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其适 作品

101.枯木逢春(五)

父亲。


早在看到那句“小凤麟”时,苏清晓已经红了眼眶。那是苏晋给他的字,他觉得自己的儿子总有一天会被天下人知。


苏清晓的泪止不住地流,他别扭了快十年,也怨恨了快十年,他每每想到苏晋总是带着埋怨和不屑,可他现在知道了,原来在苏扬身上没有得到过一点父爱的苏晋,一直在笨拙地爱着自己。


苏清晓自诩清楚地知道苏扬的为人,也亲眼目睹了苏晋做事,于是他先入为主认为自己也不过是苏晋换功名的棋子,他讨厌父亲看着自己的眼神。


原来,那眼神里真的是欣赏,是怜爱,甚至是羡慕,却唯独不是利用。


那时满脸泪痕的苏清晓跑到苏晋面前苦苦哀求父亲救一救孟家,苏清晓以为苏晋看到的是威胁,可实际上苏晋看到的是苏清晓被缚住,浑身上下全是血污,一步一步走上刑台。


他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于是苏晋趁夜色潜入孟家的院子,一把火烧掉了所有。


比起孟知参,他们苏家那些不为人知的罪名足够诛九族。


苏晋听着外面人声嚷嚷,看着不远处的孟宅闪着火光,他好似也把自己埋进了那场大火,同过去的所有过往一起化作尘埃。


苏清晓会恨自己吗?苏晋苦笑着,儿子喜欢孟家的姑娘,他心里也跟着欣喜,可他此时要先保证苏清晓能活下来,至于其他的,他愿意在真相大白那天受世人唾骂。


世世代代都被名誉所禁锢的苏家,偏偏出了苏晋。


说来荒谬,苏晋心里竟真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届时他会将被捧上神坛的苏扬拉下来,看他粉身碎骨,让他给曹殊和自己赔罪。


只是苏晋没想到,从小被苏氏风气浸染的苏清晓比他更绝情,十三岁时苏晋失去了他最爱的儿子,苏清晓离家后从此与他形同陌路。


但是苏晋不后悔,至少苏清晓还活着,这就足够了。


苏清晓泣不成声,陈京观望着他起伏不定的肩背也猜到了些,他试探着开口:“是苏叔叔?”


“嗯,他死了。”


陈京观心脏一紧,“崇宁做的?”


苏清晓背着身摇头,“他以死谏,想逼崇宁派兵。”


陈京观觉得自己在那一刻像是彻底脱了力,他脑海中还是中秋那晚酩酊大醉与自己吐露过去的苏晋,他笑着看陈京观,陈京观在他的身上找陈频的影子,而苏晋在陈京观的身上找苏清晓的影子。


他们像是两个被回忆定住的墓碑,看上去可怜又孤独。


“那你现在还恨他吗?”


苏清晓没有回答,他手里紧紧攥着这封信,眼泪模糊掉了“绝笔”这两个字,可这两个字早就印在了苏清晓心里。


“这世界上有太多事,只有当我们被真相撞碎的时候,才真的看到真相。在此之前,我们都在用臆想刻画所有人。”


陈京观说着,想到了萧霖。那他的真相,陈京观真的看到了吗?被背刺之后,陈京观应该认命吗?


片刻后,苏清晓启声:“其实后来我也说不上是怪他还是不敢面对他,我常常想到他对我的好,可反而是这些好让我不敢回去,我怕回去了发现是我错了,那然后呢?我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其实终究还是我在怪自己没有能力保下孟家,父亲不过是我的挡箭牌。”


人总会在最无力的时候假想出一个敌人,从而把对自己的恨转嫁到别人身上,陈京观觉得自己看陈频的时候也是这样。


如果他今日没有兵败,而是站在了南魏的朝堂上成了救国将军,他会不会感激父亲为他谋划的一切,会不会认为陈频是南魏的大英雄?


陈京观从小就觉得陈频是南魏的大英雄。


“陈京观,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不在失去后才追悔莫及?”


