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月月 作品

70-80

第 71 章 第 71 章


“没事。”


薛瑶压下轻颤的手,藏到矮榻上案几的一侧,转移话题。


“昨夜太后在寿康宫设宴,以培养感情为由,留徐若彤在宁王身边,暗暗扣在宫中,除了柳嫔,我和郑贵人都在,还担心你也会来,到时候平白受了委屈回去。”


桑晚想到昨晚,脑子还很混沌,和帝王不知缠绵了多久,听薛瑶提起,只觉脖颈那处红痕隐隐发烫。


“薛姐姐放心,就算太后真来请我,陛下也不会让我去的。”


玉岫马上解释:“我也不是全为了她,是真心实意喜欢你这个性子。”山中入了夜便凉快了许多,任白日里如何燥热,晚间总有凉风吹拂,灌进衣衫之中。


常渊关上窗,阻挡着凉风的侵入,双手抵在木窗之上,净白的肌肤下隐隐狰狞出几条青色脉络,随着剧痛的来袭愈发明显,攥紧了拳。


呼吸一寸寸加重,又急促。头部急剧的痛意耗尽了全身的精力,发胀的头颅无力垂落,靠在窗沿之上。


脑海中偶有闪过些许画面,却怎么也抓不住,他也无力找寻——无非是那些打杀的、血腥的、带着浓稠恨意的一次次搏杀。


还有一些,依稀能看见是在雕梁画栋的屋中,他独自一人,看着一次次天黑又天明。


他咬牙抵御着这一次比往日都凶猛的痛意,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响,身上冷汗涔涔,打湿了内里的衣衫。


常渊想回到榻上,他需要休息。


窗外隐有风声。


愈是疼痛,周身的感知便愈是明显,窸窣声响传入耳中,明明看不见,却又能在脑海中模糊地形成些毫无来由的画面。


——少女脚步轻悄,从自己的屋中出来,阖上了门。


常渊没有动弹,停留在木窗之前。


直到那脚步声毫无犹疑地由远及近,踩在院中铺着碎石的泥地上。


还未来得及思索,门便被叩响。


轻轻几声,如她的人一般轻盈,声音也轻飘飘的,尾音好听清脆。


“常渊,”她敲敲门,“你睡了吗?”


咬牙忍过了方才最难捱的时候,此时便好了许多。他借着力站直身子,擦掉了额角的细汗,应声:“没有。”


说不清是何种疼痛,在听到她声音的同时,像是燥热翻滚的血液终于得到了安抚一般,燃烧的炭火被冬雪浇灭,浑身忽地一松,发白的指尖微微扣紧了木窗。


“有什么事么?”


“给你送些东西来。”


桑晚靠在门边,听着他气息虚弱的声音,“你还好吗?”


常渊定了定呼吸,前去开门。


门外不知夜色如何,只知在打开门的瞬间,微凉夜风同那丝丝缕缕的茉莉香气缠绕在一处,将他完全包裹。


本应让他痛苦的凉风此刻却带上了暖意,从鼻腔到头脑之中的每一个缝隙钻入了宁和的茉莉气息,让他忽地静了下来。


指尖上,昨日的触碰,前日的轻揽变得分外明晰。


他扶着门,掌心默不作声按了按门框,压制住那股痒意。


“还好,”他道:“多谢桑娘子。”


桑晚只当他在谢她送东西来,展颜笑开,“你还不知道我送来什么呢,现在说谢也太早了。”


她从他的身侧经过,微披的发丝经过他的臂膀,茉莉气息随之而散。像是本能般,脚步便跟了上去,追随着那股能令人安心的气息……亦或是人。


太黑暗了,他的世界。


一个最开始就不让自己卷进无端家宅里的姑娘不常见,能帮一把当然是要帮一把。


桑晚还是第一回从外人嘴里听见有人夸赞她的性子,她不由得弯上了嘴角,拿出自己做的花鉴,“实在是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送的,你不要嫌弃才好。”


玉岫却真的很喜欢。她不懂诗词歌赋,但这些个文雅的物件她一件没少买。银子总是费在了这些地方!


“我买的那些都没有你做的这本花鉴好!”


得了件称心如意的好礼,她势必要把铺子的事情做得尽善尽美。她们这般的人家,过契就不要自己去了,玉岫叫了个婆子进来,道:“你现在就去衙门办,黄昏之前要回来。”


又跟桑晚道:“你也派个人跟着去,两个人好办事。”


桑晚就叫素膳去。玉岫好奇问,“素善?良善的善?”桑晚:“她可有告诉别人?”


素膳:“没有吧。”


桑晚:“那就行了。不过是朋友之间说说话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有的人天生就熟悉得快,有些人天生就谨慎,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不要慌乱。不要我或者别人说一句你就觉得自己做得不好,以后就不敢做了。”


“素膳,咱们不要逼着自己变得束手束脚,想说什么就说,说错了就改,这没什么的。”


她一遍又一遍的安慰,素膳便被她安慰得服服帖帖,一个劲的点头,“姑娘,你说得真对。”


桑晚见她好似真的有些明白,很是欣慰,“本来就是这样。”


她想了想,突然笑着道:“她们管这种性子叫做……落落大方,从容自如。”


真羡慕啊。


有些人一长大就是这般的性子,而她们要学很久很久才能学会。


桑晚摇了摇头,“先头取名的时候确实是良善的善,但我当时觉得膳食的膳更好。”


吃饱了肚子才是最重要的。


玉岫就柔肠百转起来。


是,善是像她这样不愁吃穿没有烦忧的人才修的。


而桑晚和她的小丫鬟,要修的却是膳。


“元德清,传旨六宫,赐鸩酒。”


他在桑晚身边坐下,隔开了她和薛瑶之间的视线。


“贵人薛氏必须死,但薛瑶——朕可以送你出宫,给你假的身份,但得远离京城,若让任何人知晓你曾经是谁,龙影卫千里追踪,定不放过。”


“是生是死,你自己选。”


萧衍之揽着桑晚,没给她抬头的机会。


薛瑶笑容颤动,脸颊湿濡,脱力地说:


“对不起桑妹妹,我已经没有独自开启另一段生活的勇气了,更不想永远活在这层阴影下,苟且偷生。”


“我有点,想阿母了……”


第 72 章 第 72 章


一夜之间,兵部尚书府的火光照亮了京城东隅的半条街。


金鳞卫抄家抓人,圣谕来的突然,就连姚家都没接到风声,等赐死薛瑶的圣旨晓谕六宫时,金鳞卫已经围住尚书府。


一切都来不及了。


任谁也想不到,薛贵人会在雍华宫中下毒。


刑部连夜开始调查,于两日后张贴告示。


原以为是兵部尚书薛义宠妾灭妻,薛瑶想拉家族陪葬,才剑走偏锋,在帝王寝宫下毒。


却查出其续弦妻子竟和东夷有勾结,将情报递进府中,暗通曲款。


“再者说,她去了一天两天都没出事,我也没管她,由着她,她的胆子就更大了。”


上辈子她是管过的。她虽然不聪慧,却知晓唐妈妈这般会吃亏,到时候还会牵连到她。但唐妈妈不听,果然就被赵氏罚跪了。赵氏还把她叫过去骂,话里话外唐妈妈这样是她的意思,是她见养不了川哥儿,便叫唐妈妈去膈应人。


怎么就猜错了呢。


晚晚不明白。


接连两天相安无事地赶路,但晚晚心里可一点也不放松。


萧衍之似乎的确要事缠身,且不知他此番突然顺路要前去江州干什么,但江州之后还有行军队伍在继续南下,他定是忙完便会马不停蹄地离开。


萧衍之忙碌,这是她上辈子便知晓的事,至此哪能有再多时间让她下手。


这日他们抵达驿站中转,萧衍之带了几个人骑马赶去了十几里外的城镇,晚晚被安置在客栈里,留有六子和阿毛陪同。


这两人是此次随行的士兵里年纪最小的,六子与晚晚同岁,阿毛要年长他们一岁多。


因着年纪相仿,两人又性格爽朗风趣,几日接触下来便熟络了起来。


午饭时分,三人坐在客栈大厅里等着店小二上菜。


六子和阿毛皆发现晚晚今日有些心不在焉。


晚晚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桌面上,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一瞬,六子忽的咧嘴笑着转头看向晚晚:“晚姑娘,将军一会就回来了,不过小半日时间,用得着这么魂不守舍吗?”


晚晚一愣,回过神来,却并没有被戳穿心事的羞赧,只眨了眨眼,一本正经道:“这么明显吗,连你们都看出来了?”


连这两个大大咧咧的毛头小子都瞧出她在魂不守舍了,萧衍之怎会看不出来。


不仅是今日他离去这大半日,前两日她同样如此,萧衍之却像是什么也未察觉一般。


不再提起那日马车内的话题,也再无更多别的交谈。


他们好似突然进展了一大步,又戛然而止。


阿毛不知晚晚心中所想,还傻乎乎地笑着:“这还不明显,瞎子都看出来了,晚姑娘,你就这么喜欢咱们将军啊?”


两个毛头小子也是口无遮拦,一般女子若是被这么直白道出少女心事,早已羞得面红耳赤恼怒不已了。


晚晚却是忽的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什么突破口,一下来了精神,坐直了身子朝两人郑重点点头:“当然喜欢了,将军不仅救了我的命,这一路也多亏有他同行送我前去江州,将军那样的男子,很难让人不心动吧。”


六子也惊愣疑惑:“不至于这么着急问吧。”


晚晚三步并做两步,直至当真跨出客栈门槛。


午时的日光明亮耀眼,将马背上男子的面容清晰映入了晚晚眼中。


真的是他!


晚晚眸光颤动,迎着耀眼的光直勾勾地看着他。


陈颂知。


六子阿毛口中的那位陈军医。


上辈子,他自称自己是萧衍之的部下,在那间破旧的平房中找到了她。


他将她带回将军府医治,在她生命最后的那一年,极力缓解她的痛苦,拼尽全力延续她的生命。


晚晚不知他所做这一切是出于萧衍之生前的交代,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但若不是因为陈颂知,或许她死得更早过程更为痛苦,甚至死后独自一人在那小平房里,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陈颂知那张清冷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好像一下便将晚晚又带回了上辈子最为艰苦的那一年。


思绪飘远,目光发怔,一时间竟就这样看出了神,即使此举唐突她也浑然不觉。


不远处,前去城镇办事顺便接到陈颂知的萧衍之套好马阔步走来。


还未走近,便在客栈门口见到了晚晚纤细的身影。


她怔神站在门前,旁若无人地仰望着与他同行先到的陈颂知。


陈颂知被晚晚这般突兀的眼神看得不明所以,仅垂眸与她对视一瞬,很快便转回头询问般地看向萧衍之。


萧衍之剑眉微蹙,压根没搭理陈颂知,只眸光晦暗不明地紧盯着晚晚。


她仍旧没有移开眼,甚至没注意到周围旁人经过。


半晌,萧衍之薄唇微动,出声唤道:“晚姑娘。”


他站得不远,仅是十来步的距离,就连客栈门前路过的旅人都闻声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可晚晚仍是毫无反应。


陈颂知也不知眼下是何情况,身子微僵了一瞬,犹豫着自己是否要先行下马。


那头,萧衍之忽的再次出声:“泠泠。”


晚晚一愣,目光中陈颂知有动作时她赫然回神,而后便听见了一道熟悉低沉的嗓音。


她骤然移开眼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便见萧衍之身姿笔挺站在不远处。


萧衍之面色沉冷,却是很快又道:“泠泠,过来。”


晚晚眼眸一亮,像是自己方才根本没做什么奇怪的举动似的,一听萧衍之这般唤她,连带着眼尾都带起了笑意,忙提起裙摆一路小跑着朝萧衍之而去。


“闻将军,你回来啦。”


萧衍之本是莫名下沉的气郁又在瞬间莫名消散了大半。


他狐疑地看着满眼泛光一路向他跑来的小姑娘,甚至要觉得自己刚才看到她目光灼灼看向别人的那一幕是他的错觉。


晚晚三两步跑到萧衍之跟前,仰头看着他,欣喜的模样像是等了他许久似的。


萧衍之目光微顿,若有似无地扫过一旁正翻身下马的陈颂知,转而问晚晚:“你认识他?”


“谁?”晚晚眨了眨眼,那副不明所以的模样好生无辜。


萧衍之默了一瞬,目光收回侧头从身后的架子上拿下一个方盒:“去镇上顺便给你买了点东西,你看看是否喜欢,若是需要便留下,不需要便……”


“需要的!”晚晚迅速接话打断了他,一把接过了方盒。


萧衍之这套话术她再了解不过了,下一句定是“不需要便处理掉”。


方盒沉甸甸的,不知里面是何物件。


晚晚拿着方盒凑近耳边摇了摇,下意识问:“是什么呀?”


萧衍之挑了挑眉,话语被打断,眉眼间却明显蔓上些许愉悦之色:“你打开看看。”


晚晚拿着方盒一时间有些无从下手。


若说萧衍之出行给她带东西,那是上辈子常有的事,她也早已习惯。


或许是顺道随手一买,或许是钱多得没地儿花,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未曾细想过。


但当面拆萧衍之给她带回的东西倒是头一回。


萧衍之面色淡然站在一旁,好似并不在意,目光却一直静静看着她。


晚晚一手捧着方盒,一手小心翼翼地拆开。


直到方盒被打开,内里竟装着一副白玉内雕的碗筷。


碗身白皙通透,内里雕花精细,用金边镶着头部的长筷打磨成适合抓握的形状,看着便叫人心生欢喜。


见她明显喜欢,萧衍之略微紧绷的面色才终是缓和了下来。


他侧头目光移向别处,倒当真像是不甚在意,顺道随手把没地儿花的钱花了一点的模样。


精致的物件总能吸引人的注意力,晚晚无心关注萧衍之的表情变化。


她眼眸灿亮地紧盯着这副漂亮的白玉碗筷移不开眼来,心里忍不住开始盘算起来。


这玩意能值多少钱,小镇上买的应是不贵吧,但看着又好生精细,总觉得也不是便宜之物。


她究竟是留着自己用,还是当了换成银两囤起来。


思绪间,晚晚下意识就想直接询问这副碗筷的价格,但话到嘴边还是猛然清醒过来,随口低喃了一句无所谓答案的问话:“为何给我买碗筷?”


她连看都不得闲看他一眼,显然萧衍之究竟为何给她买这副碗筷,她并不是真的好奇。


却没曾想,下一瞬她听见他淡声道:“既是喜欢,就留下用吧,路上好好吃饭,没事别总用筷子戳客栈的小木碗了。”


饭席间。


客栈一楼大厅坐满了萧衍之带回的随行士兵,以及陈颂知一行人。


众人有说有笑,话语间偶尔谈论一些军中事务。


晚晚沉默不语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手里捧着本还没决定好当掉还是自用,就已是被萧衍之派人洗净盛满了饭的白玉碗筷。


周围声响嘈杂,她却沉入自己的思绪中。


拿着筷子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往碗底戳去。


白玉碗不同于木碗,力道一重,筷子戳穿米饭触底,发出了一声清脆却并不算突兀的脆响。


晚晚赫然回神,下意识抬头便对上了萧衍之转头看来的目光。


她愣了一下,像是学堂走神了的学生被先生逮了个正着似的,忙又垂下头来小口地吃了起来。


再到一口米饭咽下,晚晚余光这才瞥见萧衍之已再次转回头去正与旁人交谈。


所以,他是何时知晓她吃饭爱用筷子戳碗的。


思绪再次飘向远方。


晚晚忽的想起,自己这点小习惯好像在上辈子就被萧衍之发现过,甚至那时他们还未曾同桌吃过几次饭。


晚晚吃饭向来很慢,时常又心不在焉,一旦拘谨紧张时便更容易暴露这个小毛病。


第一次与萧衍之同坐一桌吃饭时,已是他们成婚的第二年,萧衍之那日刚从远处回来。


他们并不熟悉,甚至晚晚对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还有些怯意。


整个饭席她饭菜没吃几口,大部分时间都在戳碗。


萧衍之吃完放下碗筷时,忽的开口问她:“饭菜不合口味吗?”


晚晚当时只彷徨于和陌生的丈夫相处的尴尬,并未注意更多,含糊不清地回答后,萧衍之也并未再多说什么。


但后来许久以后,她从下人口中得知,自他们第一次同桌吃过饭后,萧衍之便吩咐了下去,往后不论是他在外还是回府,饭菜口味照晚晚的喜好便可,不必因他突然归来而更改。


最初,萧衍之或许是觉得因为他的突然归来,下人们为迎合他口味而准备了与往常不同的菜色,导致晚晚胃口不佳。


而后又有几次同桌吃饭后,晚晚便陆续收到了萧衍之从远处给她带回的各种各样的碗具,像是在变着方儿哄她吃饭似的。


只是晚晚如今仍没想通,那时的萧衍之明显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样子,为何会有心思注意到她是否有动筷,饭席间在做什么小动作。


又为何要在意她这个无关紧要的妻子是否有好好吃饭。


晚晚咽下一口菜,缓缓抬头,视线无意识地就飘向了萧衍之。


因为陈颂知的忽然到来,他们似乎有很多事情要交接。


他坐的位置侧对着她,已是放下了碗筷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陈颂知说着什么。


晚晚柔软的指腹轻轻摩擦着白玉碗壁,心里没由来地想着,萧衍之这人莫不是就爱管人吃不吃饭。


毕竟结合前世他的所作所为,她也没法将他此时几近关怀的举动当做是对她有意。


正想着,目光中男人俊朗的侧脸忽有微动,像是下一瞬就要转头看来似的。


晚晚在被抓包前心下一慌,连忙慌乱无措地移开视线,一眼便看向了坐在萧衍之身旁的陈颂知。


萧衍之本无意转头,微抬眉眼时余光瞥见了一道明目张胆的视线。


他眸光微顿一瞬,一转头眉心却不自觉轻蹙起来。


她看的是陈颂知。


她又在看他。


陈颂知毫无察觉,一口饭吃完,一抬眼却赫然对上萧衍之意味不明紧盯着他的冷厉视线。


陈颂知:“?”


