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第四十回
故事接着上回。话说安老爷在邓家庄给邓九公祝寿完毕,便打算告辞,邓九公父女俩苦苦挽留。邓九公还说要陪老爷去登泰山、望东海,之后还要带他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
安老爷见邓九公说得如此郑重,忍不住问道:“九兄,咱们去看看泰山、东海,就已经算是大开眼界了,你还要带我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邓九公卖起了关子:“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我们庄子上有个姓孔、叫孔继遥的先生,专门帮人写字,大家都叫他老遥。他自称是孔圣人的嫡派子孙,和现在的衍圣公还是近亲。听他讲起孔圣人坟上的古迹、庙里的古董,那叫一个精彩,比听戏还有意思。他说这些地方他都去过,连衍圣公他都能见着,还三番五次邀请我去逛逛。我寻思我大字不识几个,去瞎凑什么热闹!如今老弟你来了,正好也闲着,不如多住些日子。等我忙完这阵,咱们带上老遥先生,先逛泰山、东海,回来再去孔陵、圣庙,顺便拜拜衍圣公,你还能和他交流交流学问。你说这合不合你的心意?”
安老爷一听,高兴得手舞足蹈:“九兄,你怎么不早说!这么好的地方,当然得去!这样,我写封信回家说一声,耽搁几天也无妨!”邓九公父女见安老爷答应留下,满心欢喜,当下就开始商量起如何上路、登山,要带哪些酒菜。
正说得热闹,只见褚一官匆匆忙忙从外面跑进来,径直来到安老爷面前请安,兴奋地说:“二叔,大喜啊!”安老爷忙问:“出什么事了?”褚一官道:“家里派戴勤戴爷来了,说大少爷高升了,换上红顶子,还得了大花翎!”安老爷一听,十分惊讶,赶忙追问:“升了什么官?”褚一官有些说不上来:“这官名我也说不清楚。戴爷在外面解包袱拿家信呢,马上就进来。”话音刚落,就见华忠等人陪着戴勤走了进来。
戴勤进了屋,先匆匆见过邓九公,转身就给安老爷请安贺喜。安老爷迫不及待地问:“大爷到底被任命了什么官职?”戴勤先递上一封信,然后吞吞吐吐地回答:“少爷被赏了头等辖,加了副都统衔,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大臣。”安老爷听完,“啊呀”一声,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双手冰冷,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手里的信“啪”地掉在地上。紧接着,他双手一拍大腿,长叹道:“完了!”邓九公见状,忙问:“老弟,你这是怎么了?”安老爷只是摇头,望着空中长叹一口气:“九兄,这说来话长,咱们慢慢聊。”
这时,叶通捡起公子的禀帖递给安老爷。安老爷拆开一看,信里大致说了升官的缘由,还说详细情况等他回家再当面禀报。看完信,安老爷把信交给叶通,问戴勤:“你哪天出发的?”戴勤回答:“我是少爷任命下来的第二天动身的。我离开那天,少爷还在海淀,没回家。少爷让我请示老爷,您什么时候能回去?太太也让我转告老爷,务必早点回家,家里有很多事等着您回去定夺。”
安老爷点点头:“这是自然。”随后转头对邓九公说:“九兄,承蒙你父女俩一番好意,不是我非要走,实在是出了这意外的事,不好再耽搁了。我这就告辞,明天五更就启程。”说完,便吩咐家人收拾行李。邓九公父女见此情形,知道留不住,只好一边准备今晚的送行酒,一边预备明早的上马饭。
酒菜摆上桌,安老爷勉强坐下。此刻,什么登泰山、望东海、拜孔陵、谒圣庙,还有之前讨论的子路、曾皙等人侍坐言志的事,全都抛到了脑后。他只是端着酒杯,愁眉苦脸,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发愣。
各位,您说这老头儿这一“愣”,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朝廷设立的西北、西南边疆要职,每年换班时,御前乾清门的那些东三省官员,哪个不眼馋这是个发财的好机会?就连那些获罪的大臣,也都盼着能到这些地方任职,作为东山再起的转机。如今安公子不过是个四品国子监祭酒,一下子加了二品副都统衔,还被任命为参赞大臣,这可是越级提拔。再说说那孔雀花翎,有多贵重呢?外省要是经费不足,开捐纳官,那些家财万贯的官员、靠盘剥获利的洋商盐商,都得花上万两银子,才能把这花翎戴到头上。安公子一下子得了两样,妥妥的意外荣华、飞来富贵,可安老爷为什么不但不开心,反而愁眉苦脸发起愣来呢?
其实,每个人的境遇、志向、性情都不一样。安老爷天性看重亲情,淡泊名利,再加上一生坎坷,为人迂腐拘谨。他好不容易培养出这么个好儿子,又为儿子物色到两个好媳妇,才撑起这么一个美满的家。如今眼看着书香门第能传承下去,一家人衣食无忧,儿子按部就班也能做到公卿,本不需要去边疆冒险求名逐利;家里的产业只要安分守己,也不愁温饱,根本没必要让儿子去那种危险的地方拼命。安老爷现在的情况,正应了“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这句话,可谁能想到突然冒出这么一档子事。旁人可能会说“官场变幻无常,谋生自有办法”,但安老爷从自身性情出发,只觉得伤心难过,英雄气短。相比之下,路途的艰辛、骨肉分离的痛苦,都还在其次。所以,尽管儿子如今头戴珊瑚顶、身佩孔雀翎、官服绣着猱狮补,风光无限地去追求功名,可安老爷心里的那份担忧和不舍,远远超过了对这份荣耀的喜悦,满肚子的感慨和牢骚一下子全涌了上来,怎么也排解不开,只能坐在那里干发愁。
邓九公是个热心肠,见安老爷这样,一时也摸不透他为什么发愁,心里又着急又替他难过。也不管自己说的对不对,就按照自己的想法,说了一大通劝说的话:“老弟,你可别这样。人活一辈子,做官不就是为了戴上红顶子?养儿子,也是盼着儿子能戴上红顶子。如今咱们贤侄年纪轻轻,红顶子戴上了,大花翎也有了,这不正是‘大丈夫要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的时候吗?说不定用不了多久,就能封侯拜相,到时候你就等着当老封君,享清福了!这么大的喜事,你怎么还愁成这样?凭你的本事,难道还看不破这其中的好处?”
