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同病相怜

入夜,苏府北苑。


夏日热风大摇大摆穿过祠堂,勾得屋内烛台上的火苗摇曳生姿。待再从祠堂出来时,热风却仿若被吸干阳气般只剩下冷飕飕的阴冷。


“嘎吱。”披着披风倚在桌旁昏昏欲睡的任采莲听见声响,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厚披风。


浑浊的目光在强撑着眯开一条缝的耷拉眼皮下缓慢聚焦,警惕地循着动静声望去。


瞧见来人后,任采莲卸下防备又闭上了沉重的眼皮,随口问道:“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可是庄子上遇见什么事了?”


夏日昼长,朝云还从未夜色渐浓之际才回来。


“今日上工的农户带了些新鲜的李子来,我瞧着不错买了些,给娘子送了些去。正巧碰见娘子做好吃的,便在她院里多逗留了会儿。”


朝云将手中的食盒拎放在桌上,丝毫没有打开的意图,“娘子今日做了拨霞供,特地给您留了一碗。”


亦或者说是鸡汤大杂烩更准确些,毕竟一碗汤内什么菜都有,而非单纯的涮兔肉。


任采莲似是缓过了神,打着哈欠重新睁开了眼,瞥着桌上一孤零零的食盒,质问道:“你个小没良心的,怎么只想着大娘子?平日一口一个‘妈妈’叫得亲热,怎么不见给我带点李子?”


朝云对她不近人情的口吻早已习惯,伸手扶起她往床榻走去,笑着解释道:“您老人家不是吃不了酸的吗?我央着娘子做些大耐糕,明儿直接给您带成品回来。”


“那还差不多。”任采莲如得逞的老顽童般别扭地冷哼一声,却心满意足地没有再埋怨。


朝云将人扶到床上,取下她身上的披风搭在一旁的黄梅架上,正准备离开时一道细如游丝的散漫声准确钻入其耳中,将她惴惴不安的心缠紧,“听府内下人说,今日郎君回来了。”


该来的,始终会来的。


朝云深吸口气站定回身,走回床前老实交代道:“···我今日见过郎君了。”


“心里还在难受?”任采莲拍了拍床沿,示意朝云坐下说。月前朝云私下的狼狈模样,她是见过的。


朝云下意识摇头,须臾见任采莲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又老实地点了点头好似十分挣扎。


她嘴角强扯出一弧度,自嘲道:“只觉得自己之前的一厢情愿都是笑话,自己像是台上那引人发笑的丑角。”


虽然她早已察觉到郎君对她疏远,但并未挑破这表面的情分仍在。白日听见他如此直白地挑明,方知那些只是她自己的幻想罢。


瞧着她比哭还难看的假笑,任采莲知晓眼下说再多冠冕堂皇的安慰之词都是无用的。


她话锋一转,蓦然问道:“还记得我与你讲的杨小娘——杨金婵吗?”


朝云不得不从自己的世界中抽离出,分神思考回道:“您说的可是先郎君的侍妾,眼下跟在苏二郎君身边的那个保母吗?”


“嗯。”


任采莲一遍又一遍地抚平腿上被子上的褶皱,将往日闭口不谈的往事娓娓道来:“我还忘记告诉你了,她还有一层身份——我家程娘子的女使。”


瞥见朝云欲言又止颤动的嘴唇,她心似明镜般看穿了她内心所想,摇头否认道:“她与你不同,她比我家程娘子还先进门,而且她是先郎君实实在在的侍妾。”


“那便好。”朝云松了口气。既不一样,她也无需以此为戒,将杨小娘的现在当作自己的明日了。


任采莲缓缓回忆道:“先郎君年轻时无心读书,志向在五湖四海,就算是娶了正妻也毫无收敛之意。直至史太夫人离世,年近而立之龄,才开始发奋读书。”


嘉佑二年,苏父得欧阳修赏识,苏家兄弟二人同中进士。苏门父子三人名声大噪,苏父大器晚成的“传奇”过往更是被人津津乐道,朝云自然也听过。


只是任妈妈这半个当事人,毫无征兆地将故事从杨小娘跨到先郎君,朝云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由得猜测道:“任妈妈您这样讲,难不成先郎君不着家···是杨小娘撺掇的?”