“你认识她?”萧衍之嗓音很沉,即使在嘈杂的大厅中完全不必担心是否会被别人听到,但声音仍然明显压低。


陈颂知不明所以:“谁?”


至此,萧衍之脸色更臭了。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会装懵。


“她,晚晚。”


陈颂知甚至还是没反应过来所谓“晚晚”是何人。


他有所察觉地转头回看去,被他触及目光的小姑娘忽的就被吓到了似的,忙转回头去几乎快把脸埋进碗里了。


陈颂知面无表情地转回头来看向萧衍之:“还未问过你,怎突然想起专程绕路送这位姑娘?”


萧衍之微眯了下眼眸,显然气压低沉:“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陈颂知坦然回答:“不认识。”


“不认识她为何多次偷看你。”


陈颂知默了一瞬,很认真回答:“应该不是偷看。”


萧衍之沉着脸色审视般看着陈颂知,默不作声等待他的下文。


而后,他便看着陈颂知一本正经陈述道:“她那是明目张胆地看我。”


再看他迎着自己沉冷的目光补充道:“两次。


桑晚记得自己当时解释也解释不清,疲惫的回到苍云阁,又被于妈妈派来的小丫鬟告知李姨娘病了。


这是什么意思,桑晚自然是知晓的。她沉默了很久,还是去帮唐妈妈求了情。


当时没想明白这一出戏的因果,后来年纪大了,见识多了,也大概知道这是给她的下马威。


这件事情最后吃亏的好像又只有她一个人。


现在想起来,年长者真的很擅长控制一个弱者。


而她现在也是一个年长者了。


桑晚脱了外裳和素膳睡到床上,“可她们算计错了。我不会管唐妈妈,用姨娘来逼我也没用。非但不求情,我还要刺一刺她。”


萧衍之将桑晚保护的很好,以至她闭目塞听。


但不妨碍,总有人把话递进她耳中。


她也不想再做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金丝雀了……


安顺当即就要撵人:“既赶时间,还不赶紧滚。”


桑晚哂笑,心知肚明地留住他,语调很轻:“报什么信儿,也说给我听听。”


第 73 章 第 73 章


安顺没想到桑晚会拦住他,面露诧异。


那小太监,双手还撑在地上跪伏,未曾抬头,好似并不知晓眼前人是谁,只当她是后宫里的主子。


“回贵人,听闻陛下早朝动怒,有大人求证,薛氏究竟是想对陛下用毒,还是对那位养在里头的姑娘……”


小公公尾音拖得很长,犹豫着说:“若是因着后宫争宠而动手,也不无可能,贵人身处后宫,想来该比奴才更清楚其中利害。”


他只唤桑晚贵人,后宫中称得起娘娘的,也只有柳嫔。


其余主子的位份,还够不上一句娘娘。


当夜,晚晚随萧衍之在路途中的一处驿站宿下。


本是赶了一整日的路,她却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晚晚心下有气,自是因着萧衍之此前那一副想要取笑她称自己为寡妇的事情。


她又躺了一会仍是毫无睡意,这便起了身,披上外衣打算去客栈院子里透透气。


路经萧衍之房门前,看着紧闭的房门,晚晚顿住脚下步子。


遥想当年,晚晚上辈子年满及笄时,可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寡妇。


她好像也从未能掌控过自己的一生。


去往江州是如此,嫁给萧衍之亦是如此,就连最后萧衍之离世要将她休弃,她也同样没得选择。


重活一世,她再不想被动地受别人的掌控,更不要毫无防备地接受任何突如其来的变故。


眼下接近萧衍之自是最为快捷的方式。


但若是萧衍之当真不为所动,她大可趁着时机还早,转而换一方式为自己将来做打算。


如此想着,晚晚却还是站在门前轻叹了一口气。


若是可以,她还真不想就这么放走萧衍之这座大金矿,自然还是想成功的。


晚晚犹豫着是否要敲门,可门外看不见内里光亮,也不知萧衍之亦是熄灯歇息了还是正在干别的什么事,而她敲门入内似乎也并无什么特别的事要说。


萧衍之如今本就对她陌生且态度不明,她若太过激进,也不知是否会叫他觉得自己上赶着勾引他,从而对她心生防备。


片刻后,晚晚微微抬起的手到底还是落了下来。这是方才他自己的评价,刘财生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此时也不敢跟他动手了,叉着腰隔开距离,恨道:“你怎的勾了桑晚?以前那样重的伤莫非是装的吧,看我们桑晚貌美心好,就这样骗她?”


“不曾有半点欺瞒,”常渊声音沉稳,不失气度,“桑娘子救了常某性命,自然不该有半点欺骗。至于刘兄口中的‘勾’字,常某读书少,不解其意,还望海涵。”


刘财生觉得此人滑不溜手,更不老实。这样的谈吐姿态,何谈读没读过书!怕是都能进县学当夫子了。


“桐花说,你和桑晚定了亲事?”


他换了话题,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是,”常渊神色坦然,“桑娘子亲口所提,常某感念娘子恩德,自然应下。”


“那么看来,也不过是知恩图报罢了,”刘财生松口气,“我们桑晚单纯,定是见张家凶狠,才同你定亲。没想到你一个大男人,还玩什么以身相许的路子呢?”


他就不信,这么短的时日,还能生出什么情意来?桑晚多年没少见各家小郎鞍前马后献殷勤,从未见她对谁侧目过。


笑话!定是因他不在,否则张家来一个他打一个,绝不会让桑晚为难,以亲事回绝张家。


来日方长,也不急这一时半会。


正这时,静谧的客栈走廊忽的传来一阵微弱的响动,像是从某处发出的脚步声,刻意掩藏,鬼鬼祟祟。


沉寂中的半点异响都足以让人心惊。


晚晚面色微变,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眼前紧闭的房门忽的被人从里面打开。


屋中没有光亮,漆黑一片,一只手臂快速从暗色中伸出,她几乎没能看清眼前人的身影。


手腕顿时被大力攥住,那股力道拉扯着她,身体毫无防备地失衡就往里倾倒而去。


晚晚瞳孔紧缩,顿时瞪大眼眸,心跳陡然加速,下意识地张嘴,一声惊呼在顷刻间被人用手掌捂住,彻底掩了下来。


她身子一倒,眼前天旋地转一瞬,赫然撞上一片硬实的胸膛,周身被热烫温度席卷,整个人被压倒在了门前角落里。


房门悄无声息地重新紧闭。


晚晚慌乱无措地剧烈喘息着,嘴里呼出的热气又全数被大掌挡住,将她闷在掌心下几乎要喘不过气起来了。


昏暗的光线里,仅能借着窗外莹白的月光看清跟前身影的模糊轮廓。


晚晚颤着眸光抬眼,急促呼吸间一眼撞进了一双漆黑冷冽的眼眸。


是萧衍之。


还没来得及松下一口气,被萧衍之捂住嘴的大掌骤然收紧。


萧衍之身体前倾越发逼近她,灼热的呼吸甚至已经扑洒在她耳边。


他声音压得极低:“外面有人,别出声。”


萧衍之捂得太紧,靠得太近,令晚晚感到窒息。


她眼角憋出湿濡泪光,难以忍受地抬手无意识地去掰他的虎口。


萧衍之敛目,朦胧月光下,被他禁锢在身前狭窄角落里的小姑娘瑟缩可怜,一双澄澈的杏眸泛着水光,眼尾发红,像是被人欺负了似的。


鼻腔蹿入清浅的幽香,细腻温柔,浅淡又扰人心弦。


掌心下柔软滑嫩的触感和他粗粝的指腹形成鲜明的对比,陌生又新奇,泛起阵阵痒意,让人不知是因喷在掌心的热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思绪一晃,萧衍之蓦地收了手,大掌退开后露出一张憋红的小脸,微张着双唇大口喘息着。


从他俯视的角度看去,晚晚剧烈起伏的胸膛格外显眼,本就昏暗的光线在他身形下笼罩出大片阴影,显露出别样意味,令他喉间一紧,霎时不自然地别开了视线。


视线不再受某些画面侵扰,别的感官却仍旧清晰。


萧衍之侧头,滚动的喉结发出突兀的一声吞咽声。


晚晚却忽的凑近,整个人几乎要贴在他身上了。


“怎么回事,外面是什么人?”


晚晚一个刚过及笄的小姑娘,被男人这么堵在墙角靠近得几乎像是被拥住了一般,却不见她有半点紧张羞涩。


被扰心弦的似乎只有萧衍之一人。


对此,萧衍之眉心微蹙了一下,再次转回头来低头看她。


小姑娘微仰着头,的确没有半分羞涩,只对外面未知的情况紧张和害怕,甚至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还想往他怀里凑近些才能觉得安全。


萧衍之心情一时有些异样,沉默了片刻后才低声道:“一群杂碎,不必担心。”


眼下的经历无法和前世的经历结合在一起,晚晚实难心安,局促紧张地侧眸朝房门方向看去。


但紧闭的房门隔绝内外视线,身处屋内根本不知外面是什么情况,只听见一阵越发靠近的脚步声,好像还不止一人。


晚晚心下一紧,下意识抬手便攥住了萧衍之的衣襟。


他们已是靠得很近,近到能闻到对方身上沐浴后的干净气息,感觉到对方温热的体温,甚至连对方的呼吸声心跳声也能在静谧空间中清晰可闻。


当萧衍之衣襟被攥住的同时,晚晚清晰地感觉到他浑身骤然一僵。


晚晚顿时以为危险将近,脸色一变,无意识地倾身贴紧了他的胸膛。


“我们怎么办,那些人会进来吗?”


发着颤的气声几乎微不可闻,微小的动静沉寂后,耳边传来的是全然没有节拍的混乱心跳声。


晚晚愣了一下,起初以为是自己害怕得心尖乱颤,而后才反应过来,她听见的不是自己的心跳声。


而是萧衍之的。


晚晚下意识抬头,却赫然对上萧衍之垂眸沉沉看来的凝视目光。


他压根就没去注意屋外的动静,更莫说思绪他们要如何应对眼下的危机。


他紧盯着她,瞳眸越发深沉,加重的鼻息扑洒在晚晚脸上,本是紧绷的氛围却逐渐变得热稠黏腻起来。


晚晚攥紧衣襟的手逐渐失了力道,缓缓放松,逐渐落下。


她仰着头与萧衍之对视,他此时的神情她并不陌生。


心跳陡然漏跳了一拍,晚晚半柱香前站在门外的想法忽的被推翻。


为何不能激进,为何不能直白表明自己的态度。


她与萧衍之夫妻五年,虽不算亲密无间,但多少是了解他的。


她总会知晓,如何是萧衍之防不住的方式。


指尖划过他腰身的衣摆,在屋外脚步声骤然停滞的一瞬,晚晚忽的探出手臂,而后收紧环住他的腰身,连脸颊都贴上了他的胸膛,彻底将自己送进了萧衍之的怀中。


萧衍之浑身紧绷,香软入怀,他顿时条件反射抬手就要将她扯开。


手臂刚有抬起的动作,怀里却传来柔软的低声。


“闻将军,我有点害怕,你说句话呀。”


霎时,萧衍之僵住的手臂在暗色中没能准确抓住晚晚的手臂,却赫然掐住了她的腰身。


纤纤细腰不盈一握,粗粝的大掌几近粗鲁地将她从怀里扯开,一片漆黑中萧衍之的眸子沉得几乎要看不见了。


晚晚被掐得生疼,腰间被掌控的力道,像极了她上辈子多次想逃脱却又被萧衍之强硬抓回时的模样。


唯一不同的是那时萧衍之是直把她往自己怀里攥,如今却是硬生生把她拉扯开了。


但晚晚眸底却是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狡黠,一晃而过。


随即露出吃痛的表情,引得萧衍之蓦地松了手。


两人在沉寂空气中对视一瞬,心思各异。


突然,萧衍之眸光骤变,视线转移向房门,抬手指尖落在唇中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房门诡异地发出响动,若是在人已是熟睡之时,根本不可能注意到这点微弱动静。


但此时紧靠房门的两人却听得尤为清晰。


下一瞬,房门赫然被打开。


屋外一阵风吹来。


萧衍之动作极快地抽出一把弯刀。


晚晚眼前闪过一道银光,萧衍之已闪身到门前,没有丝毫迟疑地一刀划向门前闯入之人。


刺啦一声皮肉划破的声响,伴随着来人猝不及防的闷哼声。


周围氛围骤变,有人低呼:“不好!撤!”


看不见的走廊上瞬间凌乱脚步声四起,萧衍之抬手擒住被他刀伤的人的后颈,那人闪身欲要挣脱,却又是被干净利落一刀直击他腰腹。


鲜血喷洒,晚晚看不清轨迹,只觉自己脚边都沾了热血。


她瞪大眼眸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剧烈地喘息着却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直到门前动静骤停,有人拿着烛灯大步奔来。


“将军,他们撤退极快,我们没能抓住他们。”


萧衍之沾满鲜血的双手赫然出现在光亮下,阴影笼罩住他半边侧脸,狰狞又血腥,像是地狱里索命的恶鬼。


咚——


一声落地闷响,萧衍之松手,黑衣人就此倒地。


“他舌下含有毒药,被抓住的那一刻就自尽了。”


“怎么办将军,可要通知营里兄弟一并追查吗?”


萧衍之抬手道:“不必,他们未得逞自是会再来,等人自己送上门便是。”


“那这人?”


“装起来,看来还真得顺路去趟江州了。”


话音落下,门外两名随行士兵迅速入内。


已无生机的尸体被抬起,留下地面血泊一片。


萧衍之收刀转头,一眼看见缩在角落里脸色煞白一片的晚晚,手上动作顿了一下。


他下意识想开口,余光瞥见一地血腥,乃至自己身上手上皆是黏腻,顿时又止了话。


他本无意让她见到这一幕,无奈事发突然,也不知她为何大半夜不睡觉在走廊上晃悠。


情急之下,他只能将她拽入屋中躲避。


他觉得小姑娘应该是吓坏了,以至于方才,她吓得钻进了他怀里。


萧衍之忽的心神一震,那转瞬即逝的触感好似又突然清晰蹿入胸膛。


温香软玉,扰人心弦。


萧衍之迅速移开视线,心神才逐渐缓了下来。桑晚碰了碰常渊的手臂,见他确实面色如常,才应声道:“好,都听你的。”


此处人多嘈杂,苦味甚重。


还有着瘀血的头颅又隐隐发痛。


万和堂是药铺,前来的人多少都呻|吟哀叹,面露病色,佝偻着腰背痛苦不堪。常渊这等身段挺立在堂中,分外惹眼。


常渊感受到那段茉莉香气的靠近,又在药草的清苦气息中冲淡,痛苦隐于不见光明的眼下,眉目轻皱,反手抓住了女子方要抽回的手。


指尖触及的刹那,温热的触感从手心传至脑中,他喉咙轻滚,微微收紧了手心,让她的五指包裹在他的掌中。


“怎么了?”


几人准备离去,桑晚转过头,看着二人交缠的手,“不舒服?”


常渊的面色有些白。


“还是因为方才孙叔的话……”她知晓病人大多心中苦楚,便也没收回手,温声安慰:“莫要太伤心,咱们想法子,会好的。”


即使感受不到目光的触碰,也能从她的语气中感知到她的所想。


桑晚自来如此,她无甚脾气,总是宽慰,总是劝解。一如既往的地照顾着身边的人,不知何时才能流露出自己真实的情绪。


亦或是她本就如此。


似乎世上万人,都可获得她的怜悯与关怀。


“好。”


常渊忽地开口,像是示弱:“……此处人多,我有些不适应。”


已然做了决定,有了归处,那些飘渺又遥远的记忆,恢不恢复又有什么所谓。


他垂下眉眼,温和内敛。


桑晚顿了顿,素手缓缓回握。


“那便牵着我罢,”桑晚道:“不要走散了。”


他转而一边往屋中水盆前走,一边道:“已经没事了,你回房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


晚晚虚软的身子微颤一瞬,目光极力避开眼前一片鲜血淋漓,眼眸瘆得发干,嗓音却好像带上了哭腔,听着甚是可怜:“我能和你一起吗?”


萧衍之一愣,刚伸进水盆的手在水中晕开一滩血红。


他以为晚晚被吓哭了,转头一看,却见小姑娘脸色虽白,眸子却亮灿得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眸底像是别有心思,却叫人参不透。


晚晚眨了眨眼,心下的慌乱反而在萧衍之的注视下逐渐消散了不少。


触及他审视中带着些许疑惑的目光,嫣唇再次轻启,试探地又低唤了一声:“可以吗,将军?”


哗啦一声水声,萧衍之洗净双手动作不太顺畅地从一旁的架子上拿下毛巾擦手。


很快毛巾被随手扔到一旁,萧衍之到嘴边的话转了又转,半晌后才迟疑道:“一起什么?”


