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肝胆照吴门
山风掠过断崖，琴箫交鸣在千仞绝壁间激荡回响，乐川的银发被罡风绞成流云，他轻挽顾慕臂腕，将她往巨石深处一带，附耳低语道：“抚琴之人便是李训。”
顾慕压低嗓音，声若游丝：“吹箫的又是谁？”
乐川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周遭琴箫相和之声如惊涛拍岸，二人唯恐行藏泄露，话音几近蚊呐，又怕对方听不真切，一时竟鼻尖相抵，乐川忽觉师姐呼吸拂过面畔，想起昨晚师姐情不自禁模样，他喉结滚动，指尖无意识捏住身边石棱，忙后退一步说道：“师姐，请等我一等。”
顾慕不知他接下来有何打算，还没问出口，乐川已转身步出巨石外，朗声道：“好，好听的紧。”
顾慕从石头缝瞄去，见乐川已经走到神策军旁。
神策军以为乐川与李春雷一路，也是身无武功的苦力汉，对他不理不睬。
琴音中，李训抬眼望见乐川，指尖拂过琴弦，音浪微颤，苍老面容上掠过一丝喜色，然指下劲力已如强弩之末，渐被箫声掩去。
乐川不紧不慢抽出腰后横刀，长身而立，往崖石猛地掷出，“锵”一声清啸，半节刀身已嵌入崖中。
此时神策军才惊觉，眼前这个白发金瞳的少年内力不凡，纷纷拔出腰间长刀，喝道：“哪里来的野小子？”
旁侧媚眼女子轻摇罗扇，朱唇微启：“小郎君内力不俗，莫不是见两位老人家斗乐，也想凑个热闹？”
乐川跃上刀把，几个旋身便也来到崖顶，应声道：“非也，非也，两位老前辈合奏美妙，远远听着不够尽兴，我偏要坐到他们身边，才有味道。”
说着，左手往崖下一伸，插在崖壁上的长横刀应声回到他手里。
那女子见状，一改笑态，警觉顿生，说道：“你小子，居然也懂得真邪八诀？”
乐川不应，收刀归鞘，在李训面前盘膝而坐。
侧头看正抚琴的李训，他皮笑肉不笑，双颊汗水如雨，咬紧牙关，已是强弩之末。
乐川轻笑道：“坏老头，这世上能制得住你的人，可不多。”说罢，右手中指在李训琴弦上拨了一下，在美妙的和音里愣是拉出一串突兀的声调。
姓仇的将军双眉一皱，刚想出手制止，但乐川手已缩回，甚至在空中打着节拍，似乎听得入神。
忽觉身边的李训功力大进，内力又恢复如方才那般潮涌，竟能压自己一头。
姓仇的将军心中疑惑：“这小子只需稍稍指点，李训老奸贼便有如此内力，小子年纪轻轻内功难道还在我们之上？待我试他一试。”便使出六七成的内力，注入箫声。
姓仇的将军浅眉骤紧，竹箫不堪重负，发出细碎爆裂声，尖锐音浪如刀刃出鞘，震得崖下军士纷纷掩耳。
李训为保乐川，也以全力相拼，叠音如高山流水，响彻云霄。
“呲咧”声响，和音戛然而止，箫身琴弦双双崩断。
将军沉声道：“小子诡计多端，借拨弄琴弦给你喂了什么丹药？”
李训撇下断弦，拍拍手哈哈笑道：“怎么？你也要来两颗吗？不过你这老阉奴吃了，一点作用都没有，别白白浪费。”
乐川方才手心握有一枚杨肃给的驱阴回阳丹药，趁着胡乱拨动琴弦之际，借琴弦将它弹到李训口中，所以李训才内力大增，足以与仇姓将军抗衡。
仇姓将军手中竹箫被捏得粉碎，红色斗篷下冒出缕缕冤魂，沉言道：“你留着下地狱去吃吧。”
李训从袖口中取出一根银针，侧头对身旁的乐川说道：“小友，你悟性颇高，居然不用老夫指点能自行领悟第三重，后生可畏，今日，老夫便以战代教，传你第四重《真邪八诀》。”说着，松开手指，那根一尺来长的钢针悠悠浮浮，居然能悬在半空。
仇姓将军目光幽幽道：“这多年不见，你怎么还是止步四重？”
李训笑道：“四重真邪功对付你这些不入流的恶鬼，足矣。”