邓九公这番话,只说到了安老爷心事的表面。安老爷要是不回应,觉得人家好心相劝,不搭理不合适;可要是想解释自己的想法,一时半会儿又怎么说得清楚?无奈之下,他只好从邓九公的话里提炼出一句:“看的破,忍不过。九兄,你仔细琢磨这六个字,就知道我心里有多苦了。”邓九公性格豪爽,哪能猜透这话里的意思?他皱着眉头,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安老爷,那着急的样子,比安老爷本人还烦躁。
就这么直愣愣地看了半天,邓九公突然胸脯一挺,说道:“老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交朋友不就是为了关键时刻能帮忙吗!”安老爷惊讶极了,忙问:“九哥,你有什么办法?”邓九公说:“我琢磨了半天,你这话的意思,八成是之前贤侄在黑风岗能仁寺的事把你吓着了,现在他要出远门,你担心路上出意外。我有主意!”说着,他撸起袖子,正准备说自己的计划,又突然停住:“你等会儿,我们先商量商量。”接着就大声喊道:“姑爷、姑奶奶呢?”
当时,褚大娘子正在套间里收拾东西,褚一官在厢房帮忙捆箱子,听到老爷子这一喊,赶忙跑了过来。邓九公让他们坐下,说道:“你干老儿因为他家老大要去边疆,心里不踏实。咱们交情这么好,他有难处,咱们要是不帮忙,还算什么朋友?我想着,让姑爷护送他走这一趟,路上要是有个什么事,也有个照应,也能让你干老儿放心些。姑奶奶,你觉得我这主意咋样?”
安老爷一听,心里暗自苦笑,这邓九公完全没明白自己的心思,简直是答非所问。他连忙说:“老兄,哪能让大姑爷出远门呢?你都这把年纪了,这事万万使不得!”邓九公却坚持道:“你别管。姑爷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趁着我身体还硬朗,让他出去在官场上闯荡闯荡,说不定能遇到机会,谋个一官半职,这不两全其美吗?老弟,你别推辞。”
还没等褚大娘子开口,老实的褚一官就先说道:“算了吧,老爷子!哪有您养了我半辈子,现在您年纪大了,我却扔下您,跑那么远去自己找官做的道理?我要是真这么做,也太看重官职了!再说,还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个命呢!”
褚大娘子的性格和她丈夫截然不同,父亲刚一提出让褚一官护送安公子去乌里雅苏台,她立刻就觉得这主意好。您可能要问,难道她真的把安公子看得那么重,把丈夫的前途看得这么轻,就这么轻易地让丈夫去给安公子当保镖?其实不是。这两年,她和安府来往频繁,看到安太太尊贵的派头,金、玉姐妹华丽的生活,眼界和心气都高了起来,一门心思就想给丈夫谋个前程,好让自己也能当个官太太。
听褚一官拒绝,她连忙说道:“话可不是这么说。你听我的,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家里有我呢。咱们把东庄的房子交给庄客照看,我搬回来陪老爷子住,早晚能照应着。你就放心去,就算留你在家,也是多此一举。”说着,她站起身来,向安老爷拜了一拜,诚恳地说:“就这么定了。只求您好好跟我们老玉说说这事。我这人不会花言巧语,就一句话,我保证他不撒谎、肯出力。要说本事,不是我自夸,他还是有两下子的。”
邓九公在一旁笑呵呵地说:“姑奶奶,你何必这么着急!”接着又对安老爷说:“老弟,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要是还不放心,我还有个人选。咱们那个大铁锤陆老大,你也见过,你来之前,我本打算让他和女婿一起去接你,结果没去成。现在我让他们俩送你回京,顺便去给咱们老贤侄道喜。不过这事还得跟老贤侄商量商量。”说完,他转头叮嘱女婿:“姑爷,听明白了吧?别因为我耽误了大事。别看老头子我九十岁了,身子骨硬朗着呢,还能多活几年!你只管安心去。出去就把这话告诉陆老大,你俩也别磨蹭,连夜收拾东西,拿个小包袱,明天就跟着走。到了京城,看看情况需不需要你们,要是需要,再回来取行李。路也不算远,时间应该来得及。就这么定了。”
褚一官平时在岳父面前还能找借口推脱,在媳妇面前却是言听计从。现在两边一“夹击”,他连个不字都不敢说,只能一个劲儿地答应,随后就出去找陆葆安收拾行李、准备马匹去了。
安老爷见邓家父女如此热情真诚,心里既感动又不安。仔细想想,有褚一官、陆葆安这两个人跟着儿子,多少能放心些,一时也不好再推辞,只好答应下来,再三向邓家父女道谢。当晚,安老爷和邓九公喝了几杯,考虑到第二天要早起赶路,吃完饭就各自休息了。褚大娘子去叮嘱了丈夫一番,又和姨奶奶一起,忙忙碌碌地收拾打点了一整夜。
第二天凌晨,还不到五更,安老爷和邓九公就起床了。褚一官、陆葆安早已穿戴整齐,上来等候。邓九公见到他俩,赶紧嘱咐:“我昨天漏了句要紧话。你俩这一去,见到少大爷,可不能像以前那样随便了,得拿出官场的规矩来。见面得磕头请安,说话得‘嗻儿’‘喳儿’地应着,还得照着督府衙门护卫的排场,称他‘大人’,自称‘小的’,这才行。可别想着靠我的面子,或者你们头上那小小的金顶子,就跟人家套近乎,要是坏了规矩,这事可就办砸了。”两人听了,连连点头称是。
安老爷匆匆吃了点东西,催促车马准备妥当,便向众人告辞,带着小程师爷、褚一官、陆葆安和一众家丁出发了。邓九公一直把他们送到岔路口,才和安老爷含泪分别。
这边暂且按下不表,咱们再说说安公子。自从安老爷去山东后,那段时间国子监衙门正好有几件需要上奏的事,安公子多次去圆明园,都得到了皇上召见。紧接着,吏、兵等部有两次选派官员验看、拣选的差事,也都有他参与。这些经历让安公子心里十分得意,满心期待着升职的机会。