苏清晓的问题让两个人陷入沉默,他们各怀心事坐在密不透风的帐篷里。


八月的西芥说热不热,说冷不冷,两个人都慢慢冒了汗,心事像是随着汗珠蒸出身体,让他们不得不直面。


“那苏叔叔的后事……”


陈京观小心翼翼地问,苏清晓转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他走出帐篷寻找平芜,没过多久两个人一同回来了。


“我想着既然苏伯父的信能送进来,那势必有关他的事情一定有人上报过,我就在阙州寄回来的情报上找了找,看到谍子提了一句苏伯父的后事是萧霖办的,只是他没有出面,是托了甄大人为苏伯父在景州选了一块地,”平芜停顿了一下,补了一句,“离哥哥所在的桃园不远。”


平芜提到平海的时候神色如常,陈京观抬头看他,平芜朝他笑了笑,“消息是我们留在阙州的那个伙计传回来的,我没有同关策联系。”


见陈京观面有疑色,平芜解释道,“那个伙计说甄符止、关策和莫汝安最近和萧霖走得很近,南魏朝堂换了好些人,许多手脚不干净的都被带到了刑部大牢。我们如今看不清萧霖的态度,所以我觉得我们也要暂时和这三个人保持距离。”


陈京观点头道,”谨慎些是好的,谍子的事情全权交给你。还有一件事,”陈京观一顿,“南魏最后有派援兵吗?”


苏清晓看着陈京观,读懂了他的意思,他瞧着平芜,看见平芜点了点头。


“战事结束,崔擎舟带了兵去过泯川江,应该是崇宁授意。”


所以到底是苏晋的死谏起了效果,还是崇宁想去看看自己到底死没死,陈京观一时想不清楚,不过无论哪个,他都喜闻乐见。


他由衷希望苏晋的死能如他所愿,至少这样能让苏清晓好过些,而崇宁生性多疑,她派了崔擎舟去看,应该会相信自己已经身死的结果。


陈京观微微向后靠,整个人倚在床边,这许多的消息一拥而上,让他刚恢复运转的大脑行将停摆。


他没有看懂萧霖的动作,他拉拢的这三个人无疑是与陈京观有关的,也就是与崇宁相悖的,那这是不是可以说明萧霖要开始采取行动了?


可为什么呢?就因为他死了吗?


陈京观不禁笑出声,他突然想到苏清晓刚说过的那句话。


果然,还是死人更让人难忘。


“回来了!人回来了!”


突然,帐篷外面开始吵闹起来,苏清晓转身拉开帐帘,给陈京观留了一条小缝隙,陈京观透着光看到外面人影憧憧。


“怎么了?”陈京观问。


“你躺好,我俩去看看。”


苏清晓带着平芜朝外走,正好撞上了闻声赶来的沁格。


“席英看顾陈京观好几日了,我刚把她安抚着睡着,我听着有些吵就来看看。”


沁格说着,可她脸上的表情却抑不住半分。苏清晓没有拆穿她的借口,跟在她身后往人堆里跑。


“人都回来了吗?”


沁格小心翼翼地问,可她越往中间就心就越沉,直到看到穆远山抱着穆云山的尸体。


“……他,怎么了?”


沁格努力站住脚,整个人像是被人扔到了冰窟里,她又朝穆云山的位置走了两步,看到那膝盖深可见骨的伤口和他脖子上的红印。


“我们从路过廊州的时候被人埋伏,他的马受了惊,就把他摔在了地上。我要去救的,可后面有人朝他扔了绳索,我追得越紧,他们就跑得越快,”穆远山一度哽咽到说不出话,“我看到他朝我笑了,他向我摆手让我跑,后来他就不动了。那些人砍断了绳索,跑了。”


围在他们身边的人全都红了眼眶,时不时有抽泣声响起,沁格想哭,可她发不出一丝声音,她听到最后只剩下一脸不可思议和难以接受。


“元煜?”


穆远山摇头,“看着不像是正规军,可是他们绝对是有预谋地伏击。”


所以穆云山借了土匪的名义,最后让土匪夺了命,沁格觉得老天爷给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沁格不断深呼吸,努力让自己把眼泪逼回去,她走到穆云山身边,脱下披风盖在他身上,犹豫片刻,她用手轻轻擦掉了穆云山脸上的污垢。


穆云山的死状不算安乐,可沁格只觉得他是在看着自己笑,不知不觉她也勾起嘴角,就一下一下摸着穆云山的脸。


“别吉,放手吧。”


穆远山死死压住喉咙里的呜咽,沁格点头,向后退了一步,给穆远山让出一条路。其余人也默契地开道,给了穆云山英雄凯旋的敬意。


“明日清早,我亲自送他入陵寝,把他葬在王家墓园。”


穆远山的身影一滞,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等所有人随着穆远山离开,沁格才彻底抑不住地开始哭。她不是一个爱哭的人,恪多死的时候她都忍住了,可看到穆云山那副样子躺在自己面前,她没办法接受。


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偏偏要在她喜欢上他的时候,他死了?