任采莲并未理会,只道:“当时所有的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就连同为女子的史太夫人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们都觉得是杨金蝉德行有失,带坏了先郎君···”


故事毫无征兆地停下,她突兀地跳出故事,慢半拍与朝云互动道:“就连现在毫不知情的你,也下意识将这缘由归咎到她身上。”


“任妈妈,我···”面对这声指责,朝云试图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嘴唇一张一合,半晌却一个音也未发出。


因为,这就是她内心潜意识的答案。


“你不必自责。”


任采莲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苦笑安慰道:“那时将她当作是程娘子敌人的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无关是非对错,无关她人好坏,只因她是郎君的侍妾。


主母与侍妾,因同一个男人而衍生出的两种称呼,天生便是站在对立面的。


故事继续,任采莲继续讲道:“苏府所有人都将先郎君的不懂事归咎于她。于她而言,打骂已是家常便饭,甚者直接禁足不给吃喝,仿佛这样处理虐待这个‘罪魁祸首’,先郎君便会浪子回头了。”


“府内有人心疼,我却只觉大快人心,甚至觉得还不够狠。可每次我家娘子都会出手相救,甚至在她奄奄一息时,还亲自照料。”


年轻时的迷茫与困惑,重新爬上布满岁月痕迹的脸,好似尘封已久的过往尽在昨日。当年的画面又在任采莲的眼前重新上色,变得格外鲜活。


她不由得又想起了那此生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某年夏日,杨金蝉又被打得浑身是伤,被人扔回屋子不管不顾地关了起来。自家娘子那几日正巧回娘家,待她回到苏府知晓此事后,连忙赶去救人。


暗无天日的屋子从外面打开,杨金蝉仍然保持着被丢进来的姿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听见声响,也毫无反应。


身体上因未及时治疗而溃烂发臭的腐肉,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肉间还有白色的肥虫耀武扬威般不断蠕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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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似在宣誓着占领了这具身体的主权。


而自家娘子却毫无嫌弃悉心照料,不顾旁人异样的眼光,硬生生将杨金蝉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我不明白她为何要救一个与她争抢丈夫的女人,一个未来可能会凌驾于她之上,欺负自己的女人。可她却告诉我···”


高昂愤怒的情绪忽然被压下,她屏住呼吸,声音变得格外温柔与记忆中魂牵梦萦的声线渐渐重合,


“阿莲,一个连父母训斥都听不进耳的人,又怎会听得进旁人的撺掇。他已到弱冠之龄,又不是垂髫小儿,也不是旁人几句话就能说动的傻子。


世人皆说红颜祸水,因有了红颜,才引发了之后的祸水。可真实的情形,都是先出现了无可挽留的“祸水”,后才找补般将红颜推出来当挡箭牌。


今日这黑锅扣在金蝉身上,日后便会扣在我身上。在小小的后宅之中,我与她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条船上的人。互相争斗只会两败俱伤,引来旁人嗤笑。


主母与侍妾,只是因一个男人的三心二意,而被迫绑在一起的同病相怜之辈罢。既是他的错误,为何要女子们来弥补?”


任采莲说完之后长舒了口气,仿佛将这些年来所积攒的被旁人误解的怨气,通通排了出来。


片刻之后,等那些陈旧的记忆再次褪色封存,任采莲才从其中脱离出来,回到当下,“如今,你可明白为何大娘子将你不明不白地丢给我,我还是愿意教你了吗?”


“您是为了弥补当年对杨小娘的恶意吗?”从一开始就困扰朝云的问题,现在终于得到了答案。


就连佛祖佑人都需要香火钱,她可从不相信不求回报的善意。如今知道了这段故事,她终于能心安理接受任采莲的好了。


“或许吧。”任采莲道。


杨金蝉是个知恩图报的,受到自家娘子的恩赐便自发来院中做起了女使的活儿。她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加之杨金蝉的有意交好,久而久之她俩也成了好友。


如今娘子早已仙去,她在世上的挂念除了瞧着长大的郎君,也就只有杨小娘了。奈何苏家兄弟分离两地,她与杨小娘也许久未见,她身边也再无可交心之人。


如今身边有一个与好友相似的小娘子,她怎会没有恻隐之心。


任采莲似是说累了,掀开被褥躺了进去,“现在的大娘子也是个好的,这一点相信你也能看出。她既无心将你当作敌人,也无心看你笑话。”


没有观众,这跳梁小丑的笑话,自然也就不成立了。


“知道了,任妈妈。”朝云这才反应过来——平日不苟言笑的任妈妈讲这么多,只是为了安慰她。


见她背对自己合上了眼,朝云替她掩了掩被角,对着她的背影道了声谢,便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烛火熄灭,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床上之人却蓦然又睁开了眼。


尘封已久的记忆既已重新翻出,又岂会是那么容易压下去的?


今晚,注定是个无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