碰巧这时内阁学士出了个空缺,按照惯例,祭酒的名字会列在题本靠前的位置。安公子心里暗自盘算,觉得下次皇上御门听政时,这个职位十有八九能轮到自己。过了几天,衙门送来了某日御门办事的公文,他一算,那天正好是国子监值日。因为御门的时间比平时早,他前一天就到海淀住下了。
第二天,安公子去伺候皇上御门听政。结束后,大臣们各自回到朝房,他听到大家在议论,说这个职位放了某某,那个职位放了某某,这才知道内阁学士的职位没轮到自己。不过,他平时也知道官场得失无常,倒也没太在意。
等了一会儿,奏事的大臣下来了,皇上召见的名单也下来了,见没叫到自己,安公子便和同僚们一起散值,到外朝房吃饭。刚吃完饭,一个军机处的小太监进来对他说:“乌大人派小的来告诉大人,吃完饭先别离开,请您到乌大人的园子里去,大人有话要说。”原来,乌克斋那时已经进入军机处任职了。
安公子一听是老师叫他,赶紧催着家人吃完饭,告别了同僚,就往老师的园子去了。刚到门口,正好碰上乌大人散朝回来。乌大人一见到他,脸上带着笑,却又皱着眉头说了句:“恭喜啊,放了这么个好职位。”安公子还以为说的是内阁学士的职位终于轮到自己了,满脸笑意地应了声:“是。”乌大人见他还蒙在鼓里,便问:“难道你还没听到消息?”安公子这才疑惑地问:“门生没听到什么消息。”
乌大人说:“我的爷,你被赏了头等辖,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大臣了!”这一句话,像晴天霹雳,安公子只觉得头顶“轰”的一声,心脏猛地往上涌,要不是胸口憋着气,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瞬间,他脸色大变,那惊慌失措的样子,比当初在悦来店见到十三妹,在能仁寺撞见和尚时还要厉害!
乌大人见状,赶忙说:“你先别慌,咱们到里面慢慢说。”说着,一把拉住他,穿过两重门,走过假山、小桥,穿过竹林、花径,来到一间精致的小书房坐下。家人很快端上茶来。这会儿,安公子哪里还顾得上想升内阁学士的事,整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懵了!
只听乌大人劝说道:“龙媒,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可不行万里路。’以你的才华,正是为国家效力的时候,出去历练一番也好。只是这条路对你来说不太合适,这可怎么办?不过,皇上这么安排,想必自有深意。贤弟,你可别乱了分寸,还是要好好努力。”安公子定了定神,问道:“不知门生为何突然有这样的调动?冒昧请教老师,皇上提到放门生这个职位时,是什么样的情形?”乌大人叹了口气说:“我要是当时在场就好了。往常放重要职位,军机大臣面见皇上时,皇上都会仔细斟酌。今天乌里雅苏台这个四百里加急报缺的折子,是军机大臣面见皇上后下来的,皇上也没再召见商议。没想到折子下来,就夹着个朱笔写的条子,把这个职位给了你。”
安公子听了,站起身来,焦急地说:“这实在是皇上格外的恩典。老师您知道我的家事,这个职位我实在没办法去啊!还求老师您帮帮我,想个办法挽回这件事!”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乌大人也叹了口气:“龙媒,这还用你说!可现在皇命已下,哪能轻易更改,只能看以后有没有机会了。眼下,你先准备明天谢恩吧。你的谢恩折子,我已经让军机处的朋友们帮你准备好了,明天一早就由他们替你递上去。你可别忘了去道谢。”说完,他喊了一声:“来个人儿呀。”
一个小厮应声进来,乌大人吩咐道:“你把大爷的帽子拿进去,告诉太太,找找我从前戴过的亮蓝顶子,大概还有,再把我的白玉喜字翎管解下来,拿枝翎子。你就回太太,随便叫哪个姨奶奶把这些拴好拿出来。”小厮去了一会儿,把东西拴好托了出来。乌大人接过来,又仔细整理了一番,让安公子戴上。安公子谢过老师,这才想起要去拜见师母。乌大人摇了摇头,一脸烦躁地说:“你师母又犯肝气疼了。”
安公子心里还有许多话想问,可刚坐了一会儿,就见乌大人这边要处理部里的画稿,那边要看衙门送来的折子;这边某营来请示挑选职位,那边某旗送来公文;接着造办处请他看交办的活计样式,翰林院请他审阅文章;还有老师托他题字的手卷,同年求他写的对联;另外,还有三五拨门生故旧大清早就来了,一直在外书房等着求见。安公子见老师实在忙得不可开交,不好再打扰,只好告辞。
回到住处后,安公子赶紧打发小厮回家告诉太太,又让戴勤去山东向老爷禀报,忙得团团转。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安公子去谢恩,第一批就召见了他。进去后,他磕头谢恩,皇上开口第一句就提到记得他是某科从第八名提到第三名点的探花,还说了些勉励的话,让他第二天再递牌子。等军机大臣出来,纷纷向他道喜,说:“你面见皇上时表现不错,皇上有旨意,赏加副都统衔。等旨意下达,换了顶子,明天还得准备谢恩。”这一番话,又让安公子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您看,人生在世,可不就是这样嘛。人们不是被名利诱惑,就是被声色吸引,或者被玩物迷惑,再不然就是被诗书、山林、佛道所“吸引”。而人自己呢,又怀着好胜、好高、好奇的心,心甘情愿地被这些东西“吸引”,一直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要是这些东西都不来“吸引”他,他想被“吸引”都没机会,自然也就没了那份热情。安公子现在不过遇到了一个小小的波折,以后还有更多的挑战等着他,这才刚刚开始,他又怎么能不重新振作起来呢?