沁格最开始对穆云山并没有其他意思,他是陈京观留给自己的谋士,仅此而已。对穆云山而言,也是如此。


他从来没有把沁格当作别吉,当作王,在穆云山的世界里沁格只是个飒爽的女子,他只是应了陈京观的嘱托来做一份差事。


最开始他敬她无畏,后来他爱上了她的自由。


他会在朝会的时候看着沁格高谈阔论,对她露出欣慰的笑容;他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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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沁格领兵凯旋后接过她的刀,仔细擦拭后归于原位;他腿脚不便,沁格在驯马场策马飞驰时,他就等在原地,在她下马的时候下意识扶住她。


穆云山是自卑的,这份自卑源于身体的缺陷,也源于那份由喜欢生出来的地位高低。所以他的喜欢,最初只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沁格下马后依旧没有松开他的手,她低着头,问他喜欢西芥吗。


“喜欢。”


沁格笑了,而她手上的动作依旧没有变,穆云山小心翼翼地侧过头看她,说出了那句“我更喜欢你。”


喜欢,是个愉快又慎重的词,沁格一直这么觉得。


当初陈京观问出“即使我不喜欢你也没关系吗”的时候,沁格就将这个词认作了世界上份量最重的爱。


穆云山说他喜欢我,沁格眼睛里闪过流星,她点头。


“我也喜欢你。”


“别吉。”


苏清晓轻声叫着席英,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看出了端倪,只是他刚想开口安慰却被沁格抬手止住。


“陈京观还醒着吗?有些话我想同他说。”


得到了苏清晓的回答后,沁格头也不回地踏进了帐篷。


其实刚才的整个经过陈京观都看到了,苏清晓留给他的缝隙,恰巧能看到穆云山。


那个被他招安的土匪救了他的命,而他却因此丧命。


一时间陈京观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可直觉告诉他,这不是意外。


敬安山从廊州借道往雍州走,这条路是陈京观亲自趟出来的,他对广梁的人问心无愧,他不认为这条路会有任何问题。


穆云山也是出于这个考虑,他毫无防备地走进廊州,却被人夺了性命。


问题出在哪?陈京观想不明白。


“陈京观,穆云山死了,因为你而死。”


沁格脱口而出,她哭过的眼睛微微红肿,就像是恪多要把她嫁给陈京观那晚一样。


“你要把他赔给我。”


沁格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原本止住的哭泣又要被这句话引出来,她努力咬着嘴唇,一步步朝陈京观走。


“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有多苍白陈京观知道,可他当下只能说出这句话,他仰头看着沁格,四目相对的时候眼睛里都是对一个人不舍。


“你知道他有多好吗?你知道他有多厉害吗?你知道他帮了我多少吗?没有他,我要花更多个五年十年去平定西芥,何谈能派出五万骑兵去救你?”


沁格一只手扶着桌子,沿着桌角慢慢滑坐下来,她双目慢慢放空,像是跌进无数个夜晚梦到的那个梦境。


“我们原打算明年在春牧场成亲的,他用他训出来十万骑兵做聘礼,整个西芥都知道他是我的爱人。陈京观,你曾经祝福我能找到一生一世一双人,我找到了啊,他却不见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沁格哭到发抖,她仰着头也挡不住眼泪的掉落,她眼前是穆云山站在不远处望着她笑,无论她做什么穆云山都支持她,无论她要怎么闹穆云山都笑着看她。


可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对不起。”


陈京观又重复了一遍,他感觉自己的脸颊上也滑落一股暖流,他侧过身擦掉,转身时却对上了沁格的眼睛。


“我不后悔救你,可你别让我后悔救你。”


沁格嘴唇微微发抖,她沉默片刻后继续道:“席英方才的话或许锋利,可她问出了我们所有人的心声。陈京观,你打算怎么做?他们都不能白死的。”


陈京观点头,沁格的话像是大雨倾盆般砸在他心上。


他们都不能白死的。


“我明白,以后再也不会了。”


以后再也不会心软了,对谁都不会了。


陈京观感觉到痛了,撕心裂肺的痛,就好似那些死去的人终于将刀子插在了陈京观胸口,陈京观一遍遍说着对不起,可那刀子越插越深。


陈京观回过神来,发现执刀人是他自己。


“别吉,”陈京观顿声,“您还愿意借兵给我吗?”


沁格不说话,陈京观也默默低下了头,现在的沁格做什么决定他都接受,或许苏清晓说的没错,生活在西芥会很幸福的。


只是午夜梦回,陈京观将再难安眠。


是他自作自受罢了。


“我的兵,从来不打败仗。”


沁格擦干眼泪,铿锵作答。


“我知道,这次我只想报仇,纵使,”陈京观停顿了片刻,“踏平天下也在所不惜。”


“那我就要你踏平后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