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距离是半径的2.44倍（下）

温初容被同桌身上的味道短暂地吸引，蛊惑。

自幼生活在父母带来的阴影里，被阴冷潮湿发霉腐臭的负面情绪浸泡，哪怕被收养以后，它们也会以梦魇的形式一遍遍降临到他的身体，挥之不去，无法忘却。

所以温初容想得到那种晒在阳光底下的爱，希望能借此抵消幼时记忆带来的糟糕体验。

出道对温初容来说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他很轻易就成为了同桌口中的偶像，他把外貌跟声音作为捕捉“爱”的工具，全国各地开巡演，抛头露面上节目。

他的人气直线飙升，他的知名度越来越高，他成了粉丝口中高不可攀的明月，他收集到了各种各样的“爱”。

起初，温初容的确被这些“爱”的味道跟形状所打动。

或许是他第一次被人爱着，他就像个刚刚获得新玩具的孩子，兴奋不已，欣喜若狂，反复复品尝，观赏。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热情渐渐褪去，温初容对这些“爱”的滤镜也被打破了。

因为他发现，那些说着爱他的人们，只是爱他光鲜亮丽的躯壳，爱他伪装出来的人设。

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旦超过人设规定的界限以后，那些“爱”的味道跟形状就变得腥臭又油腻，仿佛是从怪物嘴里吐出来的浓痰。

或许在杂物间里意识到隔板那边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的时候，温初容身体就住进了一个贪得无厌的怪物，被谎言与欺骗，漠视与敷衍一点点孕育长大。

怪物以人们的情感为食，但那些浮于表面的爱，对它来说，无法满足，远远不够。

温初容被怪物折磨得身心俱疲，厌倦，烦躁。

就在他对一切感到索然无趣，想要离开娱乐圈的时候。

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十八岁的随野跟温初容一样，冰冷，漠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看上去很不好接近。

但那只是表面上。

看到这个人的第一瞬间，温初容就感受到了，随野的内心要比他鲜艳灿烂的多。

如果说他是贫瘠一片，死气沉沉的枯原，那么随野就是繁花开遍，春光灿烂的旷野。

就像是粉丝们称呼的那样，这颗猎户座的【betelgeuse】在注视着某个人的时候，山川大海都被牵引着，朝那个人奔涌而来。

温初容死水一样的内心忽得泛起波澜，他感觉从这个充满理想主义浪漫色彩的人身上，传递过来的情感新奇至极——

随野正在热烈地“爱”着某个人，就好像初雪融化成春水，浇灌在干涸土地上，浮光掠影，满地碎金，美好得像是一篇温柔的童话。

他甚至给那个人准备了一场盛大的烟花，漫天绽放的洋桔梗洋洋洒洒，深蓝的天幕不间歇亮了整整半个晚上。

美好到叫温初容有些嫉妒了。

后来，不知道谁在网上带起节奏，随野喜欢的是顾寰。

言之凿凿，证据充足，分析合理。

再加上顾寰天天在他耳朵根子边上念叨：

“他一直盯着我看，是不是喜欢我？”“他总是有事没事找我，是不是想借机跟我多接触？”之类的话。

温初容真得信了。

随野原来喜欢的人是顾寰。

而他跟顾寰关系尚可。

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打破平常的社交距离，向随野靠近，细细品尝他的味道。

可在得知随野喜欢顾寰后，温初容又收回即将迈出的脚步，继续站在原地，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温初容一边觉得随野眼光有够差，居然会喜欢顾寰那个自我意识过剩的家伙。

一边看着随野被捧他上神坛的人们狠狠拽下去，摔进泥里，踩来踩去。

他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因为那个吞食情感的畸形怪物，不会爱上任何人。

它在别人之间画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线，然后蹲在那一块被划分出来的方寸之地，品尝着随野身上流露出来的情感。