闲话不多说,咱们再讲讲安太太这边。安太太得知这件事,就像风卷残雪一般,事情变得复杂起来,后面的故事又要生出许多枝节。各位不妨仔细看看,这燕北闲人要如何把安家的这摊事儿理顺,平息风波,把故事讲得精彩。
安公子去圆明园那一天,安太太见老爷和公子都不在家。恰巧那两天,张亲家太太在家里犯了急性眼疾,长姐儿也犯了每月都会发作的肚子疼。安太太吃过早饭没什么事,就和舅太太带着金、玉两位少奶奶一起打牌。
几人打牌打到中午,只见张进宝带着公子的跟班小厮四喜儿进来禀报:“太太,大爷从园子里派人回来说,他被赏了头等辖,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大臣!”安太太一听,手一松,牌都掉了,“啊”地惊呼一声。舅太太也跟着喊:“哎哟,这是怎么回事!”金、玉姐妹俩听了,何玉凤对“乌里雅苏台”这五个字还有点模糊印象,愣愣地听着;张金凤则完全摸不着头脑,还纳闷:“怎么连个报喜的人都没有呢?”
安太太此刻吓得六神无主,拉着舅太太问:“这乌里雅苏台到底在哪儿啊?”舅太太提醒道:“姑太太,你怎么忘了?咱家四大爷以前不就去过这地方吗!”安太太这才想起来,一拍手哭喊道:“老天爷啊!怎么把我的孩子派到那种地方去了?再说,他好好地做着文官,怎么又成了武官?这不是变相贬他吗?可把我坑苦了!”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流,抽抽搭搭起来。
金、玉姐妹见婆婆这般模样,也忍不住跟着哭。舅太太赶忙劝道:“你们娘儿三个先别哭了,好歹问问这小厮,到底怎么出的这档子事?外甥派他回来,还有别的话吗?”嘴上劝着,舅太太自己也拿着小手帕抹眼泪。
安太太这才稳住情绪,仔细询问四喜儿。四喜儿把公子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今天在海淀准备明天谢恩的折子,回不来;让派戴勤去山东向老爷禀报;还让转告两位少奶奶,收拾几件衣裳送到海淀。安太太一边吩咐去叫戴勤,一边让金、玉姐妹回家收拾衣裳。戴勤来了,四喜儿取来的衣裳包袱也到了,安太太叮嘱他俩:“赶紧去吧,告诉大爷,谢完恩没事就赶紧回家,让我见见他。”
两人走后,金、玉姐妹又回到上房。安太太见何玉凤眼睛哭得通红,张金凤还在不停地擦眼泪,自己心里又一阵酸楚,眼泪又涌了上来。舅太太见状,再次劝道:“姑太太,别总这么伤心。外甥虽说要去边疆,但好歹是升职了,两三年就回来了。这么大喜的事儿,哭哭啼啼的算怎么回事!”
安太太先长叹一口气,说道:“大姐姐,你哪里明白我的苦处!你不知道,你妹夫做了一任小官,被官场的事儿伤透了心。平时闲聊,我就说了句‘等以后跟着儿子到外头享福去’,你听听他怎么说,张口就是‘那可万万使不得’!他说:‘培养儿子成才是当爹的责任,儿子成才后报效国家是他自己的事儿,当爹的可不能跟着掺和。一跟着去,在外面就算自己再谨慎,衙门里多了个老太爷,也会连累儿子的名声。’大姐姐,就冲这话,别说是乌里雅苏台,不管去哪儿,他都不会跟着儿子去。他不去,我自然也不好去。我倒不是舍不得玉格,为啥呢?一来孩子大了;二来既然是皇上的臣子,哪能不为皇上出力?可我这两个媳妇儿,平日里跟我亲近得很,要是一下子都离开我,我实在舍不得啊。”说着,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惹得两个媳妇也跟着哭得停不下来。
舅太太是个直爽人,看不下去了,说道:“你们娘儿们别这么哭天抹泪的!家里不还有两个媳妇儿吗?留一个,去一个,这不就解决了?哪能三个人抱在一起哭个没完,难不成哭一哭,这乌里雅苏台就不用去了?”安太太心疼儿女,既不想离开两个媳妇,又不想让媳妇和儿子分开,听了这话,只是摇头。
没想到,舅太太这句话倒说到了金、玉姐妹心坎上。为什么呢?原来她俩正左右为难,一方面舍不得丈夫远行,另一方面也舍不得离开婆婆。而且,她俩各自还有件难以启齿的事儿藏在心里。何玉凤性子急,嘴也快,马上说道:“娘说得对。那我就留在家里伺候您,让妹妹跟着他去。”张金凤赶忙推辞:“还是姐姐去好。姐姐比我有本事,路上照应起来也方便。这么远的路,带着我,更拖累他了。”何玉凤觉得这话在理,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一着急,脸涨得通红,低下头支吾道:“妹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坐不了车!”安太太一听,立马明白了,这是何小姐有身孕了,自己要抱孙子了,心里顿时一喜。正要细问,张金凤憋在心里的话也忍不住了:“姐姐这话不对!姐姐坐不了车,难道我就能坐车了?”
您瞧瞧,平日里何玉凤伶牙俐齿,张金凤也能言善辩,可这么件事儿,两人都羞于开口,一直憋到现在,绕了好大一圈,借着对话,才把这事儿抖搂出来!