晚晚抿了抿唇,恢复知觉的双腿连忙迈开步子彻底远离那滩血迹。


直到走到萧衍之跟前她才紧张道:“方才是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人,他真的……他死了?我实在有些害怕,让我这时一人去隔壁屋中,我担心……”


话语声适时止住,随着晚晚走近,萧衍之这才看见她交领衫领口处的白边沾染上了几滴血迹。


并不明显,但格外刺眼。


屋内已有烛灯照亮,少女好似柔弱的模样清晰映入眸中,瓷白的肌肤逐渐恢复血色,稍有凌乱的发髻让她显得有些可怜。


唯有那双漂亮的眼眸,漆黑的瞳仁里映着光点,分明像是在询问她所害怕担忧的事情,但心下在意的却是别的方向。


萧衍之眉心微动,知晓她的害怕,又觉得甚是离谱。


沉冷的眸光来回在将她打量一周,似笑非笑道:“所以一起什么,你要和我一起睡?”


晚晚眸光一颤,像是有一瞬被戳穿心事的心虚,但很快又回过神来,敛下眉目羞赧了似的,忙摆手道:“我是说与你在同一处屋子,我睡外面的坐榻也行的。”


萧衍之有片刻沉默,眸底神色意味不明,叫人不知他此时在揣摩着什么。


好一会后,他才再度开口:“我暂且还要处理些事,这屋子沾染了血迹你一人睡这岂不更是害怕,已经无事了,你且回屋歇息,我会派人在外面守着你。”


晚晚好似意料之中会被拒绝,几乎没有半分迟疑地点了点头,模样很乖,全然没有要继续纠缠的意思。


只是她迈动步伐前,又忽的抬眸看了萧衍之一眼,眼尾微扬,眸光轻颤,缓声道:“还有方才,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害怕了。”


萧衍之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晚晚已快速转身迈步离去,模样匆匆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几步走到门前,又忽的顿了一下,背对着屋内小声道:“别忙太晚了,早些休息,那我先去睡了。”


直到沉寂夜色中清晰传来隔壁房间关门的声响,萧衍之才彻底从怔愣中回神。


但心下却莫名躁动了起来,那抹早已散去的柔软回忆又再次席卷而来。


好似还带着温热的幽香,丝丝绵绵,缠绕心尖。  “……若是这会儿银钱不够,可用此玉佩来换。”


桑晚看向常渊腰侧挂着的玉佩。


岫岩玉这等她只听过名字,从未亲眼见到过。此玉山养水藏,细腻温润明亮,但成色好的玉不少见,少见的是这块玉佩上所雕刻的纹饰。极复杂的云纹与吉祥纹,需得工匠细细打磨雕琢,看得出此物之金贵,甚至可能蕴藏着极深的爱护之意。


她脱下玉镯,原原本本地放了回去。


“不用了,多谢。”


她笑了笑,“银钱确实不太够,戴过试过也满足了。日后若有机会,再来买下。”


桐花耷拉眉眼叹了一声,“真是可惜,从没见过桑晚姐你这么喜欢一样东西。”


桑晚对身外之物看得不重,她年少时淘气去桑家,看中了她的珠花,桑晚只是瞧了她一瞬,便松口给了她。


可她要了回去后心中总是歉疚不安,想起她那说不出有着何种意味的眼眸,没过几日便还了回去。


那时她就知道,桑晚此人对这些定然不热衷,不然怎么会松口呢?


常渊听得此话,眉梢微动。


指腹触及到腰间的玉佩。他对此物无甚印象,只是隐约觉得或许与从前会有什么联系,但既然已经决定留在此处,从前一切便都没那么要紧——


“不用,”桑晚看出他的意图,轻轻按住他的手背,低声道:“这等东西一看就宝贵得很。若有一日你家人想凭借此物寻你,你却换了去,他们寻不到可怎生是好?快些收起,咱们早些回去罢。”


桐花包好了自己要买的钗子,付了银钱。常渊还想说什么,按在手背上的指尖又重了重,女子道:“好歹是要成婚,省些金银为家里添置些器具也好。”


提到成婚,常渊唇角微抿,垂首应声:“……你说得是。”


和雍华宫不同的是,凤仪宫正殿的陈设十分肃穆。


四处雕刻的纹路大多为盘绕飞升的凤凰,主座也是鎏金打造的凤凰图样,气势磅礴。


主座下,两侧摆放了许多红木雕花椅,并间隔放着四方小桌。


桑晚微微怔愣,才想到这大概是妃嫔每日清晨,来拜见皇后的地方。


绕过正殿往后,才是寝殿,并在一侧设有书房,小厅,应有尽有。


桑晚心跳隐隐加速,“这里,以后都是我的?”


萧衍之握着她的手,叫她安心。


“阿晚都收留安顺了,朕来留宿,总不会不收留吧?”


第 74 章 第 74 章


桑晚看着寝殿里那张比龙榻略小一圈的乌木鎏金榻,“陛下总不至于夜夜留宿吧,还未大婚……”


萧衍之话到嘴边的那句“有何不可”,当即收了回去。


笑容僵硬,改口道:“自然不会。”


元德清忍笑,若说谁能拿捏住他们陛下,普天之下,莫属桑姑娘了。


凤仪宫的宫人一部分是从御前调来,另一部分则是元德清昨日抽空选出来的。


规格章程比起御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宽敞的寝屋内,晚晚被束缚着手脚绑在屋中角落里。


她绝望无助地通红着眼眶,不知事情为何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前世李耀此时根本就不在云台镇,甚至连她在半山腰独住的事都还未在村子里传开。


她已是尽可能地规避前世的灾难,并且已打算天亮就离开此处。


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是被李耀抓住了,甚至比前世提前了大半个月时间。


药效未退,晚晚身子虚软,小幅度地挣扎了一下,却压根无法挣脱绳索束缚。


粗重的麻绳勒得她手腕生疼,含在眼眶的泪几欲掉出,却被她生生忍住。


她得逃,她必须要逃出去。


心下越是慌乱,手上便越是使不上劲。


晚晚挣扎得满头大汗,泪珠终是在眼眶包不住了,一颗颗的直往下掉。


正这时,房门忽的被人粗鲁打开。


晚晚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水光朦胧的视线瞧见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呼吸顿时停滞,胃里霎时翻腾得厉害。


“给她换衣服,动作麻利点,别耽误了老子的吉时。”


晚晚瞳孔紧缩,被棉帕堵住的嘴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李耀身后迅速走近两个中年女子,一人手里拿着大红喜服,一人拿着简陋的凤冠,直冲冲朝着晚晚走来。


“唔唔唔!唔!”晚晚痛苦摇头。


她极力缩着身子不想被这两个前世就粗鲁按着她给她换衣服的女人碰到。


可她根本无法挣脱,也全然逃不掉。


耳边传来李耀猥琐下流的笑声,随着他一句:“老实待着,爷今晚就娶你进门。”李耀转身离去。


晚晚彻底被绝望和恐惧笼罩。


事情已和前世完全不同,李耀竟是在今晚就要将她强娶。


晚晚脑海中混沌一片,除了呜咽地哭着,根本不知自己要如何逃脱。


这一日。


云台村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突如其来的喜事令大家伙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是哪家哪户办喜事。


一经打听,竟是李地主家的儿子李耀今日娶妻。


一时间,众说纷纷,更有人嫌恶摇头,也不知是哪家姑娘倒了霉,竟被李耀给瞧上了。


李耀好色是人尽皆知的事,他在云台镇虽说算得上是家境殷实,但耐不住他外表肥头大耳其貌不扬不说,更是嚣张跋扈恶劣至极,镇上村子里无人不对他生厌,更莫说有愿意嫁给他的女子。


但各家各户女子愿意与否其实并无法阻拦李耀,他若真瞧上了谁想要强娶,整个村子乃至小镇都无人能反抗。


这些年,云台村的姑娘们都提心吊胆,好在李耀一个也瞧不上,这才辗转打起了隔壁乡镇的主意。


此番他是第一次去,众人起初以为李耀一去便抢了个姑娘回来。


可待到喜事将近,李家开放大门邀请村民们前来赴宴,大家谈论间才知,今日的新娘可不是隔壁乡镇的,而是刚来此处不久,一个在半山腰上独住的年轻女子。


听说,漂亮得很呢。


有人唏嘘,有人凑热闹。


唯有刘力,面色沉重地挤在人群中一言不发。


今晨他天不亮便驶着马车上了山,可晚晚居住的庄子早已空无一人。


他在门前犹豫许久才不得已踏入,却没曾想门前就掉落着一把遭到破坏的锁。


刘力顿时心底一颤,当知坏大事了。


果不其然,他一回到村子,李家已在风风火火打算办喜事了。


众人不知新娘是谁,可他却知道,那是本该已经出发前往江州与父兄汇合的晚晚。


刘力后知后觉知晓是自己随口说出的话让晚晚惹来了大麻烦,李耀知晓晚晚第二日便会离开,连夜撬了她家的锁,便把人掳了来。


他不敢想象晚晚若是真的嫁给李耀会遭受怎样的苦楚。


刘力倾慕晚晚,却不敢奢望自己当真会得到如此女子的青睐。


他不舍她离开,却也知晓自己留不住她,他想帮助她,想保护她,想过一切,却从未想过要害她。


刘力痛心疾首,根本不知要如何挽回这个局面。


天色灰蒙蒙的,带着压倒性沉暗,好似也在预示着这个夜晚将会如狂风暴雨般混乱泥泞。


没过多会,伴随着夜晚的来临果真下起了雨,豆大的雨滴毫不留情地打在红丝绸上,像是也在反对这桩强抢的婚事。


但李耀丝毫不在意,命人在自家院子搭起了雨棚。


再过不到半个时辰,吉时一到,他拜了堂成了亲,洞房之时管他下不下雨。


晚晚被迫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喜服缩在床边。


她的手被反绑在后,绳索一端段缠绕在床梁上。


屋外的雨声伴随着前院嘈杂的嚷嚷声混乱地传入她耳中。


这一整日的束缚令她浑身酸软,挣扎太久无果也让她身心疲惫。


前世,她并不是直接被绑回来成亲的。


最初李耀只是把她关在一个房间里,她的手脚没有被束缚,但房门紧闭,接连三日只有送饭的人进出时她才能得以窥见些许光亮,其余时候根本就像是被囚禁了似的。


转机是在李耀准备好要和她成婚那日。


那日李耀给她灌了迷药令她任人摆布,晚晚醒来时外面忙碌,人声喧腾。


不知是李耀手底下的手忙昏了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在身体药效过去之后,竟发现房门虚掩着。


她急忙推门而出,门外守门的两个大汉竟已经被人放倒了。


晚晚没时间细想其缘由,只拼了命地一路逃跑。


最终她得以逃脱,安然无恙地被知府派来的人接走。


而后李耀遭到惩处,晚晚只知他下场很惨,具体之事便再不愿去多想。


可如今情况全然不同,被绑着手脚的她,即使房门再次疏忽未关,她也根本不可能逃得掉。


正绝望地想着,房门外忽的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


晚晚神经紧绷,因拉拽而晃动的房门在她紧缩的瞳孔里像是将要袭来的噩梦。


吱呀——


房门被打开,冷风顺着门缝灌入,混杂着更加清晰的雨声。


“姑娘!你没事吧!”


晚晚惊愣地瞪大眼,嘴被堵住发不出声音,只能讶异地看着刘力一身狼狈却步子极快地冲进来。


彻底打开的房门显露出外面一片狼藉,倒地的两名大汉和前世一模一样。


风吹动房门,最终将门虚掩着未关,记忆再次重合,刘力已走到她身前。


“对不起,姑娘,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快跑吧。”刘力有些语无伦次。


他颤抖着手慌乱地替晚晚松绑。


晚晚垂眸,瞧见他手背上的淤青,还带着些许划破的伤口,不知他方才在外面是如何放倒两个大汉的。


这么说,前世并非她好运,而是刘力帮助了她。


晚晚眼神复杂地看着刘力,直到她手上彻底松绑,刘力已是紧张得快哭了,却仍是急促道:“姑娘,快跑,我只能帮你到这了,是我的错,我不敢请你原谅我,你平安无事就好,快跑吧。”


晚晚嘴里的棉帕取掉,却也只是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他把她放走了,李耀回来时会如何处置他,他生存在这个村子里,依靠着李耀家的田地耕种,之后他会遭到怎样的报复。


晚晚眼眶发酸,她重重阖眼一瞬,咬了咬牙,最终只微不可闻地道了一声:“谢谢你。”


晚晚大步跑出寝屋,雨水将院中的青石地洗得发亮,瓢泼大雨冰冷无情地在瞬间将她淋湿。


她没有片刻犹豫,按照前世逃跑的路线,一路绕进一条偏僻小道,步伐极快地离开李家。


直到彻底远离那片艳红的喧嚣,晚晚心下才终是松了口气。


如同前世一样,她跑掉了,顺着山道上山,这一夜她不得停歇,但也不会再被李耀抓住。


正想着,身后那片火红的光突然颤动起来。


而后是越发急促的嘈杂声,有人在雨中大喊:“新娘跑了!把她抓回来!”


晚晚瞬间面色煞白,松缓了一刻的脚步再次急促奔跑起来。


怎么会这样。


李耀怎会这么快就发现了。


晚晚不敢犹豫,更不敢停,拼了命地在一片漆黑的雨夜中狂奔。


大雨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雨中的泥地湿滑,晚晚身着的喜服繁琐,她跑得极为狼狈。


身后有忽远忽近的脚步声,火光像是从未远去一般,一直紧跟在后。


晚晚跑掉了一只鞋子,丛林的断枝刺破她的脚心,不合身的喜服被她一路走一路脱到仅剩一件单薄的中衣。


她跑不动了,她快喘不上气来了。


可她不能停下,这不是上辈子发生的事,她甚至不知自己究竟能否顺利逃脱。


若是被抓回去……


她不敢想。


晚晚脚步踉跄,双腿发软,逃跑到山上,视线越发受阻,步伐更加艰难。


她一个不小心,一脚踩空跌下一个陡坡,细小的石头划破她单薄的衣衫刺破皮肤,有热稠的血液流出。


晚晚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不敢发出痛呼声,只是重重地缓了一瞬呼吸,咬着牙再次爬起来。


全身都在疼痛,体力已是透支。


脸颊上不知是雨还是泪,她甚至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倒下,可脚下步子仍在不知疲惫地奔跑。


雨水冲刷了她手臂上的血水,冰凉的温度刺得伤口不断蔓延疼痛。


难忍,却也好在能够让她保持一些清醒。


漆黑的山林,不停歇的大雨,还有身后不知是错听还是当真存在的追赶脚步声。


恐惧和绝望不断包裹着她,耳边呼啸着风声和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


思绪开始不清,晚晚好像看到了自己回到将军府时的场景。


她无力地躺在冰冷的床榻上,她知道自己将死,想要挣扎,想要留住即将逝去的生命,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过往的经历开始在脑海中倒放。


她看见萧衍之离世那一年,总一个人孤寂地坐在轮椅上,静静看着前方,没有表情,也没有话语。


晚晚担忧萧衍之的身体,更担忧自己往后未知的处境。


她记得,那日她问他:“萧衍之,你会丢下我不管吗?”


萧衍之没有回答,只抬头望着天,沉暗的黑眸里蕴着她读不懂看不清的情绪。


他当然无法回答。


或许那时萧衍之便已知自己命不久矣,连自己的生命都握不住了,又如何能管她更多。


不,或许她从未在萧衍之心里留下半分倒影。


下人们都说,她长得与萧衍之的心上人有几分相似,他待她好,便像是在对那个爱而不得的白月光好。


其实晚晚并不在意这个。


萧衍之这一生苦楚甚多,从高处跌落尘埃里,被迫接受自己无法再参战的事实,被迫接受从上京下放江州。


连她这个并不尽责的妻子,也同样需要被迫接受。


只是此时的晚晚开始思绪不清。


她不知道,萧衍之离世时那份自心底里蔓上的不舍,究竟是不舍即将离自己远去的奢华生活,还是不舍这个与她夫妻五年的男人。


“找到了!在前面!快追!抓住她!”