无论是最开始纯粹干净，春花盛放的热爱，还是堕落后颓丧枯萎，濒临破碎的痛苦。

对于怪物来说，都很美味。

出事之后，温初容曾私底下看过随野一次。

他躲在不见光的角落里，畏惧地看着人群，始终不敢踏入阳光半步。

猎户座的【betelgeuse】陨落了，火焰里的心脏停止跳动了，阴暗发霉的地方，长出了一株干巴巴，丑兮兮的小蘑菇。

看着这株小蘑菇，温初容除了感慨以后可能都遇不到这样饱满炙热的情感以外，内心并没有多少波动。

在那之后，他接了孙导的电影，《向星》。

看完剧本以后，凭心而论，温初容觉得“向星”这个人，更适合让随野来演。

浪漫自由是他的天性底色，沉默孤僻是他保护自己的外壳，当他愿意向某个人敞开心扉时，盛大灿烂的鲜花会随着他的目光，开遍注视着的每一个角落。

一蹶不振以后，走向极端的破碎绝望，也与随野极其相称。

只可惜彼时随野陷在淤泥里，这个角色就到了他手里。

他只是把随野的感情从怪物的肚子里翻找出来，稍微流露一点，就让导演刮目相看，直呼他把“向星”演活了。

只有温初容知道，他演的不是“向星”，而是“随野”。

结果电影刚杀青，后脚顾寰就找上门来。

温初容还是头一次看到顾寰如此狼狈的模样，失去了表面的风光与体面，胡子拉碴，两颊凹陷，像是刚从某洲挖煤回来。

顾寰说，他被人绑架了，关到一个偏僻的小岛上，没收所有通讯设备，与外界隔绝，无法求救。

有个银发紫眼的男人，像是对待臭虫一样，践踏羞辱，完全不把他当人看。

后来，他从男人的只言片语里，得知那家伙绑架他的原因，居然是随野喜欢自己。

那家伙把随野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

这次绑架，只是一个由嫉妒孕育出来的教训。

更荒谬的是，他都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那个男人又说绑错人，把他放回来了。

“随野真正喜欢的人是你，温初容！被绑架的人本来应该是你！”

顾寰瞳孔激张，眼眶通红。

他死死瞪视着温初容，愤怒的情绪铺天盖地朝着温初容涌来，仿佛雨夜里浮上来的水鬼。

因为这场无妄之灾，他跟顾寰本就不怎么牢固的关系，彻底恶化，两看生厌。

而仿佛是为了验证顾寰的话一样，温初容发现，那朵原本生活在黑暗里的干巴巴的小蘑菇，居然开始发光了。

他收到了一些不痛不痒的骚/扰短信跟偷/拍照片，尺度甚至还没他之前的变//态私生饭大。

而后发现家门口附近蹲守着的人是随野后，温初容心情还挺奇妙的。

或许是因为尝过随野或喜或悲的情感，而且这些情感付出的对象其实是他以后，温初容就像是找到了枯燥生活的调味剂，

温初容装作反应很大的模样，陪他玩“跟/踪/狂”与“受害者”的游戏，回复随野发过来的那些短信，还说要bj抓他。

可随野并没有他预料中那样被吓跑，不仅一如既往继续偷/拍/骚/扰他，甚至还搞来了他家的钥匙，入侵了他的私人地盘。

慢慢地，温初容后知后觉意识到，随野并不是这场“跟/踪狂”游戏里，可以任由他操控的角色。

相反，自己才是被操纵的那个。

他已经可怕地习惯了随野的存在。

生他的父母，无法容纳他的存在，养他的小姨，骂他是冷血的怪物，他的外壳光鲜亮丽，他的生活一塌糊涂。

可自从随野缓慢入侵他的世界后，一切都变了。

乱糟糟的房子被随野打理地井井有条，饭桌上会出现热气腾腾的食物，手机上每天都会收到提醒他按时吃饭，注意健康的短信，门口会放一些小玩意儿。

有时候是玩具熊，有时候是积木，有时候是一盆圆滚滚的多肉。

温初容知道它们都装着摄像头。

可那些稀奇古怪又可可爱爱的小玩意儿，却一点点把用来落脚的房子，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家”。

不管温初容工作到多晚，总能看到随野不远不近的身影，像个沉默无言的士兵，陪着他走过一条条有光的，没有光的路。

哪怕见过他最不堪的一面，知道他漂亮躯壳下的虚伪，冷漠，卑劣，也依旧守在他身边。

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的经纪人，他的粉丝，都没有像随野这样，毫无保留地对待他。