安太太得知两个媳妇都有了身孕,喜出望外,直后悔没早点知道,埋怨道:“你们俩呀,这么大的喜事,怎么能瞒着我呢?非得憋到憋不住了才说!”接着又问:“怀孕多久了?”转头又数落两个嬷嬷:“你们这两个老糊涂,怎么也不提前透个信儿?”说着就要把嬷嬷叫来训斥一顿。何玉凤怕嬷嬷挨骂,赶紧解释:“她们上个月就想跟您说。我和妹妹寻思,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有了,就这么声张不好,不如等过些日子再说。谁知道这个月……”说到这儿,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瞅着张金凤笑。张金凤也羞得扭过头,抿着嘴直乐。安太太笑得合不拢嘴,盯着两个媳妇,反复叮嘱:“可得小心着点。千万别冷热不分瞎吃东西,也别乱碰重物,走路一定要人扶着,平时也要适当活动活动。”
正嘱咐着,舅太太佯装生气地说:“真是怪事!你俩平时有什么事儿都不瞒我,怎么这件事儿嘴严成这样?”安太太也跟着打趣:“媳妇儿们脸皮薄,不好意思说,也就罢了。我就奇怪我们家玉格那个傻小子,马上要当爹了,还傻愣愣的,一声不吭!”众人正笑着,安太太突然皱起眉头,忧虑地说:“等等,先别高兴太早!这下好了,娘儿们都去不成了,把我家傻儿子一个人扔在边疆,可怎么办?这事儿不更麻烦了吗?”说完,皱着眉头,歪着头,陷入了沉思。
过了好一会儿,安太太像是下了决心,说道:“没办法,看来只能我跟他去了!只求大姐姐和张亲家母在家,好好照顾我这两个媳妇儿!”金、玉姐妹一听,还要和婆婆分开,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刚要开口阻拦,舅太太先嚷嚷起来:“姑太太,你这说的什么话!让我留在你家照顾外甥媳妇还行,可我跟你家老爷根本处不来呀!”
安太太婆媳俩一想,确实是这个理,一时没了主意,又难过地哭起来。这一哭,可把舅太太急坏了,她大声说道:“姑太太,你们娘儿三个再这么哭,可真是要把人的心揉碎了!这样吧,我跟你换一换,你留在家里照顾媳妇,我跟着外甥去,这下总行了吧?”
安太太连忙推辞:“这么远的路,那么冷的地方,怎么能让大姐姐跟着去吃苦,我们却在家里享福呢?”舅太太一拍胸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你想想,咱们是骨肉至亲,谁能不求谁呢?再说我也疼这孩子。我一个人无牵无挂,别说乌里雅苏台,就算让我学唐僧,去西天取经,我也二话不说就去!这有啥大不了的!”
安太太见舅太太如此真心实意,感动地说:“姐姐要是真肯去,我现在就给你磕头。这哪里只是疼孩子,分明是疼我啊!”说着,站起身就要下跪行礼。两个媳妇见状,也急忙跟着婆婆跪下。舅太太慌了,赶忙跪下搀住安太太,哽咽着说:“妹妹,快别这样!”说着说着,自己也红了眼眶。
各位,就安太太这一拜,任谁看了能不揪心?这才让人明白,父母对儿女的爱,又岂是平日里的嘘寒问暖就能报答得了的!
舅太太急忙搀住安太太,又赶忙拉起金、玉姐妹,姑嫂三人这才一同坐下。安太太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唤来丫头装了袋烟,边抽边思索。忽然,她自言自语道:“这还是不妥当。”随后对舅太太说:“这么安排,玉格在外头办事我算是放心了,可他身边那些贴身琐事该怎么办呢?”舅太太疑惑地问:“姑太太说的‘外场儿’和‘贴身儿’都是指啥呀?”
安太太解释道:“比如说他到了衙门,平日里过日子,进出银钱的管理,里里外外的操持,还有穿衣冷暖、饮食冷热这些事儿,都算外场儿。现在我们娘儿们去不了,有大姐姐你辛苦跑这一趟,再好不过,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但说到贴身的事儿,两个媳妇现在去不了,就算等她们分娩后,再派一个去,也不是短时间能成行的。玉格到了那边,每天早起梳头,夏天擦洗身子,夜里盖被子这些事儿,就算大姐姐你再疼他,也总不好劳烦你去做吧?总不能让一个娶了媳妇的人,还叫嬷嬷在屋里贴身伺候吧?你说这是不是让人犯难的事儿?”这番话让舅太太也犯了愁,只能无奈地说:“时间还长着呢,只能慢慢商量了。”
这边姑嫂二人低声商议,那边金、玉姐妹则静静听着。也不知哪句话触动了她俩的心弦,只见何小姐眼睛一亮,笑着凑到张姑娘耳边嘀咕了几句。听不清张姑娘说了什么,只看见她不停点头微笑。正巧安太太和舅太太说完话,回头问她俩:“你们俩想想,我这番顾虑有没有道理?”一回头,安太太正好撞见两人交头接耳的模样,便说道:“你们要是有主意,尽管说出来,咱们娘儿们一起商量不好吗?”
何小姐听婆婆这么说,刚要开口,又朝张姑娘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看看外间有没有人。张姑娘立刻走到屋门口,探着身子张望,随后回头笑着冲何小姐摆手,意思是外头没人。您可能纳闷,安太太家丫鬟仆妇众多,外间怎么会没人呢?原来她家有规矩,婆儿媳妇们没事就在廊下听候差遣,其他丫头们,长姐儿不在上屋,剩下的便三三两两说笑、玩耍去了,所以此刻外间空无一人。
确定没人后,金、玉姐妹走到婆婆跟前,小声说道:“媳妇们倒是有个主意,不过这想法也不是因为玉郎要出远门才有的。从今年起,看他差事越来越多,常常一进城就得十天半月回不来。我们俩要是总跟着来回跑,也不合适。早就想跟婆婆说,给他找个贴身服侍的人,只是一直没机会。现在他要出远门,我们俩又一时去不了,想请示婆婆,趁这个机会给他找个人跟着去,外头再加上舅母管教,您看这样行不行?”
安太太听了,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沉思片刻后说:“你们俩年纪轻轻,就能想到这些,真是难为你们了。可找人选这事,讲究可多着呢。要是让媒人去找,不了解底细,只图一时有人用,万一带回个不靠谱的,到时候想调教调教不好,想打发也打发不走,不仅你们跟着操心,玉格也得跟着遭殃,这可使不得,这种事儿我见得多了。要说从家里丫头里挑一个吧,你们屋里那两个还小,不懂事;我这边的丫头,要么没那个本事,要么不合适。这一时半会儿,我上哪儿给他现找去?”何小姐说:“媳妇俩心里倒是有个人选,只是一直没敢跟婆婆提。”安太太想了想,说:“我猜到了,你们肯定是看上跟舅母的那个丫头了。那丫头确实不错,可惜早有婚约了。”两人还没来得及回应,舅太太先摇头说:“不是,俩外甥媳妇知道她有婆家了。”安太太越发纳闷:“这可怪了!你们看上的到底是谁?”