晚晚不知自己是何时没法再快速奔跑起来了,身后忽的传来声响,急促追赶的脚步声越发靠近,连暴躁的呐喊声也已是清晰可闻。


他们追来了。


她跑不掉了。


模糊的视线里,不远处的山林中像是出现了一道晃动的身影。


步伐稳健,身姿笔挺,来人的脚步声和身后传来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像是幻觉,步步靠近,踏着雨水逆着火光。


直到那抹身影彻底在眼前清晰。


晚晚失神地停住脚步,双唇微张着却说不出话来。


身体就要倒下之时,一只有力的臂膀接住了她,大掌扶在她受伤的手臂上,刺痛令她找回些清醒来。


火光渐近,晚晚眸光颤动地抬头仰望他。


泪水决堤,情绪崩溃,却又像是找到了避风的港湾,终是安心了下来。


下一瞬,自暗色中传来凌乱躁动的脚步声。


山道在瞬间从四面八方被包围了起来。


萧衍之冷厉的眼眸缓缓扫过眼前追来的数名大汉。


一声冷笑,他抽动臂膀将晚晚护在了身后,淡声道:“抓起来,一个不留。”


太后这会应该正高兴着呢,巫医进宫,宁王便有了希望。


外界的言论更是高涨,所有的一切,看似都在按太后设定好的路在走。


桑晚轻笑,萧衍之的谋略显然更胜一筹。


她不紧不慢的在宫中闲坐,就连所绣的寝衣,进度都完成了一小半。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桑晚昏昏欲睡。


守门的太监匆忙进来禀报,面色担忧:“姑娘,后宫里的主子们求见,看着有四五位,为首的正是柳嫔娘娘。”


第 75 章 第 75 章


该来的总得来,桑晚早就想过会有这样一日。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想必她们是从太后的寿康宫出来,就直接来她这了。


曾经她连雍华宫都不愿迈出,不想惹上是非。


事实证明,就算她不出去,也总会有麻烦找到她这来。


既然左右都躲不过,又何必躲下去,一味的避世,外人只当她心虚好欺负了。


桑晚转身,穿过连廊回正殿:“既来了,还这样声势浩大,就都请进来吧。”


她脚步偏快,珠月亦步亦趋地跟在桑晚身后,只感觉姑娘整个人气场好似都变了。


晚晚的尴尬在听见熟悉的嗓音后瞬间逐渐消散。


只留有些许五年未见的生疏。


她静静地看了萧衍之一瞬,一双澄亮的眼眸清澈又无辜。


一夜过去他的状况并未好转多少,双唇仍是惨白无色,眼下乌青浓重不知是何时醒来的。


晚晚小声解释道:“我是住在此处的村民,昨夜大雨见你倒在山林中,便将你救了回来。”


萧衍之微眯了下眼眸,视线仍在打量着晚晚。


眼前的少女肤白如雪,模样精致,即使她身上仅着一身粗布麻衣,却和此处贫瘠荒凉的屋舍略显割裂。


不施粉黛,却仍是艳冶柔媚,让人实难将她与她所说的“村民”结合在一起。


荒山野岭,血流成河。


萧衍之不信一个小姑娘会有胆子将来路不明的陌生男子就这么捡回家来。


甚至……


“你脱了我的衣服?”


晚晚面上浮现出几分尴尬来,微垂眼帘小幅度地搅着手指,嘴里嗓音更轻了:“昨夜你的衣衫都湿透了,污血混杂,就这么让你躺上榻,只怕那被褥都用不得了。”


语毕,她又欲盖弥彰地补充道:“我什么也没看到,只是不想弄脏床榻罢了。”


萧衍之身体虚软无力,几乎难以动弹更无法坐起身来。


但他明显能够感觉到身上舒适干爽,没有雨水没有汗渍,更没有血渍凝固后的黏腻。


这个小姑娘不仅脱了他的衣服,更帮他擦干净了全身。


她说什么也没看到,谁信?


萧衍之对晚晚的解释默不作声。


屋内再次沉寂下来,晚晚却并不是很慌张。


只抬眸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轻声细语道:“昨夜你血流不止,我便用家中药材为你伤口简单敷药处理过了,你现在感觉如何了?”


萧衍之眸光冷厉,几近质问:“你用的什么药?”


“是我在市集买的一些血竭。”


萧衍之又沉默了。


他无法起身查看自己的伤势,自也不知晚晚所说是否属实。


但身体的确没有别的异样,甚至连腿上伤处的疼痛也似有缓解。


屋中的少女面对他的冷厉一直温言以待,像是一只没有攻击性的兔子,却又胆大得丝毫不避讳与陌生男子共处一室。


思绪间,方才还站立不动的少女不知何时起身去了屋中另一侧,再度走回来时手里拿了一个简陋的茶盏,内里盛满温水向他递来。


“要喝点水吗?”


萧衍之审视的目光在晚晚走近后越发直接。


他紧盯着她,默了片刻才唇角微动:“多谢。”


晚晚闻言微躬着身子便伸手去扶他。


清甜馨香如春风拂面,令萧衍之有一瞬晃神。


臂膀毫无阻隔地感受到温软的触感,像是压根没有什么力道,那只白玉小手也根本无法一手圈住他的手臂。


耳边屏息用力的闷声传来,萧衍之这才收回思绪,咬了咬牙凭借着自己大半力气终是坐起身来靠在了床背上。


被褥险些滑落,晚晚比他反应更快一步将被褥拉扯住,遮挡一片光景,仅露出肩颈和一双肌肉线条起伏的手臂。


萧衍之以往在军营对赤膊早已习以为常,可此时身边并非同位男人的糙汉子们,而是个软软嫩嫩的小姑娘,叫他实难适应。


面色僵硬之时,萧衍之却瞥见小姑娘一脸如常,甚至还面不改色地将温水体贴地递到了他嘴边。


萧衍之试图抬手去接,起身却已是让他双臂无力,只得微微探头,就着晚晚的手张唇饮水。


如此动作,甚是唐突。


晚晚却并不在意,思绪显然不在这里。


待萧衍之将一杯水全数喝尽,晚晚微微退后了半步。


萧衍之本就高大,晚晚记得他以往站立时几乎比她高出一个头还要多。


如今他半身坐起,即使面上还带着伤痛的虚弱,却仍旧给人增添了些许压迫感。


晚晚微微缓了瞬心神才轻声道:“公子,昨日我用血竭替你敷药止血,想必伤口应是已经不再出血了,只是我看你那伤口兴许不只是皮外伤,仅是止血或难痊愈,不知你是否需要别的药材,我可以替你去山下镇上采买。”


温水划过喉咙暂且舒缓了干涩,萧衍之侧头淡淡地看了晚晚一眼。


还未开口,便闻她又补充道:“哦对了,血竭是一两银子,是我昨日刚在市集买的。”


晚晚说得自然,面上无半点心虚,好似只是在絮叨一般没有别的意图。


一连串的嘘寒问暖,温声细语无微不至,好似当真是一个山间居住的好心姑娘。


但萧衍之显然看出,这位好心姑娘不仅惦记着那一两银子,还想借此再得更多。


他唇角微动,淡声道:“山下小镇可有能够上门诊治的大夫?”


晚晚无辜地眨眨眼,明显不愿,却仍旧是面不改色:“你想请大夫吗?”


至此,她为财的目的已是明显到不加掩饰了。


寻常人受伤,不懂医术无从下手,自是请过大夫才能对症下药。


但若是请了大夫,大夫开具的药方便容不得中间商赚差价了。


几钱血竭,她狮子大开口要一两,倒是黑心。


萧衍之默了一瞬,道:“不必请大夫,你替我掀开被褥,我自己查看便可。”


晚晚闻言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心下暗道,好在自己多少是有些了解萧衍之的。


萧衍之会受伤流落至此定有蹊跷,他伤势未愈情况不明,自不会想暴露自己的行踪,请大夫什么的,谨慎如他又怎会有此要求。


放下心来,晚晚毫无怨言地走到床尾替萧衍之掀开被褥。


被褥下,萧衍之右腿脚踝处的伤口敷着一层褐色的药粉,的确没再出血,却也因着怪异色泽混杂,几乎看不出是何情况。


但伤口处蔓延开来的青色脉络越发明显,像毒蛇一般往他小腿处盘踞。


晚晚看着像是比昨日情况还要严重的伤口,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凉气。


该不是她弄巧成拙了吧。


晚晚紧张地转头去看萧衍之,不自觉问:“你这伤是如何造成的,怎伤得如此严重。”


前世,萧衍之在与她成婚前的那几年丝毫看不出腿脚有何异样,甚至在晚晚初嫁入将军府时,也只是偶尔瞧见他跛脚走路,其余大多数时候几乎与常人无异。


情况是在后几年才逐渐严重了起来,待到萧衍之三十五岁离世那年,他已严重到只能靠轮椅出行,几乎无法再站起来了。


晚晚不知萧衍之前世的死是否和这处伤口有关,但再度瞧见伤口,她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前世让萧衍之最终坐上轮椅的原因。


无关男女情爱,晚晚只是觉得萧衍之本是大齐人民的盖世英雄,他为国为民奋战了二十余年,最终不该落得那般下场的。


或许前世,萧衍之便是因为独自一人伤重倒在山林中无人救助,腿疾一拖再拖最终才会导致无法挽救。


今生她既是意外救下萧衍之,在他支付银两的情况下,她还是想尽可能地帮他治愈腿疾。


萧衍之有片刻沉默,像是在回忆自己受伤的经过。


但实则,他只是并不信任这个胆大又古怪的小姑娘,只继续端详了自己的伤势片刻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转而开口道:“你家中可有纸笔,我需要几味药材,你记一下。”


晚晚点了点头,也没再继续追问,迅速到桌前将纸笔拿来。桑晚回了家,关上院门,母亲的声音从里头传来:“阿晚,回来了?”


“回来了,”她高声应答,面上却无甚笑意,略有些疲惫地揉揉脑袋,又道:“阿娘,我先去做饭,等会儿就好。”


关紧厨房的门,被气得乱跳的心终于平缓下来。桑晚闭了闭眼,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打下一片阴影,新月似的细眉蹙起,恼意宛然。


阿娘身子一直不好,她不想让阿娘知晓这些烦心事。今日万幸拦下了他们,若是晚了一会儿,叫阿娘听见了那些污言秽语……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已经耽搁了许久,桑晚生了火,呛人的白烟从滚烫的油锅里直冒而出,锅铲连续不断地在锅中翻动着,夹杂着热油的噼啪声,扑鼻的香气钻入鼻腔。


正值溽暑,厨房柴火正旺,更是闷热。女子挽起衣袖,露出了藕白的一截小臂,衣袖拭过额角的细汗,露出那张白里透红的脸来。


油烟大,眉眼稍皱着些,却也掩盖不了清透姿容。她盛好饭,朝着屋里叫了声:“阿娘,饭好了。”


忙了一上午饥肠辘辘,直到落座,才有了歇下来的实感。


两个小菜都放了肉,还蒸了蛋羹,一顿有滋有味,桑晚就着蛋羹用了碗饭,心头的郁结才散。


母亲罗胥君见她面色好了些,才试探道:“今日回来得晚了许久,可是……”


“桐花今日同我一道去了,她要去看钗子,就耽搁了会儿。”桑晚垂眸瞧着饭碗,语气平平。


罗胥君松了口气,“阿娘是怕那些人又来堵你。”


村中都知,桑家女自小便生得娇俏,越大越掩不住容色。村中总有些游手好闲的混混流氓,时不时上门来扰一番。


自从桑父去后,这日子是越发不好过了。


若不是邻家关系近,多有帮衬,只怕日子会更难过。


至于这回……


桑晚软了眸色,扯出个笑来:“上回刘叔给他们狠狠揍了一顿,这阵子安分多了,阿娘别太担心。”


罗胥君瞧着年岁不大,却有疲态,眉眼下垂。发间一根素钗,朴素但整洁。


她只是将双手搭在了女儿的手上,声音轻又弱:“阿娘没什么本事,就想让你好好的。”


桑晚没回答,收起碗筷头也不回:“阿娘歇着去吧,一会儿药好了我送来。”


她不想在阿娘面前暴露自己情绪的低落,抿了抿唇,将早先便分好的一份饭菜同刚熬好的药一道,端着去了另一间屋子。


桑家的院子不小,此时日头正高。桑晚抬了抬手,在眼前挡下一小片阴翳,快步推门进了侧屋。


屋里的人显然醒着,听见她来张了张口,还是未曾出声。


“醒了。”


桑晚瞧他一眼,将碗筷放在了小桌上,“吃吧,不收你银子。”


侧屋光线不好,只听窸窣轻响,半躺在榻上的人缓缓起了身,从那片阴影中出来,摸索着往前。桑晚到底做不到冷眼旁观,上前几步扶上。


甫一靠近,淡而缱绻的茉莉清香缠绕着小臂往上,在无光的世界中作为唯一的指引。到了桌前,饭菜的香气又掺着药的苦意,淡而又淡的茉莉香被驱散,再也寻不见。


男人端起碗筷,道了声谢。


女子就坐在他身旁,没有任何铺垫,“今晨去了县里打听,没听说有谁家丢了人。”


“打听不到也正常,辛苦桑娘子了,”男人颔首,“只是此事不好声张……”


桑晚“嗯”了声,没再多言。


她确实累了,也就在这半明半暗的屋子里,能随意地拉下面庞,不必顾及他人脸色。


随手拿了片蒲叶扇风,颊边垂落的发丝被扇得轻晃,她随手拢在耳后,抬眼看着眼前之人。


男人眉眼锋利,因为瞧不见,眸中有些无神。剑眉本应有着凛冽的气势,却被黯淡的眼眸削弱了几分攻击性,显得平和许多,面庞清俊,下颌利落,是桑晚从未见过的好颜色。


可更让人难以忽视的,是一身粗衣葛布也掩盖不了的清冷气质。身上有伤却依旧挺拔,上衣不大合身,宽阔的背脊包裹在旧衣里,略微有些绷紧。


衣袖挽至手肘处,小臂紧实,线条利落,随着动作绷紧又放松。用饭慢条斯理,一瞧便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教养。


反正他看不见,不算收敛的视线慢吞吞地在他身上游走,目光落在那颗不算打眼的小痣上。


小臂这样结实……应当是会武的吧。


桑晚漫无目的地想。


“桑娘子今日心情不好。”


桑晚的神思忽地被这一句唤回,看向他。


不是问句,带着些肯定。


桑晚忽地有些被戳穿了的感觉,下意识道:“没有。”


“那便没有吧,”男人不曾纠缠,将苦涩的药汁饮尽,又闻到了那缕清香,“桑娘子若遇到难处,只要能帮得上,某必当竭力。”


萧衍之一边开口道出自己需要的药材名,一边转头打量一脸认真的小姑娘。


日照高升,阳光从唯一的窗户洒落屋内,正巧打在她一侧面颊上,映得那白皙肌肤越发光泽透亮。


小姑娘甚美,美得有些超凡脱俗,浓长的眼睫小刷子一般在眼下映出一片颤动的阴影,让人移不开眼。


但萧衍之思索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道完所有药材名后,在晚晚低喃着轻问他“还有吗”时,他忽的道:“不过小姑娘,我现在没有钱给你。”


萧衍之说得一点也不羞愧,坦坦荡荡的,甚至像是有些期待晚晚的反应。


晚晚一愣,霎时抬头。


对上萧衍之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瞬间后知后觉意识到,萧衍之现在的确没钱。


他的衣服都被她脱了个精光,硬是连个铜板都没有,他是真的身无分文。


身无分文这种词用在萧衍之身上似乎有些割裂。


晚晚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消化这个事实,而后才冷静下来,转而又回桌前拿了一张纸。


“那便赊账,公子给我打欠条可以吗?”


萧衍之的确是在期待晚晚的反应,这个小姑娘既是为财,那若他无财她会如何应对。


可他却没想到晚晚竟说要打欠条。


萧衍之觉得好笑:“你与我素不相识,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怎知我是否会赖账?”


晚晚当然知道萧衍之不会赖账,两人五年夫妻,虽不亲密,却还是知晓,以萧衍之的性格,就是家中破产了,也绝不可能赖一个小姑娘的钱。


所以晚晚很淡定,拿着纸笔抬了头:“那你叫什么名字?”


萧衍之眸中闪过一抹兴致,饶有趣味地看着一脸认真的小姑娘,唇角不自觉上扬,缓声告诉她:“我叫萧衍之。”


晚晚神情没有半分变化,点点头便垂眸动笔写了起来。


“好的闻公子,昨夜的血竭一两,你睡在我的榻上收你五百文过夜费不过分吧,你需要的药材我暂且不知是多少钱,待我采买回来一并记上,另外你的衣衫都破烂了,我会另外帮你买两件新衣更换,大抵一两,暂且就是这些,可以吗?”


绵软的嗓音带着烟南独有的调调一字一句传入萧衍之耳中。


直到她一笔笔账盘算完,萧衍之唇角的笑意已是彻底绽开。


果真是位黑心姑娘。


而后,他开口问这位黑心姑娘:“那么我是否该知晓我的债主叫什么名字?”


晚晚写完最后一笔,拿着欠条展示在萧衍之眼前。


欠条上写有她的名字,确定他看清了才道:“那么,按手印吧,闻公子。”


萧衍之幽深的目光流转在写有债主名的那一行。


唇边无声地碾磨着这个名字。


晚晚。


“好,那就有劳晚姑娘了。”


“都说立后虽是后宫之事,但亦是国事。”


萧衍之摩挲着桑晚细嫩的腕骨,视线冷冷扫视几人。


“朕早朝刚杀了个言官,就听你们乌泱泱的来了,是特来拜见,还是心存不满?”


帝王的眼神没有温度,赤裸裸的威胁。


见四下无人敢应,他看向坐在最上首的柳文茵,点名道:“柳嫔?”


柳文茵脸上挂着勉强的笑:“臣妾不敢妄议圣裁。”


“是么?”


萧衍之不再看她,目光挨个扫过其他几个后妃。


“今儿这场景,还真是难得一见。”


第 76 章 第 76 章


萧衍之语气不善,任谁都看得出,帝王此刻心情并算不上好,且眼底泛着淡淡的乌青,戾气颇重。


自他大权在握后,太后便转战后宫,替他选了这些妃子。


到今年的万寿节,她们入宫也就四个年头了,还是第一次齐聚在一起,这样正式的见到帝王。


这场景,可不就是难得?