这种被事无巨细地照顾，被放在心上的感觉，是温初容未曾经历过的，很奇妙的体验。

他心底的畸形怪物，慢慢变成了一个六岁的小孩，像是第一次学走路一样，跌跌撞撞，不由自主朝随野走去。

但还是被温初容按耐住，只有一只脚越过了那条界线，踏出安全的距离。

然后，这个小怪物从随野身上，感知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

二十三岁的随野变了很多很多。

他的内心世界没有了遍地盛放的鲜花，也没有了崩溃破碎的砾石。

好似一团没有形状的雾气，摸不住抓不着，看似包含了许许多多的东西，但看过去时，却只有一片朦胧虚无。

更像夜晚的海。

小怪物坐在悬崖边上，看着海面波光粼粼，听着浪潮拍打礁石的声音，感受着浅淡的月光洒遍全身，然后被迎面扑来的温柔海风环抱起来。

孤独流浪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容身之处，从内而外地平静，放松。

觉得哪怕就这么溺亡在海里，也无所谓。

温初容人生中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感觉，他并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但渐渐喜欢上跟随野待在一起。

他开始把越来越多的注意，都放在随野身上。

回家的路上会经过一条巷子，随野每次经过的时候，都会短暂在那里停留片刻，然后才跟上来。

后来他独自踏进小巷，才发现那里有一窝流浪猫。

对待这种脆弱易折的生命，随野却展现出了格外的耐心，在喂那些猫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又一个五颜六色的泡泡从随野的头顶冒出，越飞越高。

温初容又开始嫉妒了。

他嫉妒随野的视线这么轻易就能从他身上移开。

而且越到后面，他嫉妒的次数越来越多。

干巴巴的小蘑菇长得越来越好，饱满成熟。

朴素的外衣遮不住五颜六色的内里，散发着不自知的香气，总是那样不同寻常，讨人喜欢，引人注目。

而随野看向他的时间在慢慢变少，甚至说不会再纠缠他了。

为什么？

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吗？

为什么不再看我了？

为什么要离开我？

莫大的恐慌充斥在胸腔里，温初容控制不住地焦躁起来。

那只畸形的小怪物哭闹着想要索取更多更多，盘根错节，阴暗病态的欲望，占据了温初容的身体。

它们缠绕着，膨胀着，蔓延到每一块骨骼每一绺肌肉每一寸皮肤，把他融化成一摊面目全非的烂泥。

天上的星星，主动越过给自己设的“洛希极限”，落在了地上，被潮汐力撕个粉碎，围着小蘑菇转啊转。

两个人的角色彻底颠倒。

温初容像下水道里的老鼠，角落里的臭虫，躲在暗处，监/视，跟/踪，偷/窥，渴望掌握随野的一切。

他给随野发了无数条短信，打了无数个电话，却都没有得到回应。

他看着随野身边围着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忙忙碌碌，像是完全把他抛在脑后。

这时，温初容忽得认识到，随野并不是非他不可，但他却非随野不可。

可在随野的那双淡漠的眼里，他的痛苦，他的偏执，他的愤怒，他的乞求，都无足轻重，不值一提。

而那只从未主动靠近别人的畸形小怪物，殷勤凑到了随野面前，却温柔且不容拒绝地排斥在外了。

听着随野让他滚出去的话，温初容尝到了喉头弥漫上来的血腥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似的痛苦。

温初容把这种痛苦归结为对随野的执念。

或许只要尝过随野的滋味，他就能放下所有的偏执念头，让一切都回归原位。

他还能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继续当高高在上不染尘世的雪莲，明月。

可随野接下来的行为，却出乎温初容的意料。

随野掐着他的脖子，把他压在枕头里，让他几欲窒息。

濒死的感觉，难以形容。

温初容感觉自己掉进了一种半流体里，糊住他的口鼻，剥夺他拥有的一切，拉着他遁入虚无。

而在这一片虚无里，时光好像倒流了，温初容回到了六岁生日那晚。

他看到扔掉沾着爸爸血的刀的妈妈，一步步朝他走过来，第一次抱住了他。

妈妈也是这样。

一边掐着他的脖子，一边说着“宝宝对不起”，“宝宝我爱你”。

原来，原来这就是爱啊。

拨开痛苦的外衣，内里是如此柔软，如此温热，潮湿。

围绕在蘑菇周围的小星星，跟杂物间的小怪物，一并笑了起来。

它们一起说：

随野啊。

我们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