何小姐又朝外看了一眼,这才凑到婆婆耳边小声说:“媳妇俩说的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伺候婆婆的长姐儿。要说本事、针线活儿,还有那机灵劲儿、做事的分寸,以及稳重、干净的性子,都是婆婆这些年调教出来的,自然没得说。最难得的是她的性情。只是婆婆身边就这么一个得力的人,别的都好说,单说伺候婆婆梳头这件要紧事就离不开她。再说她在上屋当差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媳妇们跟婆婆讨她,行不行?所以心里虽然认准了,却一直没敢开口。”
安太太听完,笑道:“敢情你们俩想的也是她呀!这事儿我心里也琢磨过好多回了。你们担心的那两点,倒没什么。一来,现在我身边大事小情都是你们俩操持,真要是没人,让你们俩帮我梳头,也没什么不行的。二来,张进宝的孙女儿招儿,还有晋升家的丫头老儿,现在也慢慢能帮上忙了。其他事儿,我跟你们说,这丫头十二岁就到上屋当差,那年你公公偶尔还使唤使唤她,等第二年她留了头发,你公公连夜壶都不让她拿,洗脚都不让她在跟前,就因为她是从小照顾过孩子的丫头,你就知道你公公这人有多讲究了。至于你们说的她那些优点,倒也不假。这么安排,我心里是愿意的,可还有不少难处。她能有个好归宿,我也算不亏待她。只是这丫头,她娘那边还有不少麻烦事儿,不然我刚才也不会说家里挑不出合适的人了。这事儿咱们还得从长计议。第一,虽说她举止大方,不卑不亢,但到底是罪臣家被分赏的孩子;第二,她模样身段儿不错,就是皮肤太黑,怎么配得上我家白白净净的玉格?第三,她比玉格大两岁,要是开了脸,看着像个嬷嬷嫂子似的!这是我担心的三个问题。就算这些都没问题,你们说说,要是跟你公公商量,能行得通吗?”
舅太太连忙接话:“姑太太,依我说,这三点都不是事儿!眼下最要紧的是让外甥出门有人贴心照顾,出身差点、黑点、大点都没关系。要是非得等跟老爷商量,他那挑剔的性子,只怕连吃个鸡蛋都要挑三拣四,这事儿还怎么办得成?”安太太说:“商量着试试或许还有办法。可你不知道,长姐儿在我跟前发过誓,说这辈子都不嫁人,要一直伺候我,等我百年之后,她还要给我当女童儿呢!现在跟她说这事,怎么说得通?”
舅太太惊讶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张姑娘解释道:“就是我嫁过来那年,舅母和姐姐在园子里住的时候。那时候长姐儿她娘还在,婆婆一进城就说长姐儿大了,让她娘赶紧找婆家。后来定了一家,她娘还带那小伙子来让婆婆相看呢。”张姑娘刚说到这儿,安太太插话道:“幸亏你在这儿能作证,不然听你这么一说,还以为我在编故事呢!”
安太太接着张姑娘的话继续说:“我记得她娘说,那小伙子是一个盐政钞官驻京家人的儿子,家里条件不错。我看那小伙子,长得挺壮实,就是脸上有点麻子。我想着小伙子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跟她娘说,定个日子让他们相看丫头。谁知道她娘没跟她提过这事儿,她知道后,跟她娘吵了好久,说她娘没良心,还说‘太太把我养大不容易,也不管太太身边缺不缺人,就只想着攀富贵亲戚,硬把我嫁出去’。又哭又闹,把她娘闹得没办法。她娘说‘你不愿意,也得让我回太太一声啊’,她理都不理,直接跑我跟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了刚才那些话,还说这辈子就是刀架脖子上,也绝不离开我!大姐姐,你说这事儿闹的!”
舅太太听了,抿着嘴轻轻一笑,说道:“姑太太,我可掺和不了这事儿!不过说句公道话,这丫头有这份心,自然是她重情义,但也多亏你这么多年的悉心栽培。你还不知道,你们家这丫鬟心气儿高着呢!平日里就讲究身份、爱体面,还喜欢端个架子。说不定是跟着你,像养自家姑娘似的养惯了,不愿意委身嫁给那个笨头笨脑的奴才小子!”
金、玉姐妹听了,赶忙齐声附和:“舅母这话真是说到点子上了!还有呢,人和人相处,最难得的就是彼此了解性情。长姐儿又从小就和玉郎一块儿长大,知根知底的。”舅太太笑着说:“对呀,我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我也就是随便说说,主意还得姑太太您自己拿。”
安太太此时心里正左右为难,既心疼儿子,怕他出门没人照料;又心疼丫头,怕她以后没个好归宿。听了这番周全的话,再一想这事儿要是成了,能一举三得,连自家老爷那难说话的性子都抛到脑后了,忍不住说道:“你们娘儿三个说得在理,那就这么办吧。”可话刚出口,还没等接着往下说,金、玉姐妹俩一听婆婆答应了,高兴得急忙跪下磕头。安太太见状,笑着说:“哎哟!你们俩先别急着磕头,还不知道我这个媒人能不能做成呢!”
