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太湖船菜

与密州冬日的干冷不同,南方阳羡的湿冷好似将人的身子泡在水中般无孔不入,直直浸润到了人的骨子里,甚至连包袱内的干净衣裳都染上了润意。


好在此处厢房不仅有将屋子半隔成里外两屋的屏风,还贴心备有两只烧得正旺的火盆,将屋内的湿气与寒意皆驱散在门外。


“从未想到自己冬日的衣裳有这么沉。”


季璋笨拙地协助着阿生将衣裳全部搭在梅花架上,企图借助这阵暖意将衣裳“烘干”。


“是挺沉的,但我拿得动。”阿生干巴回道。


倏然,二宝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娘子,汤婆子灌好了。”


季璋忙活着手中的衣裳堆,头也不抬地朝屏风外的苏迨喊道:“迨哥儿,开门让二宝进来。”为了安全,她一进屋便落了锁。


离了苏府,苏迨是愈发爱看书了。不止佛经,尤其是临走前苏过与苏迈送他的那些圣贤书。


“知道了,母亲。”坐在桌旁看书的苏迨恋恋不舍地起身,带上帽子,朝屋门处走去。


不料,从门缝率先钻进来的却是不甚熟悉的陌生面孔。


门外的幺娘瞧见矮半身的苏迨,惊奇道:“呀,竟是奶娃娃来开门呀!”


一顶毛茸茸的兔毛小帽,将六岁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苏迨衬得格外可爱。


幺娘情不自禁伸手想要捏捏眼前小娃的圆润小脸,却被后面的二宝猝不及防上前挡住。


被人打断的幺娘还未问话,二宝先发制人警惕地将苏迨护在身后,“你作甚?”


原本就是这女子不知分寸占了她的位置,眼下居然还敢对自家小公子动手动脚。


“···哎哟,瞧这小娘子紧张的!奴家不过就是瞧着小公子可爱,忍不住逗弄逗弄。”幺娘顺势收回了手,眼中却闪过一抹精光,好似确定了什么。


季璋听见门口的动静声,放下衣裳从屏风后走出,“发生何事了?”


不待二宝告状,幺娘和着稀泥笑意吟吟道:“饭菜已经好了,奴家是来给娘子送晚膳的。方才瞧见小公子头上的帽子,觉得甚是可爱,不禁失礼伸了手,这才生了误会。”


话音未落,她朝着季璋和苏迨分别行了一礼以表歉意,压根瞧不出在二宝面前不知礼数的粗鲁行径。


“无妨。”


季璋欠身回了一礼,瞥见幺娘身后的店小二,吩咐道:“二宝,你去叫朝云她们过来罢。”


她接过二宝手中的汤婆子,转身将幺娘引进了屋,继续解释道:“这帽子是野兔毛所制,怪不得掌柜娘子多瞧几眼。”


“野兔皮易得,只是一根杂毛也没有的兔皮确是难得。”幺娘一边寒暄,一边领着三位呈菜的店小二鱼贯而入进了屋。


前面进屋的季璋将桌上摊开的书拿上,带着苏迨进了屏风。


屏风将三人的身影遮了七八分,影影绰绰却让幺娘看了个仔细:二宝看得如眼珠子似的苏迨,此刻正跟在阿生后面递衣裳。


她眼中再次升起了不确信,对自己方才确定的事情产生了质疑——她们之间好似并不是主仆关系。


感受到身后不曾挪开的打量目光,季璋隔着屏风回问道:“掌柜娘子在瞧什么?”


