂无知的小娃娃除了“自愿”,还能表达什么?


季璋腾出一手将苏迨又往自己肩头压了压,护住了他落在外面的一只耳朵,尽可能地声音隔绝在外。


辩才将香插入香坛,环节又来到了乞儿的主场——辞谢四恩。随后只见乞儿在维那师的引导下,懵懵懂懂以叉手礼朝着南北各拜了四拜。


“一辞天地容纳之恩,二辞君王庇护之恩,三辞父母生养之恩,四辞师长教诲之恩。”一拜一句,南北各一次。


此处坐北朝南,乞儿的辞谢四恩先面前堂前,后面前堂外。而朝南的四拜,完全是朝着院外的季璋所拜。


瞧着在眼前重复弯身行礼的乞儿,季璋恍惚瞧见了几年前还要矮个头的苏迨。小娃懵懂无知却又规矩克制,在旁人的引导下无声对自己说:“谢谢母亲。”


第二次听见那句“三辞父母生养之恩”,她终是露了怯,止不住地往后退。


一时脚下不稳,幸而朝云手疾眼快扶住了季璋,稳住了她怀中的苏迨,母子二人才没有狼狈摔在地上。


朝云担忧问道:“娘子你的脚还好吗?”


“无妨。”季璋浑然不觉脚下如何,眼下只想逃离,想尽快离开那个孩子的视线。直至退到了廊檐下,自欺欺人般退到了宽大的柱子后,她才缓过神来。


朝云敏锐察觉出她的不对劲,提议道:“娘子,眼下也差不多了,要不咱们走了吧。”


季璋却深吸口气,斩钉截铁道:“应是要结束了,看完再走吧。”几年前错过的,今日定要弥补回来。


“嘀嗒”待维那师的声音不再响起,只剩下单调的木鱼声时,季璋鼓起勇气又探出了头,继续围观着剩余还未走完的流程。


只见屋内的乞儿又恢复了合掌跪坐的模样,只留下一小小的背影给院外人。季璋心头升起的酸楚却并未因此而消散,反而愈来愈多,大有彻底占据之势。


距离远了些,只瞧见先前一直在引导的维那师站在乞儿面前,嘴巴一张一合,应是又要教他说着什么“自愿”的话。


随后只见辩才手持净瓶,站在乞儿面前,将瓶内的水洒了些许在他的头上,然后接过一旁僧人递来的戒刀。


适时迎面吹来一阵风,将辩才并未刻意加大的声音顺风传来,“今以戒刀,断汝之发,绝汝之情,增汝之行。皈依我门,所非偶然,乃因果缘。望汝深信,日后自勉。”


乞儿从出生就未打理过的长发,随着戒刀的移行,一缕一缕落下,一笔一划彻底将“竺僧”二字刻在了自己身上。


瞧着堂内即将成型的光头,季璋蓦然开口,“咱们回去罢。”


方才斩钉截铁回答的余音还在空中回荡,不过几句话的空隙,她却蓦然变了卦。面对季璋这般阴晴不定的异常,朝云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然而望着她一瘸一拐落荒而逃的背影,朝云也无心多问,小跑着跟上,“娘子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