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厘米的我们
2018年9月1日,高三开学第一天。
温玉拿着我的最新脊髓影像图,指尖点在L1-L3节段那道断裂的阴影上。
"神经再生停滞。"他推了推眼镜,"离功能恢复区就差两厘米。"
两厘米。
一个指甲盖的长度。一段永远跨不过去的天堑。
我盯着片子没说话,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扶手。那里有道刻痕,是上周复健时指甲抠出来的——当时温玉说"再坚持三个月或许能拄拐走几步",我信了。
现在想想真可笑。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我转头看向监控屏,校门口的人流中,暖暖被拥挤的学生撞倒,膝盖重重磕在水泥地上。
她手里的书散了一地。
我的手指猛地收紧。
轮椅在我反应过来前就已经冲了出去,撞开了复健室的门。走廊上的护士惊叫着躲开,李克在后面喊什么,但我耳中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和血液奔涌的轰鸣。
两米。
我离她还有两米时,轮椅前轮卡进了排水沟。
整个人栽出去的瞬间,我还在想——伸手啊,商司瀚,你他妈倒是伸手啊!
右臂肌肉绷紧,却只抓到一把空气。
脸砸在地上的时候并不疼,可能是神经损伤导致的麻木。但我听见周围人的惊呼,听见有人喊"快叫救护车",听见暖暖慌乱的脚步声——
然后,一只温热的手搭在我肩上。
"您、您没事吧?"
她的声音。
我僵住了,额头抵着地面不敢抬头。水泥的凉意渗进皮肤,我却觉得全身血液都在沸腾。
李克和医生很快围过来,七手八脚把我抬回轮椅。余光里,暖暖站在原地,手指绞着衣角,校服裤膝盖处磨破了,渗着血丝。
"同学你受伤了?"校医突然转向她。
"我没事!"她慌忙后退两步,"这位先生..."
"他是商氏集团的商总。"李克低声解释,"老毛病了,你别担心。"
她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儿,突然蹲下来捡起我掉落的文件袋,拍了拍灰递过来:"您的..."
我伸手去接。
两只手在空中短暂相触。
她的指尖有墨水味,还有刚才摔倒时沾上的尘土。那一瞬间,我右腿残存的神经突然抽搐了一下,像被静电击中。
"谢谢。"我哑着嗓子说。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
就一眼。
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摇摇头,转身跑开了。
李克推我离开时,我在反光玻璃里看见自己的倒影——苍白的面孔,歪斜的领带,还有膝盖上沾着的泥灰。
真狼狈啊,商司瀚。
当晚的复健室里,温玉给我注射营养神经的药物时突然皱眉:"你腿上怎么多了道伤口?"
我没回答,只是看着窗外。月光很好,和八年前一样好。那年我躺在血泊里,看着母亲渐渐冷掉的手,想着要是死了就好了。
可我没死成。
所以现在,我活着忍受这两厘米的天堑,活着在每次复健时把牙咬出血,活着...
为了在玻璃反光里,多看她一眼。
"纹个图案吧。"我突然说。
温玉的针头顿在半空:"什么?"
"这里。"我指着腰椎手术疤痕旁完好的皮肤,"纹'她的两厘米,我的珠穆朗玛'。"
针管里的药液微微晃动。
温玉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叹了口气说:"会疼。"
我笑了。
疼才好。
疼才记得住,这辈子都别再做伸手抓月亮的蠢事。
纹身针扎进皮肤时,我数着天花板上的裂纹。数到第三十七条,突然想起她今天指尖的温度。
原来两厘米,真的比珠穆朗玛还远。
纹身枪停下的时候,我的后背已经湿透了。不是疼的——L1以下的皮肤早就没了知觉——是那种明知不可能却还要妄想的羞耻感在灼烧。
"好了。"纹身师递来镜子。
镜中,那行黑色小字蜿蜒在手术疤痕旁,像道未愈的伤口。我伸手触碰,指尖却只碰到冰凉的镜面。
"要遮起来吗?"温玉拿着敷料问。
"不用。"
就让它疼着。就像那两厘米,永远横亘在我和正常人之间。
回程的车里,李克突然开口:"查到了,今天撞到文小姐的是高三(7)班的张锐。"
我盯着窗外流动的霓虹:"资料。"
平板上立刻显示出一份档案:张锐,父亲是建材公司老板,上个月刚和商氏子公司签了合同。
"他下周有篮球赛。"李克补充道。
我摩挲着轮椅扶手上的刻痕:"让他上不了场。"
不是报复。只是突然很想知道,当一个人引以为傲的双腿突然背叛自己时,会不会也想起被他撞倒的那个女孩膝盖上的血痕?
车停在十字路口,斑马线上走过三三两两的学生。我鬼使神差地摇下车窗,晚风送来零碎的对话:
"...今天那个坐轮椅的..."
"...听说是商氏集团的..."
"...好可怜啊..."
红灯转绿,车窗缓缓升起,截断了最后那个词。
可怜。
我低头看自己的腿,西裤下藏着丑陋的疤痕和变形的肌肉。确实可怜。
但更可怜的是,我居然会因为这种廉价的同情而心脏发紧——至少在他们眼里,我还是个"人",而不是商氏那个阴晴不定的残废经理。
手机突然震动。监控系统提示:暖暖回到了教室。
画面里,她正低头处理膝盖的擦伤,棉签沾了碘伏,动作很轻。桌洞里放着那个粉色暖宝宝——我今早让李克放的。
她突然抬头看向摄像头,眼神清澈得让我呼吸一滞。
仿佛隔着屏幕,看见了躲在黑暗里的我。
"回公司。"我关掉监控,"把下周的神经修复实验预约取消。"
温玉猛地转头:"为什么?那是唯一可能..."
"两厘米。"我打断他,"永远的两厘米。"
就像我和她之间,永远隔着一道监控屏幕的距离。
车子驶过校门口时,月光正好照在那块水泥地上——她今天摔倒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小片水渍,可能是保洁刚拖过。
很快就会干的。
就像那些不该有的妄想,终究会被现实蒸发。
后来我经常梦到那个场景:我站在她面前,双腿完好。她对我笑,说"商同学,放学一起走吗?"
每次醒来,右腿的幻肢痛都格外真实。
温玉说这是大脑在抗议。
可我觉得,这大概是灵魂在提醒我:
商司瀚,你看清楚了——这两厘米,是你这辈子都跨不过去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