尽管对方看不见,幺娘闻声脸上瞬间挂上了笑意,当即找补道:“如今天气见冷,这菜若是耽搁久了,可就凉了。”


季璋心下了然,不禁加快了手中的速度,“看来都是些有故事的菜。”


“就是些本地菜,不过,”


幺娘一顿,意味深长道;“娘子您应该对这些故事很感兴趣。”


季璋察觉出她的试探,笑着应下:“那便洗耳恭听了。”


话语间隙,二宝已然带着朝云二人折回。


南下数月,路上风餐露宿,朝云等人早已习惯与季璋和苏迨同桌吃饭,故而这次五大一小毫不犹豫团团围坐在八仙桌旁,将幺娘心里的那杆秤彻底压向了另一边。


看来,真是她猜错了。毕竟哪有主子会与下人同坐一张桌子的。


一盘盘白花花的菜陆续上桌,幺娘站在一旁,如局外的执棋人般统筹介绍道:


“阳羡靠近太湖,最有名的莫过于这太湖船菜,而船菜又是以各种鱼虾为主。如今正巧赶上冬季,奴家便做主上了几道热乎的菜,还望娘子们吃得爽快。”


接下来,幺娘一一介绍道:“清蒸白鱼、盐水白虾、鸡汤湖鲜、三丝银鱼羹、酿笋,外加一道澄砂团子与一壶当地的雪芽茶。”


这些菜名并未故弄玄虚,所以她并未长篇大论解释。但四百文近乎全是荤菜,季璋这个开过脚店的人明白她也没赚多少。


一托盘单独放在了苏迨面前,幺娘继续道:“这一份是素斋。奴家特地让后厨用新锅炒的,所用之油也是素油,娘子与小公子大可放心。”


瞧着少而精致的几份小碗菜,季璋笑道:“掌柜娘子费心了。”


“本就是生意,自然得做得让娘子们满意。你们下去罢,我陪娘子们说会儿话。”如今夜已深了,应没人再来投宿。


将店小二们支走,幺娘主动与季璋拉近关系,道:“娘子们也莫掌柜娘子、掌柜娘子叫我了,唤我幺娘即可。只是不知各位娘子如何称呼?”


终究,这个问题还是来了。


“哐嘡。”朝云手下一抖,筷子与碗沿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瞬间吸引了桌上所有人的目光。


不待幺娘发问,季璋反客为主问道:“幺娘是想问我等的名字,还是我等的姓氏,亦或是我夫家的名字?”


幺娘对她们的拉扯与试探,她可全部看在眼中。若说她没有什么目的,季璋绝不会相信。


“娘子洞察力真是一绝。”


幺娘没想到她如此敏锐,被戳穿后索性坦白道:“既是如此,我也不瞒着您了。听闻近日会有官员前来,瞧见娘子周身气度不凡,话里话外皆在打探阳羡情况,奴家这才心生猜测。”


之前苏轼带着她们从杭州去往密州也是在年底,故而季璋对这番话并无异议。


眼下还得从她口中套消息,季璋并未追究她为何如此在意官员一事,反回头回答了她最初的问题:“我们皆姓王,我夫家也姓王。我等姊妹就是来阳羡讨生活的普通人家。”


王姓,自古以来的大姓,身边随处可见,可比季姓更好隐于市集。


季璋继续道:“只不过我也是开脚店的,所谓的‘周身不凡’想来只是幺娘嗅到的同行味道罢。”


“原是如此。”幺娘内心早已有了偏倚,眼下有了明确的答案自然选择了相信。


王姓,并不是那大官的姓。


季璋看着坐在自己与苏迨左手边的二宝与朝云,道:“这是我家的两位妹妹,性子有些腼腆。”一句带过,变相解释了方才朝云的意外。


幺娘点头示好道:“见过二位王娘子。那这二位···”


“这两位是家中的女使,也姓王。”瞧着年纪约莫二十出头的月牙和阿生,真实年龄接近四十的季璋实在是没办法喊二人姐姐。


季璋将苏迨略过,幺娘自知理亏也不敢再开口追问,欠身道歉道:“诸位王娘子,是奴家冒犯了。”


八仙桌还余两空位,季璋拉着幺娘坐在自己身边,趁机抛出橄榄枝,“幺娘若是觉得冒犯,那便告诉我等阳羡的情况罢,让我等姊妹也好有个分寸,以免乱了阵脚。”