东方泛白,晨露熹微。


林间山路上一辆低调的马车就着破晓的微光摇摇晃晃地向山下驶去。


马车内的少女正襟危坐,困乏得眼皮打架也仍旧提着心弦紧抱怀中的包袱。


车轱辘碾压过一块硬石腾起颠簸,她怀中的包袱在摇晃中发出叮铃的碰撞声响,惊得她瞬间又瞌睡全无,连忙收紧手臂按住了怀中的响动。


晚晚眸光微颤着警惕马车外的动静,好在行路的嘈杂声掩盖了怀中的声响,似乎并无人察觉异样,她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一只白皙皓腕轻撩开马车帘。


晚晚看着窗外光影晃动的山景,和遥远记忆中的零星碎片逐渐重合在一起。


她这才确信,自己是真的重生了。


前世,晚晚在十五岁这年,被母亲远送江州投靠表姑家。


马车再往前走不远,便会抵达暂且安置她的庄子,待表姑家之后派人来此接她入城。


这段路途中的记忆重新浮现脑海,复杂的情绪交织在心头。


晚晚重重阖眼,抱紧了怀中的包袱。


如此人生,重活一世,她自不想再重蹈覆辙。


马车终是在日照初升时停在了半山腰上的庄子前。


马车外传来马夫粗犷的嗓音:“姑娘,到地方了。”


话音落下,马夫回头欲要撩开马车帘进一步唤醒赶了一夜路的姑娘,马车帘已先一步被晚晚自己撩开。


晨光落在少女瓷白的肌肤上,眉若春山,眼若秋水,明艳的容貌在一片素雅恬静的山景中跳脱而出,令人移不开眼来。


是马夫见识少,也是晚晚美得不可方物,这般模样出现在如此偏僻之地,任谁瞧了都难免惊艳一瞬。


待马夫回过神来时,晚晚已踏下马车,目光安静平和地打量着眼前的庄子,似乎对初到的新环境并无新鲜感,却又看得目不转睛。


“姑娘,这庄子看着像是许久无人居住过了,就你一人来的此地吗,你家里人呢,怎未见有人出来迎你?”


晚晚淡淡地收回眼神,清透的眸子里却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只轻声道:“我还有父兄同行,他们有事在山下耽搁了,大抵午时就会抵达。”


马夫闻言这才了然地点了点头。


他原是云台山下的村民,前几日出行了一趟,返程时正巧遇到了在寻马车上山的晚晚。


他瞧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独自一人,便好心顺道载了她一程。


前世亦是如此,只是那时的晚晚面对马夫的关心,毫无防备地就将自己的情况全盘托出。


马夫本也是好心,听她一人远行又独居于此,也顺道帮了她不少。


只是半山腰上的庄子住了一位貌赛天仙的年轻姑娘一事,也因此被马夫大大咧咧地传了出去。


思及那些过往,晚晚下意识又将包袱抱紧了些,开口道:“多谢大哥载我一程,您路上小心,一路顺风。”


晚晚的嗓音偏软,带有烟南特有的调调,听在耳中轻缓温柔,叫人与她说话时也不由自主放柔了声调:“好好好,你家中有人同行我便放心了,那我便走了,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到山下的村子里来找我,我姓刘,单名一个力字。”


刘力殷勤的示好却并未换来晚晚与之交换姓名。


前世之事不全怪刘力,但晚晚自也很难在遭受牵连后,还对他和睦相待。


晚晚微微颔首不再开口。


刘力顿了片刻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头,这才驾着马车离去。


直到周遭彻底安静下来,晚晚抱着包袱的手臂才逐渐松缓。


随着她迈步踏入庄子的步伐,怀里装着盘缠的包袱发出清脆叮咛的碰撞声。


为了让她能够顺利抵达江州,临行前母亲几乎翻出了自己所有的首饰家当给她当盘缠。


晚晚一路节俭,如今已到江州境内,包袱里还有大半首饰未换成银两用掉。


但那是前世的她。


晚晚入屋后,动作利索地把久未有人居住的庄子收拾打理了出来。


简单盘算过需要置办的物件,忙碌到临近午时,便轻车熟路地走出庄子,一路朝着山下的小镇而去。


饱满的精气神,轻盈的步伐,皆是上辈子拖着病弱身躯苟延残喘好几年的晚晚,许久未曾体验过的感觉。


从知府默默无闻的表小姐,到嫁给玄北将军后的后宅夫人。


晚晚上辈子的日子谈不上有多好,却也一直无忧无虑,安稳平和。


丈夫死后那几年,是她人生中最为灰暗的几年。


无人可依,无处可靠,早年身子落下的病根也在丈夫去世的同年生出了病疾。


那些日子艰难苦涩,暗无天日,三十岁那年她便在空荡荡的将军府内香消玉殒了。


临死前她曾痛苦地回首过去,不知自己究竟是错走了哪一步,最终竟会落得如此悲凉的下场。


是不该离开烟南远行江州,不该在知府默默无闻畏手畏脚。


还是不该嫁给萧衍之,年纪轻轻便守了寡。


晚晚并不算聪明,也没有广阔的见识。


直到眼下竟重生回到及笄这一年,她对此也仍然没有想出确切的答案来。


她只知道,重活一世,自己再不愿去过那般苦日子。


无论用什么办法,她这一生要过得舒畅过得好,没什么比自己更重要,她需要尽可能地为自己做打算。


晚晚在午后抵达了云台镇。


前世她住在庄子里时,鲜少会下山进城,仅是来过一两次,如今年份久远,再见街景大多是生疏的。


但她此番进城目的很明确,没有多做闲逛,径直随着记忆中的方向找到了当铺。


一举当掉了余下的所有首饰,也不过换取了三十七两白银。


放在那时的晚晚定是觉得盆满钵满。


可做了几年将军夫人后的晚晚,却是嘴角抽了抽,有些不满足于这区区三十七两白银。


她或许当真是被萧衍之给养娇了,一时间竟对重生后的生活感到有些绝望。


毕竟她什么也不会,仅有这三十七两银子的家当,实在想不出自己能够如何发家。


思及此,晚晚忽的又想到了她那位上辈子英年早逝的丈夫。


那原本是一桩不叫人看好的婚事,但婚后却是令人意想不到的舒适。


若说晚晚上辈子过得最舒坦的日子,便是嫁给萧衍之后的那几年。


萧衍之本是大齐赫赫有名的玄北将军,听闻他十三岁从军,十五岁任将。


百战无一败,一路所向披靡,战绩辉煌,曾是万人敬仰的战神。


那时的萧衍之于晚晚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天之骄子。


她曾在萧衍之走访江州时,在府上远远看过他几次,却从未想过自己能与他有任何交集,更遑论嫁给这样万丈光芒的男子。


只是没曾想,萧衍之一朝战败,天之骄子就此陨落,甚留下伤疾,瘸了腿失了权,从上京下放到了江州。


而后没多久。


因有传言皇上在为久未成家的萧衍之择一良配,放眼整个江州,仅有知府千金与之门当户对。


知府大人情急之下,将府上表小姐许给年长她十岁,且腿脚不便的玄北将军。


那年,晚晚二十岁,算不得高攀,也不似下嫁地嫁入了将军府。


她曾想过无数种自己和萧衍之成婚后的情形,却没想到真实情况不似她所想象的任何一种。


听闻萧衍之早在年少时便已心有所属,但无奈爱而不得,至此而立之年还未娶妻。


他对于这桩趋近于被逼无奈的婚事算不上明显的排斥,但却是明显的冷淡疏离。


但冷淡之外,萧衍之却从不在吃穿用度上吝啬亏待于她,甚至出手阔绰到令晚晚咋舌。


大齐向来以钱财奖赏勇猛的将士,上阵杀敌,挥刀洒血,每一次的拼死搏斗都会得到极为丰厚的奖赏。


所以晚晚早便知晓,萧衍之这般曾经战绩辉煌的将军,即使后来没落,家境兴许也不会太过贫瘠。


却没想到,萧衍之何止是不太贫瘠,他根本就是富得流油,平日只是财不外露罢了。


晚晚偶有提及的胭脂水粉,第二日定会如变法般出现在她的梳妆台前。


瞧上的珠宝首饰,更是如搬运货物一般,时不时就往府上仓库里运。


上等的布料,每逢换季都会琳琅满目地出现在她眼前,供她随意挑选。


山珍海味常不重样,吃得人越发嘴刁,更无暇去思考其食材究竟是多么稀有昂贵。


而这些,也仅是萧衍之为厚待妻子所展现出的财力的冰山一角罢了。


于晚晚而言已是纸醉金迷的日子,令她实在无心提起心绪去介意萧衍之待她的冷漠,和心中另有旁人。


甚至,她曾多次庆幸,还好萧衍之如此冷漠,更忙碌得鲜少回府。


晚晚清楚地记得,新婚之夜,她被那个高大生猛的男人折腾得很惨。


那年萧衍之本就是龙精虎壮的时候,他的体格与她相差甚远,那玩意更是大得吓人。


晚晚承受得很是吃力,偏偏男人又久不停歇,没有温言细语哄她,更没有循序渐进引她接纳,只一次比一次凶猛的撞击,让她泣不成声,连连哀求,却还是被撞得七零八落。


第二日她几乎要下不来床,身上更是斑驳一片,连后来夜里做梦,都时常被那热浪席卷的场面所侵袭。


后来成婚久了,晚晚逐渐适应此事,却仍旧耐不住这难伺候的男人旺盛的体力。


床笫之事上,那个冷淡疏离的男人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热烫得灼人,凶猛得令人招架不住。


好在这事一年到头也仅有几次而已,相比之下,富足的生活令这点体力活也变得让人不那么排斥。


如果他能再温柔些,这桩姻缘算是完全挑不出半点毛病来了。


午后的烈日照得晚晚脸颊发烫。


她撇去脑海中杂乱的思绪,将装满碎银的钱袋仔细地藏入内衬中,才心情复杂地走出了当铺。


那段日子再好,也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萧衍之命不长,三十五岁便会英年早逝,朝廷会收回他大部分的家产,那般舒坦的日子总归是过不了一辈子的。


这一世,她应是不会再嫁给他了。


郑怡十分解气,柳文茵总拿她是潜邸侍妾一事,频频嘲弄。


今日之后,她便在后宫再无法抬得起头。


但又隐隐担心,皇帝这样一抬一踩,难免会让她招恨,太后那里,自己怕是也不好过……


冬日里的阳光并不晒人,暖洋洋的。


眼瞅着闹剧结束,郑怡起身跪安,其他宫妃也纷纷跟着起身,福礼离开。


柳文茵素日里对下人非打即骂,跟在她身边侍奉的宫人都小心翼翼。


硬着头皮,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刚转身预备离开,就听帝王音色淡淡:“秦采女留下。”


第 77 章 第 77 章


帝王此话一出,离开的人都身形微顿,看向已经退到殿门处的秦臻儿。


她像被吓到,猛地顿足,怯生生看了身前几个宫妃投来的目光,又低下头,转身往萧衍之身前走去。


柳文茵也才站起转身,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眼中满是警告。


待她们离开,秦臻儿也安静跪在帝王前,头压的很低。


殿内闲杂人等都被勒令退下,就连秦臻儿的近身侍女也退了出去。


桑晚坐着没动,好奇打量着秦臻儿,萧衍之已经开口:“抬起头来。”


声音里,满是探究的威压。


老大夫脾气古怪地哼了一声:“一般皮肤上布有青色脉络,多半是中毒的现象,但没瞧着实际情况,老夫也不能乱下定论,不过你这单子上的药方可没一种药材是解毒的,你找谁给他看的病?”


晚晚答不出来。


见老大夫这副模样,她若是说未曾找人诊断,只怕这脾气古怪的老头能直接撂单子不给抓药了。


她支支吾吾把话题给带了过去,待老大夫抓完药,便拿着药包快速离开了药房。


除去要给萧衍之采买的药材,还需去买他换洗的衣服和昨日自己未采买的一些物件。


晚晚快步行走在城镇街道上,一路买了些东西,一边盘算着手头剩余的银两一边走进一家门店较小的布坊。


她给萧衍之开价两件衣服一两银子,自是不可能当真给他买价值一两银子的衣服。


越是便宜,她便越是赚得多,开口问过老板娘衣服单价后,她甚至有些后悔只向萧衍之开了一两的价格。


晚晚正拉着货架上的衣袖挑选着适合萧衍之身材的衣服。


店门前忽的传来走进的脚步声,而后是男子惊呼:“姑娘,是你吗?”


晚晚闻声侧头看去,便见一脸惊喜的刘力出现在此处。


她愣了一瞬,而后有些不情不愿地开口唤道:“刘大哥。”


刘力一听她竟是记得自己,顿时脸上笑意更甚,忙上前道:“昨日回去我还在想之后是否会有机会再见你,没曾想今儿个就碰巧遇见你了,真是缘分啊。”


刘力的热络和上辈子并无两样。


只是那时的晚晚年纪尚浅心思单纯,并不知他殷勤后的别样心思。


如今再看,刘力几乎是将直白的喜欢完全写在了脸上。


晚晚只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便再也没有多的言语了。


但刘力目光瞥见老板娘正在为晚晚打包的衣服,很快找到了继续下去的话题:“姑娘,你这是给家中人买衣服吗,我瞧你外头还有些东西,不若我帮你拿一些,待你买完我送你回去。”


晚晚自是有些抗拒,但对上刘力的满腔热情,一时间也不好将场面弄得太难看,只含糊回应两句,拿着老板娘打包好的衣服扭头往外走。


刘力见状忙跟了上去,在晚晚有动作前,先一步帮她推起了小推车,脸上堆着憨厚的笑自然地和她攀谈起来。


“姑娘你父兄已是到了庄子里吧,今儿个怎你一人下山来买东西,这么重的推车你一个小姑娘推起来可吃力了。”


晚晚侧眸瞧见了自己堆得满满的小推车,刘力好似已是打定主意定要送她了。


即使知晓她这回并非一人独住,他也仍旧很热情。


这样下去并非好事,一来二去只怕还是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她得想个办法打消刘力的念头才行。


晚晚收回眼神来,嗓音清淡随意道:“我父兄还有别的事要忙,所以我便一人下山来采买了。”


说罢,她微微顿了一下,目光若有似无地朝刘力看去一眼,自然而然补充道:“我回娘家本也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能多帮一些是一些,总不能一直在家无所事事吧。”


刘力一愣:“娘家?”


晚晚眸底泛起淡淡的忧伤,瞥见刘力错愣的表情,心知这招还算管用。


她收回视线目光悠远地看向街道,像是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中一般:“是啊,我夫君离世了,父兄担心我留在婆家触景生情,便将我接了回来。”


“你……你成婚了。”


晚晚点点头,又摇摇头:“是成过婚了,但夫君离世,便是寡妇了。”


这话倒也不全是欺骗,晚晚没曾想自己上辈子的寡妇身份,待到重生后还能有这用途。


年纪轻轻便成了寡妇,刘力大抵是不会再对她有什么念想了。


果然,刘力顿时沉默了,半天不知要如何接话。


他脸上表情很复杂,时不时朝晚晚看去一眼,显然是不敢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晚晚见状,知晓这事差不多能解决了。


一个刚丧夫的寡妇回了娘家,家中父兄自是不会愿意让男子来过多接触她。


刘力既是要送她,正巧如今萧衍之就在她的庄子里,她大可借此利用他一番,大抵就不会再生麻烦了吧。


前世,晚晚按照信中所说提早到了江州郊外的庄子里,等待知府派人前来接她。


因着与刘力的相识,晚晚推拒不掉他殷勤的帮助,刘力时常会到庄子里来关照她。


山上本就无太多居民,大多数人都居住在山下的村子里或镇上。


刘力作为云台镇的马夫,三天两头往山上跑,自是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刘力未曾多想,有人问起便笑着挠挠头道,半山腰的庄子里住了位姑娘,独自一人多有不便,他只是好心关照罢了。


话是这么说,但刘力那副模样显然不只是单纯的好心。


村里不少人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姑娘叫这个不开窍的傻大个着了迷,便陆续有人有意无意往半山腰来,瞧一瞧那位姑娘的真容。


至此,晚晚一人独住于此的事情引发了不少议论。


再到有更多村民亲眼瞧见了这个与乡村小镇格格不入的靓丽姑娘,一时间自是对她越发关注了起来。


诸多关注中,有人起了歹心。


晚晚在某个熟睡的深夜,被不知何人入室盗窃了她余下的所有盘缠,连带着还未换成银两的首饰也无一幸免。


她慌乱无措,崩溃恐惧,哭得梨花带雨地前去官府报案,却因毫无线索压根无从查起。


走投无路之时,又被云台镇一位地主家的儿子盯上。


那人身宽体胖,长相猥琐,更是镇上出了名的一等一的好色。


他一见晚晚这般惊艳绝伦的美人,哪还把持得住分毫,趁着她孤苦伶仃,就要将她强抢回家当媳妇。


这段遭遇让晚晚久难忘却,夜里时常被梦魇侵袭,唯有庆幸自己拼了命还是好运从地主家跑了出来,没有当真被污了清白。


若非晚晚重生时已经在刘力的马车上,这一世她定是不会想再与他有任何交集。


可如今事已至此,只要她住在半山腰庄子里的事不在云台镇传开,也不叫人知晓她为独居,待一个月后知府派人前来将她接走,她便不会再遭遇同前世一样的悲剧了。


思绪间,刘力额头淌着细汗替晚晚将小推车推到了庄子门前。


晚晚回头看了他一眼,温声道:“辛苦你了刘大哥,喝杯热茶再走吧。”


刘力手上动作一顿,颇有些尴尬,下意识想走,但还是觉得舍不得。


到最后还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生涩道:“那、那就麻烦你了。”


晚晚迈步朝着小屋走去,推门前忽有一瞬担忧,自己几个时辰不在,萧衍之会不会就此凭空消失了。


直到房门被她从外面推开,倚靠在床背上的男人赫然转头看来。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


晚晚这才松了口气,刻意地拔高了声量,道:“我回来了。”


院子里的刘力闻声朝房门的方向看去。


从他坐的位置并不能瞧见屋里情况,却是很快听到一声低沉的男声应声:“嗯。”


当真感觉到心仪的女子家中人的存在,令刘力顿时绷紧了背脊,端坐在石凳上连带着神情都不自然了起来。


晚晚余光瞥见刘力的反应后迈步跨入了屋中,压低的声音外面自是听不见了:“东西我都买回来了,你感觉怎么样了,可是能起身了?”