正说得热闹,眼尖的何小姐从玻璃窗里瞥见长姐儿一步三挪,慢悠悠地从东游廊门朝着上屋走来。何小姐赶忙冲安太太摆手示意。安太太看到后,小声叮嘱:“先别说了,别让她听见。”又转头对金、玉姐妹说:“这话就咱们四个人知道,千万别跟别人透露半个字。就是玉格回来,也先别告诉他。”于是,大家赶紧把话题岔开,不再提这事儿。
且慢!长姐儿不是犯了肚子疼在屋里养病吗?怎么又出来了?再说,安公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府里到处都是消息灵通的人,她怎么会现在才知道?其实这里头是有缘故的。原来长姐儿之前吃了一丸乌金丸,配着桃仁、杏花熬的药引子,吃完就躺在屋里睡着了。那些小丫头们谁也不敢去打扰她。一直等到她睡醒,小喜儿才跑过去告诉她:“长姑姑,大爷要出远门了。”就这一句话,长姐儿吓得浑身冒冷汗,紧接着肚子一阵绞痛。没想到这一吓,汗出了,气顺了,血也流通了,她强撑着起身活动了一下,肚子反而没那么疼了。她转念一想:“大爷这一出去,老爷、太太肯定得跟着去;要是太太去,我还能不跟着吗?”这么一想,心里松快了些,又惦记起许多事儿,便强打着精神往外走。
她刚一进门,安太太生怕她听到刚才的话,赶忙问道:“你好点了吗?怎么不在屋里歇着,还跑出来了?”长姐儿回答:“奴才听说大爷要出远门,想着太太以前出远门用的薄底鞋、风领斗篷,都得早点找出来收拾收拾。还有小烟袋、吃食盒,就连那个关防盆,也不记得放哪儿了。趁着老爷没回来,明天一早慢慢找找,省得临出发前手忙脚乱的。”安太太说:“还早着呢!你先给我装袋烟吧。”长姐儿便去拿烟袋,这事暂时就这么揭过了。
第二天,安太太从吃早饭就开始盼着儿子回来,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影。突然,门外一阵喧闹,有家人进来禀报:“大爷被赏加副都统衔了!”安太太一听儿子升了官,总算有了点喜色,但又想到他明天还得进宫谢恩,今天肯定又回不来了。
谁能想到,安公子何止今天回不来,从那天起,接连被皇上召见了八九次,这才得到旨意,赏了假让他回家收拾行装。他当天整理了一番,第二天一大早,才赶回庄园。一见到母亲,母子俩抱着哭成了泪人。众人好一番劝慰,安公子才止住眼泪,赶忙去祠堂拜祭祖先,行完礼后,家里又开始热闹起来。
刚忙完家里的事儿,仆人就来通报:“吴侍郎来拜访。”这可是自己的老师,不能不见。紧接着,又有好几拨客人登门,安公子一一接待、送走,这才回到自己房里换衣服,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正歇着,上屋的小丫头跑过来说:“太太叫大爷过去,戴勤也回来了。”安公子赶紧带着金、玉姐妹去见母亲。戴勤正在向安太太汇报:“老爷昨天住在常新店,让我连夜赶回来告诉大爷,不用去远迎,在家等着就行。老爷今天出发得早,估计中午前后就能到家。”安公子听了,重新穿戴整齐,到门外等候。
过了一会儿,随缘儿先跑回来报信:“老爷快到了!”没多久,安老爷的马车就到了家门口。安公子迎上去几步,跪在马车旁迎接父亲。安老爷坐在车里,看到儿子头戴珊瑚顶子,帽上翡翠飘带,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但心里却满是苦涩。这老爷子强撑着,先在车里点点头,说了句:“起来吧。”
下了车,他说道:“没想到你也出息了,都做到二品大员,赶上你爷爷了,比我强!没白养你这么多年!有话进屋里说。”安公子心里明白,这是父亲在安慰自己,只能强挤出笑容答应着。可这笑容比哭还难看,脸上满是无奈和心酸。
这时,褚一官、陆葆安两人过来拜见。他俩果真听了邓九公的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请安,一口一个“大人”。安公子虽说觉得直接受礼不太合适,但自己毕竟是钦命二品大员,按规矩也不好过于谦逊,只是笑着拱了拱手,说了句:“路上辛苦了。”便陪着父亲一起进了家门。
一进家门,留在家里的仆人纷纷上前迎接老爷,跟着去山东的仆人又来拜见公子,院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正乱着,张亲家老爷和老程师爷也迎了出来。安老爷简单应酬了几句,就请他们帮忙招待褚一官和陆葆安。自己进了二门,就看见安太太带着两个媳妇在院子里迎接。两个媳妇依次请安,安老爷和安太太还按照老规矩,互相拉了拉手。仆妇丫鬟们远远地在一旁跪着,安老爷顾不上一一招呼,看到舅太太在廊下等着,赶忙上前问好,聊了几句路上的见闻,又问:“亲家太太怎么没见着?”张姑娘赶忙解释了原因。
安老爷进了屋子坐下,安公子行了礼,媳妇们端上茶来。安太太等人都以为老爷回家后,看到儿子要去边疆,肯定会伤心难过,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想着怎么安慰他。可一看,老爷还是平日里那副从容的样子,只是随口问了问儿子面见皇上时奏对的情况,丝毫没露出焦虑烦恼的神情。
安公子却再也忍不住了。自从得知自己要去乌里雅苏台,这一路上怎么出发、到任后怎么办事,这些事他还来不及细想。光是家里的事儿、亲人的安排,就在他脑子里转了无数遍,却始终拿不定主意。最让他犯难的,一是路途遥远,不好让父母跟着一起去吃苦;二是把两位夫人留在家中照顾父母,又担心任上内宅无人照料;要是只带一个,偏偏两人都有了身孕,不方便远行;而且媳妇有孕这件事,还没来得及告诉父母。
好不容易盼到今天回家,本想先和金、玉姐妹私下商量商量,听听母亲的意见,再等父亲回来做决定,没想到一进门就忙个不停,刚有点空,父亲又回来了。此刻见到父亲,安公子千言万语堵在心头,却不知从何说起。犹豫了一下,他说道:“儿子受父母养育之恩,本想在仕途上好好发展,带父母出去享几年福,没想到突然出了这档子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说着,又行了个礼,单膝跪地,哽咽着说:“请父亲教导。”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安老爷“嗯”了一声,缓缓说道:“怎么能说是‘意外的岔路’呢?我倒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儿。你觉得意外,不过是因为从祭酒转任侍卫,没被派去主持考试、担任学政罢了。可你想过没有,那种边疆要职,不用世家出身的旗人,还能用谁?用世家旗人,不用你们这些年轻有为的新人,又该用谁?不管是舞文弄墨为国家效力,还是披甲戍边保卫疆土,都是报效朝廷,本质上没什么不同。再说了,皇上代天执政,皇上的命令就是天命,天命所在,怎么能说是意外?顺应天命,说不定还是福气呢!你说要我教导,我平日里跟你讲,说话做事要以周公、孔子的教诲为准则,不了解我的人,总说我立论迂腐、对孩子要求太严,可你要知道,为人臣子、为人子女,安身立命的根本都在这些道理里。乌里雅苏台虽说偏远,参赞大臣虽说责任重大,但也离不开这些圣人之道。至于你这次出行,家里有的是钱,该用就用,但别大手大脚;有的是人可以带,想带谁都行,但也别搞得随从一大堆。说到家眷,两个媳妇自然是跟你一起去,要是你母亲实在舍不得离开,也可以同去。我就留在家里,给你们守好这个家,想来也误不了事儿。”
安老爷说着这些话,一边拈着胡子,一边闭着眼睛。为什么呢?因为他只要一睁眼,眼泪也会忍不住掉下来!