幺娘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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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藏私,直道:“与之前同娘子讲的一样,阳羡最为发达的便是丝织业。娘子千里迢迢决定来此,想来也是因此。不过娘子若是想在此方面分羹一杯,怕是包子打狗一去无回了。”


“此话何解?还请幺娘直言。”季璋并未纠正其,反而蹙眉问道,仿佛她真是来丝织业抢饭的。


“阳羡毗邻太湖,水田密布。但散户稀少,大部分田地皆在蒋、邵二家手中,农户种桑养蚕也皆是为其做工。有原料这命脉在手,这与其相应的布庄、衣铺自然也被其牢牢掌控在手中,旁人讨不了一点。”


季璋思索道:“这样看来,怕是其他行业之后也有两家的身影罢。”


“果真是做我们这一行的!”


幺娘眼中闪过一抹赞许,声量蓦然降低:“赌场、勾栏瓦舍、茶肆、正店酒楼···只要是赚钱的行当,两家都有所涉足。”


“故而娘子若是想自立门户,还是早早离去罢。”幺娘叹息道。


季璋若有所思,“多谢幺娘提醒。”


*


晚膳结束,幺娘离开,阿生和月牙出门守着,屋内只剩下季璋几人。


瞧着白花花的一桌残羹剩菜,季璋看向二宝和朝云,开口问道:“这饭菜如何?”


二宝会做饭,能从厨子的角度给予她评价;朝云在望湖楼待过,能从食客的角度给予她评价,二人缺一不可。


二宝耷拉着苦瓜脸,道:“娘子您知晓的,我素喜重口。这菜味道虽好,将鱼虾的鲜嫩清甜展现得淋漓尽致,但我着实吃不惯。”


若不是有那盘澄砂团子,她都吃不饱。


“宝姑娘好像是眉州人,吃不习惯是人之常情。”


朝云闻言笑出了声,随后才回答季璋的问题:“两浙路临海,几州饭菜皆是如此风格。这家味道不错,方才那道鸡汤湖鲜还用了常州特有的蕈,果然别有一番风味。只可惜没有尝到河豚和鮰鱼。”


季璋打趣道:“河豚有毒,处理起来极为麻烦。若是上了桌,咱们今晚可就吃不饱了,说不定还会补钱。”


装阔不成,反倒被宰。


至于鮰鱼,她还真不知道是何物。或许又和那日本柚子一样,熟悉的物件改头换面以一新名字存活于北宋罢。


“娘子说得在理。”朝云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她之前吃这些时是作为卖家人的,可从未想过这一点。


季璋的目光落到朝云身上蓦然想起了方才的一幕,开门见山问道:“你方才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等失礼的行径,可不是她的风格。


朝云苦笑道:“方才听那幺娘提起,我这才意识到我没有姓,不禁出神犯了错。”


“怕不是这个吧。”


季璋可不是好糊弄的,直白道:“问姓还是问名,可是在你落筷子之后我问的。”


借口被戳穿的朝云如犯了错的孩子,视线不禁开始躲闪,寻找着遮羞布最后只能无奈地垂下了头,好似一放弃的失败者。


她没有姓,她的名是那个男人取的。尽管已经离开,可只要是特地提出这个名字,她还是会情不自禁想到他。


季璋看着朝云躲闪的视线,没头没尾道:“你若是心里还有他,随时都能回去,我不会拦着你的。”


能让她失魂落魄的,只有苏轼了。这一点,季璋这个局外人比她还清楚。


朝云却好似抓到救命稻草般,蓦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季璋,仿佛下定了多大的决心:“娘子方才不是说了吗?我姓王,是王朝云,是您的人。您若是不赶我走,我不会走的。”


日后再提起名字,她只会记得她是王家人,是王娘子,而非无姓无根的浮萍朝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