若是萧衍之能起身自是最好的,走出去让刘力看一圈。


就凭萧衍之这副高大挺拔的身形,力量感十足的体格,只怕是他一双锐利的眼眸朝刘力看去一眼,刘力便暂且不敢对她多有念想了。


但晚晚目光又移向床尾,被褥遮挡着萧衍之腿上的伤势,临走前看过伤得那般重,只怕暂且还站不起来吧。


正想着,萧衍之开口道:“嗯差不多了,自是要起身的。”


晚晚眼前一亮,连忙拿着衣服几步走就走到了床边:“需要我帮你穿衣服吗?”


话落,萧衍之狐疑地转头向她看来。


晚晚也顿时愣住,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放在此时太过奇怪了。


前世她倒是常有对萧衍之说这话。


起初是因着某日晚晚阔别三个月后被萧衍之折腾了一整夜,浑身酸痛得稍有动作便龇牙咧嘴。


萧衍之起身时瞧见她这般模样,眸底深谙着不知涌动了什么思绪,而后才沉声向她道:“昨夜回来太晚,我此番远行给你带了些东西,待会我让人搬到院子里来你选一下,瞧得上的就留下,瞧不上的就让人处理掉。”


晚晚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不怪她见钱眼开,实在是萧衍之给得太多了。


除却平日里府上本就受他安排给她的厚待,萧衍之每次远行回来都会带各地珍贵名品给她。


有的是以往她只在人们口中听过却从未见过的奢华之物,有的更是连听也没听过,当真见到时连眼睛都快移不开了。


吃的用的穿的,以及那些华贵的饰品藏物等。


萧衍之给她带的东西,哪有她瞧不上的,她根本就是受宠若惊。


更甚萧衍之方才用了“搬”这个字眼,晚晚敏锐地觉得这次兴许是更为矜贵之物,且还不少。


晚晚身子酸软,却心情大好。


忙从床榻上坐起身来,明显带着些许讨好的意味,柔声问:“我帮你穿衣服吧?”


男人宽厚的背脊上赫然几道显眼的红痕显得格外暧昧,布在他坚实的肌理上不痛不痒,只让人仅多看一眼便会脸热泛红。


萧衍之犹豫了一瞬,背对着晚晚不知是何表情,而后才沉声“嗯”了一声,板正身子任由娇小的妻子替他穿衣。


至此之后,晚晚时常会在与萧衍之同床共枕后,作为他一掷千金的回报问上这么一句。


再到后来,两人更是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习惯,晚晚偶有讨好之意时便会这么做,连问也不必多问了。


但如今他们已不是夫妻了。


晚晚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将话给圆了回来:“我只是怕你行动不便,没有别的意思,若是你自己可以,那我将衣服放在这里,我就先出去了。”


晚晚从屋中出来时拿着茶壶和杯子。


刘力还僵坐在石凳上等待。


一回头瞧见只有晚晚一人出来了,忙起身有些拘谨道:“你兄长和父亲可是在屋中,这般贸然打扰,我是否要前去问候一声。”


晚晚嘴上还是客套道:“不必拘礼,我父亲这会不在,兄长也有事要忙,你且先喝杯热茶,待会我兄长若是忙完我让他出来与你打个招呼,也谢过你今日帮我将东西搬回来。”


“这怎么好意思,应当是我前去问候才是。”


至此,晚晚没再多说什么,只给刘力倒了杯热茶,转头又看了眼紧闭的房门。


正这时,房门忽的有了响动。


房门从内里被打开,一道高大的阴影先行从门前显露出来。


刘力一听到动静顿时放下手中热茶连忙站了起来。


萧衍之身量极高,衣衫下包裹的肌肉线条起伏明显,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俊美得嚣张,即使仅着一身晚晚为省钱挑选的粗布麻衣,也丝毫掩不住他凌厉的强大气场。


院内有片刻沉寂,萧衍之目光看向石桌前的两人,而后上下打量了刘力一番。


那人是她的丈夫,还是别的谁。


刘力不知自己该如何称呼萧衍之,他不知晓晚晚的名字,更无法直接唤晚晚的兄长。


萧衍之朝他淡然看来一眼,他便顿时被压下了所有气势,只得连连点头算是问候,模样有些恭敬,看得出来几分讨好的意味。


萧衍之打消了此人为晚晚丈夫的想法,只微微颔首以示回应,而后不再多看这边一眼,视线扫视在庭院中。


这和晚晚预想的画面一模一样。


萧衍之果真好用,她连撒谎求萧衍之帮助都不用了,他一个眼神就搞定了。


再看刘力,显然有些后背冒冷汗了。


他快速仰头将一杯热茶喝尽,尴尬地搓了搓手,打算就此离开。


可刘力还没来得及开口告辞,两人就发现刚从屋内走出来的萧衍之奇奇怪怪地在院里溜达着。


他步子不大,走得显然也不太顺畅,甚至因着脚下伤势,步子极其缓慢。


“这?”刘力张了张嘴,小幅度地指着行为怪异的萧衍之,自是不敢放大声音,但显然心中有疑。


晚晚面色微变,眸底闪过一抹懊恼。


就着刘力注视的目光,她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朝着萧衍之的方向硬着头皮唤道:“哥哥,茅房在那边。”


果然,约莫一炷香后,秦臻儿身边的人来回话。


“启禀太后,秦采女离开凤仪宫了,说是桑姑娘见她容貌,心中生怯,便敲打她离陛下远些。”


姚淑兰放心不少,心想着秦臻儿那副容貌,的确足以让桑晚忌惮。


“吩咐下去,让秦臻儿对外称病,不要再出去乱晃,教给她的都好好学!”


又冷冷看向柳文茵:


“你日后也安分些,好好的嫔位,让皇帝一撸到底,这滋味不好受,权当长个记性吧。”


第 78 章 第 78 章


初冬将至,桑晚迁到凤仪宫也风平浪静的过去了小半月,萧衍之却变着法留宿了多半数。


更让她意外的是,子时已过,桑晚睡得正迷糊,帝王许是忙完政事晚了,不回雍华宫,却悄悄来她这凤仪宫爬床。


待清晨又去上朝,走的悄无声息。


若非桑晚每每醒来都睡在床榻里侧,且身边还有萧衍之留下的余温。


她都要怀疑夜半那些朦胧的怀抱和呓语,是不是在做梦了。


是日午憩后醒来,桑晚纠结再三,还是命人拿着御令去宫外,将桑芸心接进了宫,并将偏殿收拾出来。


寝衣的绣样已经断断续续完成大半,只剩收尾,她还在犹豫是否要在龙腾和祥云上,再加些什么,正好请教桑芸心。


饭菜上桌,气氛有些古怪。


萧衍之吃得安静斯文,就如同前世晚晚为数不多的几次与他同桌吃饭时的场景一样。


只是那时他们桌上佳肴美馔,眼花缭乱,再到此时,三菜一汤,粗茶淡饭,萧衍之却好像并无异议,也十分适应似的。


倒是晚晚,时不时就从碗里抬起头来有意无意地瞥向萧衍之,待萧衍之抬眼时又迅速敛目,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着碗。


片刻沉默后,还是萧衍之先开了口:“看我就饱了?”


晚晚以为自己小心翼翼的目光没被发现,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便彻底抬头坦坦荡荡看他:“饭菜可还合胃口?”


萧衍之挑眉,静静地看了晚晚一眼。


小姑娘的心思颇为明显,他思索了一瞬,顺着她的问题答:“还不错,但稍有清淡。”


晚晚眼巴巴地看着他,一本正经问:“你想吃肉吗?”


萧衍之想也没想,已然是参透她的心思:“记我账上?”


话音一落,晚晚几乎是立马接话:“嗯好,那明日我去镇上买些肉,你受伤了,本也应当吃些好的补补身子,这样才能更快恢复。”


萧衍之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敛目继续吃饭,心下倒是有些疑惑。


究竟是自己长得太正直了,还是这小姑娘太单纯,当真是一点也没觉得他会赖账似的。


不过又过了一会,晚晚像是后知后觉有了此担忧似的,抬头问他:“你家中人能否在此处寻找到你呢,你是否需要和他们联系一下?”


萧衍之觉着晚晚是怕自己赖账,急着让他找人送钱来。


晚晚的确有此想法,但也不全是为此。


前世,她虽就住在半山腰的庄子里,却是几乎不怎出门。


偶尔一次下山,匆匆买回必须用品便只在庄子里静待着等着知府派人来接。


那时她的性格要更加内敛,从小地方初到外面的大世界,拘谨又迷茫。


所以她从不知晓曾经萧衍之竟也出现在云台镇附近,身负重伤倒在血泊里。


前世她没有遇上他,更没有将他救走,那他最后究竟是如何离开此处又是如何得救的,晚晚不得而知。


萧衍之腿上的伤仅是靠一些小镇上便能买到的药材应是无法完全治愈的,或许就如同老大夫所说,他伤口有毒,毒素蔓延,常年积压体内,日复一日终会使得他彻底被毒素侵蚀。


萧衍之不知晚晚心中所想,只默了一瞬后,道:“那你明日下山时,顺道帮我寄封信出去。”


晚晚垂头吃了口菜,一边点头应下,一边嘴里含糊不清道:“好,一两银子跑腿费,可以吧。”


萧衍之微眯了下眼眸,区区几两银子他自是不会放在心上,可怎么总有种正被这小姑娘当冤大头宰割的样子。


入夜。


晚晚沐浴后自觉地从衣柜里将被褥拿出来铺在地上。


萧衍之回屋时,屋内仅留有一盏昏暗的烛灯照亮,屋子一角的地铺中被褥凸起一个人的形状,小小一团,像是侧卧缩着身子的模样。


萧衍之轻哼一声,不知是好笑还是无奈,她还当真是一点不客气,像是跟他很熟似的。


晚晚方才浓郁的瞌睡在这么折腾了一番后,又一溜烟跑没了影。


她静静躺在榻上,直到萧衍之轻轻熄灭最后一盏烛灯,也仍是没有闭上眼来。


视线被一片暗色笼罩,晚晚却忽的涌上诸多心绪。天蒙蒙亮,送来些微光。


鸡鸣拉得老长,总有些有气无力,恹恹没了精气神。


桑晚翻了个身,在榻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连续两个晚上不曾睡好,眼底青黑明显,精神萎靡。


起先是辗转反侧,总觉得自己或许有些太过急切。上来便把来意表明,少了铺垫的情绪,没有那等游刃有余、运筹帷幄、一切尽在鼓掌之中的感觉。


……或许姿态还有些不够完美。她不想表现得像是非他不可,那样实在是有些没脸面。


但姿态若摆得太高,又和仗势欺人的张家没有分毫差别了。她虽比不得大户人家教养女儿的规矩,但也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真是头疼。


桑晚抓了抓脑袋,总觉得此般情形像极了早些年还稚嫩时与桐花置气,俩人人前气鼓鼓人后哭成一团,桑晚性子没桐花急,说不出难听的话,夜里便咬牙暗恨,发誓下回一定要打好腹稿先发制人。


但没过几日两人就能和好。桐花脾气冲,但不记仇一派天真,桑晚性子柔和,架不住桐花几句撒娇,两人将话说开,小姐妹仍旧欢欢喜喜在一处玩耍。


但常渊这事儿……


总不能寻到他,说昨日真是对不住没有发挥好,咱们今晚再重来一回?


这也太荒谬了。


桑晚又翻个身,迷迷糊糊差点从榻上滚下来。


实在是睡不着,她拖沓着起身,起身随意抹了把脸,挽着头发踱步出去,抓了把粮食喂鸡。


她许久没睡好,哈欠连天,端着谷子的小碗在手中晃啊晃,谷物在碗中啪嗒作响,回荡在安静的小院。


院中鸡养久了不怕人,跟在她身前身后。她心不在焉瞧着天色,有一搭没一搭地撒着谷子,鸡鸣早就停了,只留下咯咯咕咕的啄食声,同她手中摇晃着的小碗应和着,竟有几分热闹。


“喂这么多,能吃完吗?”


环绕在脑中一夜的声音骤然出现在身后,桑晚吓了一跳,猝然回头。


男人面容平和,已然穿戴整齐,看不出半分疲惫的样子,只有伤重后的几分病色。双眸依旧无神,视线垂落,神色没有昨日那般凝重,像是闲谈。


他脚步倒是一直都很轻。桑晚思及昨日尴尬,故作轻松道:“能吧,它们可能吃了。”


迟来的羞赧爬上脸庞,她有意再抓一把动作着掩饰什么,又想起方才常渊的话,抓着粮食的手讪讪停在小碗上方,随手拨弄着。


常渊面目坦然,朝她的方向走来,一手轻扶着身侧的篱笆,宛若闲庭信步。到了她跟前,才伸出手,示意着接过那小碗。


“是我唐突,方才冒失吓到了娘子。”


常渊说话不急不缓,润泽如水中平滑的鹅卵石,透着清润的声线入耳,心情都顺了几分。


桑晚听见那“唐突”二字,眉心一跳。


昨日,她也说过,是她唐突。


心中没底就是如此,短短几个字便能让心七上八下地颤一颤,没个落定的时候。


她含混应声说句没事,目光挪了回去,不再看他。


常渊却开了口,冷不丁道:“这些鸡每日要食多少?”


桑晚当他同自己闲话,随口道:“每日两三把即可。不过闲时来撒上一把,平日里自会在后院寻些青虫草籽什么的,不必太过费心。”


常渊颔首,道:“记住了。此事不难,用不到眼睛,日后我会记得。”


日后……


桑晚看向他,声音低了低:“所以你想好了?”


昨夜她让他多想想,何尝不是给自己机会也多想想。


她糊里糊涂没想明白,他却先她一步给了答复。


常渊面色未有变动,倒是眉目松了几分,坦然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已然应下的事岂有反悔之理。娘子待我本就有救命之恩,只此一条,便也尽够我回报恩德了。更多的……”


“够了够了,”桑晚垂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听,“……知道了,可别再说了。”


常渊抿唇,唇角微扬了几分。像是露出了浅淡笑意,只是不知在笑什么。


桑晚脸颊红红,拧着衣摆:“可是衣裳我还没改好,我想等改好了再问你来着。”


“改好了再问,我也会给出这般答复,不过早晚而已。”


桑晚微凝目光,停留在男人身上。


圆润坚硬的指甲自来干净,此时端着装了谷物的小碗,指尖难免沾了些原本不属于他的东西。像是画中的人物走入凡尘,流落民间,此刻还要留下,同她一处。


她低低“嗯”了一声,没有回答。


门被咚咚敲响,桑晚看了常渊一言,听得外头桐花吵杂的声响,快步跑过去开了门。


常渊“看”着她跑走的方向,衣摆微动。


既然做出了决定,他便不会随意改动。停留于浓雾中将要窒息的蒲公英终于找到了可以落脚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拥有这世间最鲜活、轻盈的气息。


天光大亮,天色却没有前几日好,有些阴沉,瞧着像是要下雨。桑晚喂了鸡,便带着桐花回屋。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心思,她瞧了常渊几眼,到底没有安排他,连话都没多说一句。


桐花昨日听说她要大着胆子“提亲”便兴致勃勃,昨晚躺在榻上猜了一夜,今晨一醒就立马过来了。


此刻看着桑晚红扑扑的脸颊,连声道:“好啊、好啊!不知何时便能吃上喜酒……哎哟,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便能当娃娃干娘了!”


“净胡诌!”


桑晚没好气嗔她一眼,回过头看常渊的面色,打量着他是否听见,口中却说:“阿娘还没醒呢,仔细点说话。不然一会儿给你打出去,别进我家门。”


“你舍不得。”


桐花亲亲热热挽着桑晚的胳膊,拉她去房里说话。


她恨不得昨晚爬墙角听二人交谈,此刻心急如焚,一句句问着。桑晚挑拣着说了些,听桐花心满意足地叹了几声,“早知道你喜欢常郎君这样的男儿,我早先也就不撮合你和我哥了。”


“我哥吧,在村里或许还算是拔尖的……毕竟能读书嘛,但是论长相、论身段、论气势,还得是常郎君。”


桐花自认评价中肯,“就是不知道常郎君读不读书啊,以后能不能做官,说不定你还能当上官太太享福?”


“罢了罢了,”桑晚连连摆手,止住她毫无来由的想法,“好好过日子便成了,官太太可没那么好当。家里发达了,日子说不定会更坏。”


“怎么这样想嘛。”


桐花怨了句,也不知为何,每每提到这样的话,一向好声好气的桑晚都避如蛇蝎,好似很厌恶一般。


她善解人意不再提,道:“那如今你能同心上人在一处了,真好。不过张家的事早先你说有法子,我忘了问你,是什么法子?”