仇姓将军说道：“让我来试试你，还剩几斤几两。”说着，一式“恶鬼缠身锁”三道鬼魂便朝李训扑来。
李训左手屈与肩平，掌朝外，右掌翻动悬一尺长针，口中念叨:“太阴阳明贯四梢，气沉三焦冲云霄。”左掌一拨，金光闪闪，将左边的鬼魂拍得无影无踪，右手轻推，长针拖着一股气劲穿透两股恶魂，待仇将军侧头闪避时，长针已洞穿其凤翅盔的护耳。
未等那仇姓将军回过神，“嗖嗖嗖”李训手里右已连发三针，口中有词：“拔骨开筋导任督，吸清吐浊纳枢要。”三针直取仇姓将军的肩贞、京门、大椎。
那将军年岁已大，纵使身穿铠甲，三针钉的却是无甲之处，又封上中二路，只得口吐出一具冤魂，那冤魂浑身散着幽幽绿光，与其他魂魄的白光区别明显，它动作迅捷无伦，一闪而过便接下三枚长针。
李训口中念念有词：“熊经鸟伸调营卫，易筋洗髓化形劳。”从袖中抽出十来根长针，继续说道：“去。”银针如暴雨骤发，瞬间将阴魂钉在崖壁之上。
“让你个乡下汉见识见识十五重擒魂困神爪！”将军乘机往前推出一掌，掌风带着阴森鬼雾，枯槁的手掌骤然膨胀，指节间暴起青紫色血管，指甲竟在刹那间生长出三寸长的漆黑利爪，所过之处，岩石表面滋滋冒起青烟，露出密密麻麻的青色咒文。
鬼雾中翻涌着无数模糊的人脸，李训面露惧色，叫道：“不好！”双掌交叉胸前，右掌向前，左掌向己，掌心金光浅浅，口中说道：“存神守窍归无极，一元肇启自逍遥！”右手《真邪八诀》四重“食阴乾成雨”已成，推向仇姓将军，左手“食阳坤成河”压在地面。
岩石中的咒文被“坤成河”压退，二人掌风汇合，相击的刹那，空气爆发出闷雷般的轰鸣，李训掌心的金光在臂间流淌，“乾成雨”金光与“擒魂困神爪”鬼雾绞成阴阳双鱼。
待鬼雾散去，众人定睛细看，仇姓将军依然稳站崖中央。
而李训却倒飞崖边，险些跌落，他捂着心口连连咳嗽，在崖石上吐出一口鲜血。
乐川忙拦在仇姓将军与李训之间，说道：“高手过招，点到为止，何必要取他性命？”
仇姓将军听后一愣，仰天大笑起来，连同崖下的神策军与那媚眼女子都笑出声。
仇姓将军背手踱步，笑道：“小子，你可知道我是谁？”
乐川应道：“你们二人武功不相上下，又约在黄山比武，自是坏老头的朋友。”
那仇姓将军又一连串的哈哈大笑，说道：“你听好了，我乃楚国公迁云麾将军。李训这条老狗，怎配当我的朋友？”
李训已在乐川身后站了起来，往地上啐上一口血，说道：“我呸，仇士良，一个伺候圣人的死阉奴也敢自称将军，好不要脸。”
仇士良阴森笑道：“死到临头，讨一口上痛快，再骂得狠些，我也不当一回事。将军这个官职，是圣人封我的，你一东躲西藏的鼠辈不配叫。”
“楚国公？楚国公......”乐川脑海中对这三个字印象很深，便是刚入抒怀阁时，刘长青带他去拜的木头神像，那神像头顶也插着两根长长的凤翎，开口问李训道：“坏老头，你在竹林小居所说，甘露之变所要杀的阉奴，便是面前这人？”
李训拂须笑道：“乐川小友，你真是聪明，你所在抒怀阁，便是这位阉奴麾下的一群奴隶。”
“乐川？嘿嘿嘿，你便是乐川？哈哈哈！今日可诛杀李训，又擒乐川，一箭双雕！”仇士良忽然大笑。
乐川不再似在邵州见到扉半霞那般冲动，却也难以抑制，双目金光死死盯在仇士良脸上，问道：“你还记得蜀地紫云山？”
仇士良笑道：“怎么不记得？我还记得抒怀阁尤长明那小子念念不忘来自紫云山的乐川，哈哈，你居然自己送上门来，当真是可喜可贺。”
乐川抽出横刀，金瞳燃起焚天业火，怒言:“紫云山几千冤魂皆拜你所赐，今日便要找你讨回公道。”
仇士良甚至转身过去，背对李训乐川二人，侧头斜目，冷言：“崖下三百神策军镇守，还有明教大护法胡潇潇在此，你如何与我斗？”