桑晚正要同她说此事,立时道:“放你家的箱子,晚些时候我去取来,这等东西还是得早些物归原主,免得多省事端。”


桐花瞪大了眼:“事倒是如此,但他们真能让咱们就这样还回去吗?”


张家可不像是好惹的样子呀。


她们唯一幸运的便是张家郎君当日不过是惊鸿一瞥,并未看清桑晚全貌,只觉此女清丽不同花楼中抹着厚重脂粉的花娘。是以才不过是让地痞骚扰,偶有挑衅,并未真上心强求。


桑晚弯了弯眉眼。


“此事,还得拜托你。”


她招招手,桐花附耳过来,听她细说。


萧衍之死后,他的大部分财产因未在死前做安置,甚至因曾经功勋甚多,好些奖赏仍存放在朝廷未有领取,一时间被收回被冻结,存留于将军府的财产远不如前。


但若只是这样,晚晚也并不会过得太凄惨,至少一世安稳不必愁。


可萧衍之下葬那日,下人在他遗物中发现了一封休书。


萧衍之未留任何遗言,却有一封详尽的休书留给晚晚。


以晚晚对萧衍之的了解,当时她第一反应是觉得萧衍之兴许是早已知晓自己命不久矣,无论他与她成婚这五年是否有牵挂过她,但在他临死前,他或许是想让她脱身自由的。


他死后,她可以再改嫁,或许还会留有一笔钱财安置她。


可是萧衍之死得突然,众人找遍了他的遗物,除了这封不知何时就写好的休书,再无更多。


萧衍之在世时,晚晚日子过得太过舒适,即使丈夫不爱她,她却是衣食无忧享尽荣华,以至于再到离开将军府时,她才发现自己竟是从未替自己的以后做过打算。


没有积蓄,没有存余,只带有一点从将军府拿到的银两,甚至都不知自己往后要如何生存下去。


将军府内也是一团糟,无人能够顾忌一个已被休弃的前将军夫人。


最初那一年,晚晚勉强找了个差事糊口,也还算过得去。


可直到那年,她突然患疾,就此一病不起。


一个人在外的平房中无人照料,病疾一拖再拖,直至病入膏肓。


最为艰难之时,晚晚也曾恨过怨过。


甚至觉得自己最初以为萧衍之是想放她自由的休弃,其实只是他早已不愿与她再做夫妻的打算。


萧衍之心中一直住着一个爱而不得的人,她并不知晓那人是谁,却也知道萧衍之最初娶她是被逼无奈,自然也从未想过将她真正当成自己的妻子。


但后来,晚晚又在凄凉艰苦的日子里和自己和萧衍之和解。


她同样未曾爱过萧衍之,除了吃他的用他的享受本不属于她的富裕人生,甚至从没有真正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更没有和萧衍之生育后代。


晚晚上辈子的最后一年,寒冬凛冽,像是在为她即将燃尽的生命呼啸送行一般。


萧衍之生前的部下在那间平房找到她,终是将她再次带回已经没落的将军府,却已是为时已晚,无力回天。


此事怪不得任何人,只能说天意弄人。


若是可以,那个曾经如烈日般骄傲耀眼的男人,又怎会想如此就结束了生命。


她也亦然。


一朝重生,晚晚自知自己算不得有远见之人,更没有逆天改命的谋划能力。


她在暗色中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床榻发出轻微“吱呀”声,被褥也摩擦着身体在静谧夜色里窸窸窣窣地响着。


视线中,几步之远的角落地铺里,男人高大的身形有些憋屈地躺在地铺中。


他背对着她,侧躺而眠,那道背影看上去和她前世在床事后的榻上见到的一模一样。


晚晚忽的在想,若是今生她按部就班地去到知府,五年后她是否会再次嫁给萧衍之。


知晓后事,她便能提早做准备,即使萧衍之仍如前世一样要将她休弃,她也能在离开将军府前攒够好大一笔钱财,哪还需如此时一样,为了五百文的过夜费与他斤斤计较。


或许,她不应该放任这么一棵摇钱树离她远去才对。


帝王哼笑:“区别不大,待会儿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带着桑二姑娘一同离宫,还不能让桑晚发觉。”


他起身,走到萧梓轩面前,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机会给你,别不中用。”


萧梓轩消化了一下帝王话术,唇角抽搐。


“分明就是皇兄自己见不到皇嫂着急,还说的这么大义凛然……”


帝王搭在萧梓轩肩头的手一点点捏紧,笑容故意变得可怖。


“孟大人就没教你,看破不说破,才是生存之道吗?”


第 79 章 第 79 章


桑晚睁眼时,已临近午时,身边的桑芸心不知何时已经起了。


她这几日睡得都很安稳,不知是身边有人陪同的缘故,还是睡得太晚。


珠月隔着帷幔轻声询问,“姑娘醒了?”


“嗯。”桑晚声音还有些哑,许是昨夜聊得太久,这会儿仍旧觉得困乏。


珠月过来掀开床纱,侍奉桑晚起身。


“陛下散朝后过来了,在内殿没寻到您,阴着脸走的,跪了一地的人,安公公都跪了许久。”


“跪了许久?”桑晚疑惑。


翌日一早,晚晚带着萧衍之准备好的信件一路下山。


虽是觉得刘力经过昨日一番应当不会再对她多有惦记了,但仍是心有担忧,动作极快地寄出信件买完东西便匆匆往山上赶。


一路并未出现异样,晚晚暂且安心下来,未到午时便心情不错地哼着小曲儿在厨房忙碌着。


山间小道上,一辆马车缓缓上山,马夫刘力坐在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拉扯着缰绳。


马车因着车厢内那位块头极大的乘客颠簸得有些厉害,好在马儿早已适应这样的劳力,马蹄有力平稳地一步步往前踏着步子。


马车驶过半山腰,刘力忍不住侧头朝那间被树林遮挡的庄子方向看去。


绿荫丛上,炊烟袅袅,即使再看不见别的更多,却好似能想象出精致貌美的少女如坠入凡尘一般,在那充满烟火气的茅草屋中劳作忙碌。


刘力正看得出神,身后的马车厢内忽的传来男人疑惑的问话:“这儿怎么有烟,半山腰那处废宅里住人了?”


马车内坐的正是云台村里李地主家的宝贝儿子李耀。


今日刘力本不打算出门,却被李耀毫不客气地从家里找了出来,仅给了他十文铜板,就要求他驶马车载他去云台山另一头,听说是因他在隔壁乡镇瞧上了一个漂亮姑娘,今日说什么也非得去见人家一面。


刘力心中不愿,但无奈根本不敢招惹这位向来在村子里横行霸道的地主儿子,只得无奈接下这单子,有十文总比没有的好。


这会叫李耀一问,他才从思绪中抽回神来,情绪却是因着昨日被萧衍之淡冷看来的那一眼低落不振。


他有气无力答道:“嗯,前两日来了位姑娘,和她父兄一起住在那儿。”


李耀一听,顿时眼眸一亮来了兴致:“姑娘?哪儿来的姑娘,多大岁数,可漂亮?”


刘力皱了皱眉,知晓李耀是什么性子,自是不想让他染指晚晚,只避而不答道:“她兄长看着不像普通人,又高又壮,怪吓人的。”


李耀却是压根没把刘力这拐弯抹角劝退他的话给听进去。


只想着新来云台镇的姑娘,他还未曾瞧过模样,和父兄住在一起,自然是还未婚配了。


眼下且先将隔壁乡镇那姑娘仔细瞧上一瞧,待回来时,顺道就能再看看半山腰这位,哪个好他便要哪个,亦或是两个都要,也未尝不可。


午后。


晚晚在书案前将今日的账增添在欠条上。


萧衍之那头刚在院子里处理过自己的伤势,进屋便正巧瞧见晚晚写完的欠条。


萧衍之挑了挑眉,还没说话,晚晚便先一步抬头问他:“你家人收到信后何时会来找你?”


或许是那欠条上的条款越来越长,欠下的债务越来越多,萧衍之觉得晚晚终于开始担心他是否会赖账了。


不过他的确没可能欠一个小姑娘这点钱,他开口安抚她,道:“就这几日吧,我已让人带钱来赎我了。”


本是略带玩笑的话语,晚晚却并未露出半分笑意,仍是正色地接着问:“你的这几日有用药处理,待你回家后再寻大夫来医治,那伤是否就不会有大碍了?”


萧衍之眸光微沉,径直对上晚晚认真的目光。


自那日她似是担忧地询问过他的腿伤他却避而不答后,她便再未提及过此事了。


这回再次提及,萧衍之仍是没打算向她透露更多,只随口道:“应该是吧。”


晚晚闻言手上动作微顿了一下,像是有一瞬恍惚,而后才垂眸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却不难看出她在瞬间情绪就有下沉的低落。


萧衍之不知她为何如此,觉得有些怪异,微动唇角试图将气氛缓和轻松些:“为何这副表情,我腿伤如何,倒不至于让我破产,欠你的钱一分都不赖你的,你放心吧。”


话音刚落,晚晚赫然抬头,澄澈的黑眸仍是那抹清亮无杂的光,一本正经道:“我不担心你赖账,你不会赖账的,我是担心你的腿伤。”


萧衍之一怔,脑海里竟有一瞬空白。


对上晚晚漂亮的眼睛,那双眸子里倒映着他怔愣的模样,一时间连呼吸都屏住了。


而后,有不自然的热烫从耳后开始蔓延。


她莫不是当真成过婚,竟能如此直白对男子说出这般话语还面不改色。


而他,即使年长于她,却并未接触过太多男女之事。


军营里男子打堆,知晓的不少,亲身经历却是趋近于无。


话语直白,毫无歧义。


被那双眼眸这样盯着看,周围好似就要弥漫开稠热的氛围来似的。


实则,晚晚心下却并无半点萧衍之所以为的暧昧。


昨夜睡前,脑海中忽然闪过的想法让她顿时觉得此生像是有了目标一般。


她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甚至此时除了在此等待知府来接她,她都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来改变人生。


可嫁给萧衍之不同。


那些曾叫她又惊又喜几乎要供起来的珠宝首饰,那些曾被她穿过一次就深藏柜底的锦衣华服,再到每月拿到手里都不知如何花完的月钱,甚至还有更多她以往羞于启齿,但只要开口就能得到的东西。


她只要今生再次嫁给萧衍之,这一切她都能重新做打算,不管是萧衍之要休了她,还是萧衍之没能逃过命运英年早逝。


那些钱完全足以她一世无忧,富贵不愁。


甚至,她还能再见自己的母亲,她有了钱,能够接她来同住,养她后半生,让她再不必为父亲留下的烂摊子焦心。


可问题是,萧衍之此时的腿伤,几年后的落败,是她嫁给他的基础。


晚晚有些矛盾,一方面并不想萧衍之这般天之骄子傲人英雄就此陨落,一方面又得为自己打算。


他若无疾,怎轮得到她嫁给他。


或许,过几日他回去将腿伤治好,要不了多久就能光明正大追求他前世心仪的那名女子,而后喜结良缘,厮守终身。


晚晚越是这样想,心里就越是泛酸。


有恶劣的心思在心底滋生冒泡,晦暗又恶毒,自私又自利。


晚晚心中所想无人知晓,可面上越发阴沉的面色却是被萧衍之尽收眼底。


他越看越觉得奇怪,伸手拉过一旁的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干什么,我与你无亲无故,我的腿伤与你何干?”


“当然有关系了。”晚晚皱眉,被牵扯出去的思绪还未完全收回来,下意识就问道,“你如今可有心仪的女子?”


晚晚有些迫切,一想到方才那些可能性,两世加起来头一次迫切地想知道萧衍之心仪之人究竟是谁。


是怎样的姑娘,何等容貌,何等家世,又是因何而喜欢上她,如今已经开始了,还是之后才会相遇。


萧衍之被问得又是一愣,耳尖蔓延的那股热烫终于在晚晚越发直白的表达下,彻底红润了起来。


他手握拳不自然放在唇上轻咳了一声,剑眉微蹙着反问她:“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晚晚心中警铃大作,没有开口,却是当真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若有,她的胜算会很小,守株待兔必定会出现变数,她没法去赌,更不知她守株待兔等到二十岁没有嫁给萧衍之,她这一世的人生又会变成什么样。


若是没有,她恶劣地想阻断这种变数,他们不再相遇,不再有交集,便不会再动心,五年后萧衍之或许还是会与她成婚。


不,不对。


晚晚赫然醒悟。


无论那名女子是否出现,守株待兔,仍会有别的千万种因素导致事情出现变数。


五年太长了,无人能保证一切都会按部就班地如前世一样发展。


甚至在一开始,她便救了萧衍之,改变了命运的轨迹。


她不想再矛盾于萧衍之是否还会患有腿疾不良于行,还会战败下放江州,她只要自己能够嫁给他。


为何一定要在五年后。


晚晚蹭的一下站起身来,终是能够于较高之处垂眸看向萧衍之。


但萧衍之即使坐着,也仍旧给她带来些许压迫感。


晚晚不怕他,却有些紧张,袖口下的手紧捏成拳,深吸一口气,才道:“我心悦于你。”


萧衍之瞳孔骤然紧缩,刚才那股挥散不去的躁意在这一刻越发肆意侵袭,他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什么?”


“若有,我便与她竞争,若没有,我便追求你。”


晚晚说得坦白更理直气壮,那副丝毫没有迟疑的模样,要不就是当真爱惨了他,要不就是压根不受这般直白表达的影响。


屋内有半晌沉寂。


两道节奏不一的呼吸声交错,萧衍之竟发现自己险些在与晚晚的对视中败下阵来。


她怎如此大胆,她都不知羞的吗!


萧衍之赫然起身,借着身高优势,总算在这场气氛不明的拉锯中占了上风。


晚晚小小一只,被迫仰头看着他,眸间神色执着且坚定,面上却被他的身形笼罩出一片阴影来。


良久。


萧衍之终是从错愣又陌生的感觉中回过神来,唇角勾起意味不明的弧度,视线自晚晚面上扫过。


缓声回答她:“晚姑娘,我可能不会有和一个成过婚的寡妇成婚的想法,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第8章


晚晚当然不会打消这个念头,但却没想到自己把人给吓跑了。


翌日清晨醒来,晚晚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有些懊恼。


萧衍之已没了踪影,欠她的钱用一个精致的钱袋装着,压在她立下的那张欠条上。


欠条后方赫然写着一行苍劲有力的字迹,晚晚自然认得那是萧衍之的字迹。


【多谢姑娘相救,账已结清】


什么结清!


晚晚懊恼转为气愤。


现如今的萧衍之不知道多有钱,她这可是救命之恩,他不愿意以身相许就算了,竟然真就只还了她这区区十几两银子,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他腿没残的时候,怎么这么抠啊!


萧衍之的离开让晚晚有些措手不及。


她本以为这一世能够早早遇见萧衍之或许是上天的指引,在庄子里的这段时日他们朝夕相处,她可以借着对萧衍之的了解投其所好,让还未有心仪之人的萧衍之对她动心,从而迎娶她。


晚晚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昨日萧衍之冷淡的回应:“晚姑娘,我可能不会有和一个成过婚的寡妇成婚的想法,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晚晚再次感到懊恼,双手捂脸闷住呼吸呜咽了一声。


所以她为何要逞一时口舌之快说自己是个寡妇,虽然她真的是个寡妇。


她那会不过是为了找借口搪塞过去,顺带着看见眼前上辈子早早离世令她漂泊流离的丈夫,便话不过脑直接说了出来。


这下好了,萧衍之的确没可能和一个寡妇成婚,她唐突的表白吓走了他,她甚至都没能有一个解释的机会。


晚晚从掌心中抬起头来,一张精致漂亮的脸蛋闷得发红,嫣唇委屈地撇了撇,无奈地叹息了一瞬。


但很快,她又坐直身子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人虽然走了,但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晚晚记得前世那几年萧衍之时常会来江州,所为何事她并不清楚,但因着她住在知府,知府每每接待萧衍之时她都能在府上远远瞧见那道鹤立鸡群的身影。


他们还会有机会见面,只是晚晚无法确定在他们下次见面之前是否会发生变故。


这时她就十分后悔前世自己竟是对萧衍之的心上人一点了解也没有。


可这也怪不得她,如此纸醉金迷的生活,丈夫不归家,钱财用不尽,谁还管本就没感情的丈夫心里装着谁啊。


晚晚蹙眉又细想了片刻,觉得自己不能拖泥带水了。


既是已经有了这个决定,她便要抓紧时间出击才是。


如今萧衍之本就在江州附近,或许这一年他也去过知府了,只是上辈子晚晚是在去到知府第二年才见到的萧衍之。


与其无所事事在此等着知府派人来接她,不如她自己赶路提前去到知府。


虽是有些不礼貌,知府的人大抵会觉得她坏了规矩,但她想,自己重活一世应付知府那几人应是不成问题的。


如此想着,晚晚这才终于拿起了被冷落在一旁的钱袋。


萧衍之给了她十一两银子,加之她此前余下的二十多两,完全足够她自行赶路抵达江州。


只是一举用掉了自己所有的钱,那和萧衍之成婚这事,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了。


打定主意后,晚晚很快将庄子里的行礼收拾了一番,而后便是去找一位马夫载她前往江州。


想到马夫,她自然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刘力。


至少刘力没有坏心思,这一路应当也能方便些。


晚晚记得上辈子这个时候李耀并不在云台村,她被关起来的时候曾听他说过这段时间他去了一趟隔壁乡镇,本是为相看姑娘,不过他并未瞧上那人,转而回来便把她掳了去。


既是李耀不在,晚晚便决定直接去云台村找刘力。


越早出发越好,以免夜长梦多。


云台村,刘力家。


刘力惊愣地瞪大眼,情绪有些激动:“这便要走了,你可还会回来?”


晚晚摇摇头道:“来此本也只是为了辗转,我父兄已是前去江州打点好住处了,所以我也想尽快出发,不知刘大哥何时有时间,可能接我这个单子?”


刘力自是多有不舍,深深地看了晚晚片刻,才叹息道:“真不希望你离去,但你家中若是已经安排妥当了,那便让我送你这一程吧,你想何时出发?”


“明日,可好?”


刘力一噎,没曾想是如此着急,但也无可奈何,只得点头应了下来。


晚晚付了十两定金给刘力,这一走需得十天半月路程,若不是为了萧衍之,她实在不舍自己花这么多银子赶路。


一想到萧衍之不辞而别,冷淡抗拒的样子,晚晚心下便有些担忧。


心事重重从刘力家中离开,晚晚开始思索下一步该如何去做。


她虽是没什么远见,但也知凡事多有计划的好。


晚晚一边走一边出神想着,脚下步子迈得不算太快,将要走到云台村前的小道时,余光瞥见一道匆匆往里走的身影。


她并未抬头细看,只下意识往旁边移动了两步,以免和来人撞上。


不曾想,那人却是在远处顿住了脚步,就像是要给她让路似的。


晚晚没多想,仍是垂着头快步往外走,心下已是在想路上是否还缺什么东西,不若一会再去一趟镇上采买。


直到晚晚彻底走出云台村,那道一直站在原地不动的身影才再次迈开步伐。


刘力正因晚晚将要离开之事惆怅烦恼,家中房门却忽的被人粗鲁推开。


“刘力,刚那姑娘是不是就是你说的半山腰庄子里的那个!”来人竟是李耀,他两眼放光,情绪很是激动。


刘力一愣,张了张嘴不明所以:“你……你怎么回来了。”


李耀又露出几分嫌恶,不满道:“呸,那娘们长得可真磕碜,老子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你赶紧回话,刚才那姑娘是不是半山腰那个!”


这话听得刘力浑身不适,他一向不喜李耀这般将女子当做物件,玩弄挑选嫌恶丢弃。


但李耀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又只得垂下头来,低声道:“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她并无打算常住这里,今日她来找我就是为雇我的马车前去江州,她家人在江州已经打点好了住处,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了。”


李耀皱眉:“她要走了?”


刚才那惊鸿一瞥,让他整个人血液都沸腾了。


原本李耀是不打算这么快就折返的,隔壁乡镇那位虽然不尽人意,但他也不想白来。


可一想到路上刘力曾说的那位半山腰的姑娘,他又有些心痒痒了。


旧不如新,未知的新鲜感令他在隔壁乡镇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当即决定折返回来,且先将半山腰那位模样瞧过再说。


李耀今晨返回,直冲冲就往半山腰去,可到了庄子前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李耀本就没什么道德感,更不受礼数约束。


他找到未上锁的窗户翻窗入了小屋,发现屋子里就一张床榻,东西少得可怜,要不是还算干净整洁,几乎要让人以为无人居住。


并且他发现,虽有几件女子衣物,但却压根没有男子生活过的痕迹,所以这地方怎会住了一个女子和父兄,顶多是个独居女子。


李耀有些疑惑,心情烦闷地下山回村子。


却没曾想,竟在村子口看见了一位天仙般貌美的年轻女子。


他一时间看呆了,眼睛黏在对方脸上无法移开,直到那姑娘走远他才赫然想起。


从未见过的陌生女子,独自一人,年轻貌美,难不成就是半山腰那位。


李耀在村子里随意找人问了两句,便知方才那姑娘是来找刘力的。


他兴冲冲找了来,果真与他猜想的没错。


桑芸心说出这番话,在萧梓轩眼里,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他一瞬间恢复了精神气,就连称呼也变得快,三两步跨到她身旁一并走着。


“真的吗芸心!”


桑芸心点头,萧梓轩开心异常,毫不掩饰地说:


“本王今日就想去法华寺来着,正好皇兄召见,一会儿和本王一起出宫吧。”


桑芸心霎时头疼,前一秒还对他悄悄伤怀的模样而心软,现在只想出言怼他。


若非还在宫中,保不齐她要说点不顾礼仪的话了。


桑芸心哼笑:“是陛下让您来拐带我出宫的吧?”


第 80 章 第 80 章


“嘘——”


萧梓轩将食指放在唇边:“千万别让皇嫂知道,不然皇兄又该闹脸了。”


桑芸心忍住怼他的冲动,默默劝自己这是在宫里,不能对王爷不敬。


桑晚心思细腻,哪会猜不出来,就萧梓轩这张笨嘴,一开口,什么都露馅了。


从前院到正殿百十来步的距离,桑芸心故意走的很慢。


“先前陛下进来时,和晚儿间的气氛总感觉怪怪的。”


“你想啊,皇嫂和陛下日日相处,骤然三日未见,一见就跪在宫门那规规矩矩的迎驾。”


萧梓轩缩着脖子摇了摇头:“本王都没敢进去,还以为皇兄和皇嫂生疏了。”


宽敞的马车空间很大,相对而坐的两人中间还隔着一大步的距离。


雨声哗啦,马车内是晚晚隐忍小声的抽泣声。


她湿透的中衣冰冷黏腻地贴在肌肤上,即使肩头披了一件黑色外袍,也仍叫她觉得发冷。


抽泣声不绝,萧衍之的眉心就未曾舒展开来。


他双唇紧抿,下颌线绷直,严肃冷厉的模样令人生畏。


小姑娘方才的确吓坏了,娇小的身子在他搀扶下也仍旧抖得厉害,几乎再无力站稳。


哭花的小脸我见犹怜,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直往下掉,与冰冷的雨水形成鲜明的对比掉落在他手背。


晚晚却是在这样的气氛下逐渐平静了下来。


她吸了吸鼻子,抬头问他:“你怎会出现在此,你不是已经离开了吗?”


萧衍之侧头,径直对上晚晚通红的双眼,眸光微沉,默了一瞬才道:“事出突然,来人接我时身上并未带足银两,只有先行将欠条上的账务还清,我并未打算直接离去,今日返回本是为报答你准备了些许银两,但在抵达庄子后却并未瞧见你的身影。”


晚晚一愣,方才还未完全止住的泪意戛然而止。


她顿时眼眸一亮,连带着身子都直立起来下意识向萧衍之凑近,嗓音里再无半分哭腔:“银两?多少?”


萧衍之蹙眉看着她,眼前的少女哪还有方才的柔弱破碎,一听到银子,整个人都快发光了。


仅是瞧着晚晚这副模样,萧衍之便不由觉得,他匆忙离去仅留下十一两银子后的这几日,这小姑娘不知在心底嘀咕了他多少关于抠门的坏话。


那日他的确被晚晚直白突兀的表白吓到了,但他离开并非是逃跑。


当夜他的下属就根据晚晚白日寄出的信件找到了他,并带来此番暗算他之人的信息。


事不宜迟,他不宜久留,一世英名遭人暗算,他自是要尽快将其解决,多留在晚晚这里也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晚晚虽然黑心,但萧衍之并没打算赖账,甚至想要多给些银两以作报答。


岂知来接他的几名下属身上钱财掏来掏去拢共不过二十两。


时间紧迫,萧衍之没有多余时间向晚晚做解释,但也没那个脸拿区区二十两银子称作报答。


于是他留下字条,只先还上了欠条上的账务,打算待自己处理完急事后再折返回来。


萧衍之没有回答她,转而正色道:“今日怎么回事?”院门紧闭,能听到里头传来些细微声响,却无人应声。


桑晚站在门口,只觉心头颇凉。


村长是骆家村的老人了,也算是看着他们长大的。早年间还好,如今年岁上了去,越发不爱管事。


今日仿佛是知晓她要来,门都不开。


桑晚等了会儿,又唤了几声。隔壁婶子听见声音探出个脑袋张望,瞧见是她,又缩了回去。


她也知道他们为何如此,张家在县里有名有姓,整个安平县大都知道这位张郎君乃是张家独子,张老爷的命根子,自幼娇纵着养大,惹了他,便是惹了大麻烦上身。


原以为不过也就是富家子弟一时兴起,过不了多久便能消停,直到今日。


天气炎热,不一会儿便站出了一身汗,桑晚敲门不应,一时也别无他法,提着东西准备回去时,瞥见一小儿从远处跑回来。


边跑还边吆喝着:“奶!开门,我要喝凉水!”


五六岁大小,瞧着有些眼熟。桑晚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村长的孙子,今早还跟在大孩子身后要过她的糖。


小萝卜丁疯玩回来,跑得满身大汗,见有生人在家门口,还带着些警惕。


桑晚有意亲近,蹲身用香软的帕子给他擦了汗,柔声道:“可还记得我?早晨村口还给你糖了的。”


“……我不同你说话,”那孩子背过身拍门,“奶中午说了,让我别吃你的糖。”


门板被敲得震天响,终于在桑晚半垂的视线下开了条缝。


村长夫人侧身而出,将孩童抱了起来,嗔怪道:“又疯玩出一身汗。”


而后好似才看到她一般,面上的笑有些挂不住。


“大热天的,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桑晚有求于人,抬了抬手上拎的东西。


“自家捡了些鸡蛋,还有骆叔惯常爱喝的酒来,”她挂着笑,眼底满是亲近,“阿娘念叨着我阿爹走的时候便是这样的天气,我便想起当年阿爹过身,丧事得亏有骆伯。否则我们母女俩还不知何时能……”


说及往事,村长夫人胡氏又软了神色,叹道:“你这孩子也是命苦……进来说话吧。”


桑晚笑着进了屋,还未坐下,胡氏便道:“老头子身子没往常爽利,这会儿苦夏歇着的。你且先喝口水。”


“若是苦夏,我倒是有个方子好用,可有纸笔?”她乖觉接过水,“或是过会儿我去药铺抓些送来,免得来回跑一趟。”


她柔声细语,声音宛如泠泠泉水清脆悦耳,却又不吵闹。胡氏瞧着她,没得也柔和了些。


“也算是瞧着你长大的,”她开口,“你是个好孩子,自来也懂事。但这些东西,还是早些提回去——”


“这忙,我们两口子帮不了。”


胡氏这样直截了当地拒绝,倒叫桑晚没了开口的余地。


她抬眸,黑亮的眸中盛着不解:“为何?”


“你生得这样好,被瞧上也正常。那张家凶狠,老头子年岁也大了,”她抱着孙子颠了颠,“如今只想好好过安生日子。要我这个过来人说……张家,倒也不算差。”


胡氏瞧着桑晚这张脸,啧啧叹息。


桑家女自幼时便出落得脱俗,大了更是亭亭玉立,常有少年郎为她打破了头,却连半点眼神都没换来。


时间长了,村中人都说桑家女心气高,看不上村里的莽夫。


张家此事一出,看笑话的其实不少。


但桑晚始终未曾点头,仍旧过着她的安生日子,好似是……铁了心就在那小院里终此一生。


胡氏摇头:“有你这样的容貌,便是没了张家,指不定还有什么李家王家。难不成你日后都关在屋里,不出去了?”


桑晚懂药理,时常采了草药送去县里药铺,那里卖价高些。前些日子便是送药材去,又帮着打听常渊的事在县中多留了会儿,正巧碰上了张家的马车。


她垂下头,“我无心高门。”


“我倒也知晓,若真有心,早便……”胡氏也说不出什么话,只是道:“好好想想吧,张家郎君待你倒有几分心,进了门或许还有福享。或是寻门亲事早早嫁了,倒也没此间祸事,再不成……总是要嫁人的。”


总是要嫁人的,嫁谁不是嫁。


这是胡氏的意思,也是村里大部分人的意思。那张家富贵,多少人想进还进不去。


桑晚扯了扯嘴角,也知道了二人的态度。


“……这些东西就留着吧,这酒骆伯爱喝,当年我爹和骆伯对饮都能喝两坛。”


她起身告辞,瞧着睁着大眼睛不知发生何事的孩童笑了笑,“出了汗要早些换衣裳,我便不耽搁了。”


胡氏“欸”了一声,“我知道有些话你们年轻孩子不爱听,你回去好好想想。我们这些……实在也帮不上什么。”


“我晓得的,”她弯眸笑,“是不该让我的祸扯到旁人身上。”


晚晚抿了抿唇,眸间刚绽开的些许光亮又逐渐黯淡下来,沉默了片刻,才将这两日所发生之事讲述了一遍。


萧衍之听完冷哼了一声,眸底满是嫌恶。


“不必担心,我会处理的。”


萧衍之低磁的嗓音穿透在雨声中,给人带来沉稳的安全感。


晚晚点点头,便闻他又问:“你眼下有何打算,还是住在半山腰的庄子吗?”


萧衍之觉得那里并不安全,何况她一个女子独住,即使将李耀一行人抓了起来,往后也不定还会有别的麻烦。


他心下思索着,在镇上给晚晚置办一处宅子也并不麻烦,如此加以银两,便算是报答了她的恩情。


正想着,却忽的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眼眸,柔软无害,小心翼翼地期盼着。


“闻公子,可否让我在你的住处借宿一晚?”


晚晚哭过后的嗓音带着几分沙哑,绵软的语调挠人心尖。


萧衍之呼吸微顿,淡然沉稳的面色在瞬间生出些许不自然的裂痕来,放置膝盖上的手指不自觉蜷缩了一下,到底还是别过脸去,语气不详道:“今夜自然是的,马上前面就到了。”


晚晚目光灼灼地看着萧衍之的侧脸,像是看见了前世她每次小心翼翼向他提出要求时,他似是不愿却仍是别过头应下声来的样子。


如今再看,这哪是不愿,他分明早就安排好了。


像是为了印证似的,晚晚歪了歪头,轻声道:“谢谢你,闻公子。”


果不其然,萧衍之面色更僵了几分,而后眸底沉暗不明,已彻底转过头去视线看向了马车窗外的漆黑一片,只听见他沉沉地“嗯”了一声。


晚晚本以为萧衍之此番出现在江州附近或是路过或是低调出行办事,那便该是住在附近城镇的客栈里。


却没曾想,马车在雨夜中一路行驶,翻过云台山又攀上另一座高山,而后竟驶到了玄北军的驻扎地。


夜已深,军营里却灯火通明,像是因为萧衍之的出行一直在彻夜等待他归来。


马车外一阵吵吵嚷嚷声混杂着士兵们踏起雨水的脚步声。


晚晚呆愣在马车里一时有些拘谨,她无措地看了眼萧衍之,不知自己应该下马车还是待着不动。


萧衍之并未接触到晚晚的目光,只待马车停稳便径直起身撩开车帘,一边下马车一边沉声吩咐:“再留一日,全军休整,明日启程,另外再安排一间卧房。”


末了,他又很快补充道:“收拾干净些。”


有士兵恭敬应声,几人接到命令连忙转身去办。


萧衍之站了片刻才发现身后没动静,转身再次撩开车帘,朝里头道:“下来吧晚姑娘,天色不早了,我找人带你去休息。”


本是平淡无奇的一句话,可萧衍之“姑娘”二字一出,站守在周围的士兵顿时瞪大眼朝马车投来了注意力。


有人面面相觑,有人探着脑袋,甚有胆大的直接朝马车正面迈来了步子。


雨势渐小,光亮更甚。


马车中缓步走出的身影清晰得叫在场每个人都得以看见。


原本凌乱的发髻稍加整理已不再叫她显得狼狈,却遮挡不住那惹人怜惜的破碎感,宽大的黑袍令她行动不畅,衣袍下的身形显得更加清瘦娇小。


柔弱的少女眼眸抬起,泛红的眼尾还沾着些许湿濡,水灵的眼眸拘谨地不敢四处乱看,只求助般地看向唯一识得的萧衍之。


她在马车上微躬着身子,正和马车边挺立站直的萧衍之一般高度。


两人对视,目光交汇,还来不及开口说什么,周围不知是谁,忍不住地发出声音。


“哇哦。”


“我、我眼花了吗?”


“真是个姑娘。”


“还美、美得很……”


“这就是将军那位恩人?”


晚晚耳边充斥着士兵们已是刻意压低,却仍是掩不住声响的各样男声。


饶是她前世嫁过人,活过三十年,也从未待在过同时有这么多男子的聚集之地。


她自是拘谨不已,脸颊也微微泛起红热,垂眸朝马车下一看,又犯了难。


萧衍之的马车大抵是以他的体型量身定制的,那高度萧衍之一抬脚便能轻而易举跨下去。


但对于晚晚的小个子来说,实在有些太高了,宽大男子衣袍也令她行动不便。


犹豫一瞬,晚晚只得又抬起头来朝萧衍之小声道:“有点高,可否扶我一下?”


细软的嗓音出现在这一堆糙汉子聚集的军营里显得格格不入。


萧梓轩听话的默不作声,桑芸心顿时有些后悔方才不让安王说要带她离宫的事。


只好硬着头皮起身福礼:“殿下唤民女去法华寺看望太妃娘娘,今日便要离宫了。”


萧梓轩出现在凤仪宫,桑晚便猜到其中用意,并不惊讶。


她今日本也就要送二姐姐回府,只是这样一来,怕是又要辛苦她去一趟法华寺。


安王和桑芸心跨出正殿门槛儿,就听他小声抱怨地说:“皇兄不也蛮听话的。”


萧衍之:……【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