他接着说道：“当年尤长明那小厮误打误撞得了一本《紫云剑谱》，怕江湖人上门豪夺，便求我帮他一帮，我说，派我扬州帮一个小门小派去紫云山捣乱一番，便可使江湖人晕头转向，去找小门派的麻烦，而不来找他。”
“哪知他会错了意，派无心门到紫云山屠尽你的家乡，搞得血尸成山，可惜啊，可惜啊。”仇士良边说边摇头。
“若是能把紫云山的几千人放到我的炼魂大阵里，冤魂的惨叫声定会更加美妙动听，胡乱杀了多可惜？”说罢，仇士良张开双臂，朝着山崖下狂笑不止。
“有你这般蛆虫横亘，圣人闭目，大唐恐怕已是穷途末路。”乐川左手点出刀诀，右手一振，横刀发出一阵嗡鸣，拖着长长的白烟，一式“月影刀”朝仇士良袭来。
百道刀光接踵而至，明教大护法不知何时已闪至仇士良身前，说道：“我来会会你这小鬼。”双手点出，居然仅凭“寒冰绵掌”的指力，将刀光全部格开。
仇士良左手擒向乐川，使的正是“恶鬼缠身锁”这一招。
这招乐川在邵州伊疑寺见过，拆招只需以阳罡风气刮他手臂，于是矮身回他一刀“归燕式”，刀刃竟带出凤凰之翅。
仇士良见状忙收手回避，口中说给胡潇潇说道：“小心！白凤展翅有其一，必有其二！”
他话没说完，巨石之后果然展出另一副白凤翅，正是顾慕挥刀来救，胡潇潇双臂急转，仰身贴崖，被白凤翅割去一大截秀发。
气得胡潇潇双眼冒出火来，挥起双掌，扑向顾慕。
乐川顾慕二人清澜刀法意念合一，二人合围时已达天人合一之境，双刀合璧的刹那，别说胡潇潇，就连仇士良一起，也被他们刀光斩得无所遁形。
崖下神策军见状，忙搭人梯上崖救主。
混战的人群中，数十道鬼魂冲天而上，兵刃相交声响大作，似有万人打斗。
随着顾乐二人招式使出，一对白凤凰的羽翅在人浪中扑动，掀起阵阵狂风。
恰在仇士良鬼言经咒文蒸腾成黑雾的刹那，李训纵身七丈之高，飞到众人头顶，二指往仇士良处一点，并剑如擎天之柱，指缝间有银河倒悬之相，口中念道:“若不是老夫已老，区区鬼言经敢班门弄斧？大道天成！真邪无上！”一道浑厚磅礴的真气重压仇士良，山岳气浪将他死死锁在崖壁。
千枚长针在李训身后御玉虚而起，乘扶摇直上，随他指诀如暴雨般直驱仇士良面前。
千钧一发之际，两名持盾神策军被仇士良以鬼魂驱使，挡在面前。
瞬间碎石纷飞，金木盾牌被银针轰得粉碎，那两名神策军被针成两个刺猬。
小小悬崖顶，站下几百人已是不易，还各持兵刃相斗，乐川想前去斩杀仇士良都举步维艰，终被他推开两具尸体，逃到一旁。
乐川朝顾慕说道：“师姐，李训使完这招恐怕已经筋疲力竭，去护他一护，我去杀了那阉奴。”
顾慕说道：“你可得小心。”便奔到李训身边。
李训果然已半昏半醒，顾慕以肩膀顶他腋下，艰难将他支起。
只听得李训无比失望，口中喃喃道：“又被那狗阉奴逃了，李训败犬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顾慕听乐川提过李训陆云琴等人，知道陆云琴是李训身边侍女，现在情况危急，如此下去三人都要葬身于此，忙问他：“陆云琴现在身在何处？”
李训神志不清，开始胡言乱语道：“陆云琴在天涯海角……天涯海角。”
“什么天涯海角？”顾慕边说着，边挡下神策军的刀剑。
忽而面前几百人刀剑相交的声响越来越少，越来越轻。
而且神策军居然开始纷纷跳下山崖，朝黄山山下急奔。
不多时，崖顶竟然只剩下顾慕与李训，连神策军的尸体都被他们抬走了。
“乐川……乐川！乐川你在哪里！”顾慕带着哭腔大喊。
空山寂寂，只余下顾慕的呼喊声在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