舅太太见安老爷这般沉稳大气,暗暗点头,小声对安太太说:“瞧瞧,这才叫当家的样子!”就听安太太对老爷说:“依我看,这事儿也不急于一时,玉格出发还有些日子。老爷您刚到家,先好好歇歇。等过两天消停了,咱们再仔细商量,到底谁该去、谁不该去,谁能去、谁不能去,再做决定也不迟。要说把老爷您一个人留在家里,我跟着孩子们去,哪有这个道理?我不去吧,又担心俩媳妇在外面要是有个什么事儿,身边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我想着,还是请大姐姐辛苦一趟,陪着孩子们去。”
安老爷还没等安太太把话说完,就开口说道:“唉!之前何家媳妇的事情已经麻烦舅太太辛苦一趟了,如今要走这么远的路,怎么好意思再去麻烦她呢?”舅太太爽朗地笑道:“哎哟!姑老爷就别操心啦,姑太太早就跟我说清楚啦。我反正闲着没事,正好跟着孩子们出去逛逛!”
安老爷见舅太太如此热心爽快,心里十分欢喜,连忙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说道:“那就全靠舅母多费心了!”舅太太被安老爷这番客气弄得有些无奈,也站起身来,学着安老爷诚恳的样子,回了一礼,口中说道:“这是我该做的!”她行完礼,又环视众人,笑着说:“你们看看,这事儿哪用得着这么客气!”这话逗得在场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安公子刚刚听父亲那般安排,正想把金、玉姐妹有孕在身,以及自己打算将她们留在家中侍奉父母的想法如实禀报。可听到母亲说“老爷才到家,先请歇歇儿”,便不好再多说,只能把话咽回肚里。
此刻,他见母亲又请舅母一同前往,心里顿时乱了分寸。他暗自思忖,这样一来,一家人弄得七零八落,实在不妥。可他哪里知道,母亲和两位妻子早已把事情商量妥当,只是瞒着他罢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父亲又提起邓九公差遣褚一官、陆葆安二人前来,想跟着他一同前往的事情,让他去决定是否可行。安公子无奈,只好先去处理这件事。
这边安老爷便向众人说起路上的经历,以及在邓九公那里发生的事情。正说着,行李车也到了,小厮们忙忙碌碌地搬运东西,有的清点带去的衣箱,有的核对路上的用品,都等着长姐儿来交接。奇怪的是,长姐儿却不见踪影,她到底去了哪里呢?
书中之前交代过,长姐儿原本以为大爷出门,太太肯定会跟着去,而自己也必定会跟随太太一同前往。没想到老爷决定不去,连带太太也走不成了。想到太太和公子即将分离,她感觉自己也没了着落,急得满脸通红,一下子又犯了当年公子乡试等榜时,她因等不到喜讯而头晕的老毛病。
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院子里,扶着柱子定了定神,突然觉得身上穿的衣服腰身宽了四指,领口大了一圈,连围腰都好像要掉下来了。她对其他丫头说:“我不太舒服,回屋躺会儿。要是太太问起,就说我有事出去了。”说完,她低着头回到自己的屋子,拿了个小枕头,靠在耳跟台子上躺下,用小手巾盖住脸,默默地流泪。
偏偏前些日子,她一时兴起,做了个红色抽绳的毛毡小烟荷包。这天早上,她还托随缘儿媳妇找人配上一根湘妃竹杆、镶着玉嘴的小烟袋,想着路上随身带着方便。说来也巧,就在这个时候,随缘儿媳妇把烟袋送来了。
随缘儿媳妇一进屋,见屋里静悄悄的,喊了一声:“大姐姐。”长姐儿听到有人叫她,才勉强撑着坐起来,问道:“谁呀?”随缘儿媳妇一看她这副模样,忙问:“大姐姐,你好好的,怎么哭成这样?”
长姐儿叹了口气说:“好妹妹,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苦!你坐下,我慢慢跟你说。自从大爷的任命下来,我还念佛说‘这下好了,太太能跟着大爷、大奶奶享福去了’。谁知道老爷这么一决定,全泡汤了。你说说,这母子四人一分开,大爷、大奶奶得多难受,太太心里得多煎熬!咱们做奴才的在旁边看着,能不心疼吗?再说了,两位少奶奶平日里对我那么好,我们怎么舍得分开啊!”说着,她嘴巴一撇,又要哭起来。
随缘儿媳妇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两位少奶奶有孕不能出门,但何小姐叮嘱过不能声张,所以也不敢透露半字,只是安慰道:“哪能呢,离出发还有些日子呢!说不定到时候谁去谁不去还不一定,你怎么就先哭成这样了!”说完,放下烟袋就走了。
长姐儿把烟袋随手一扔,又躺下了,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只能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上屋那边一群人都等着她来交接东西,其他丫头听她之前说不舒服,也不敢去叫她。好在两位少奶奶都在上屋,便指挥着众人一件件地把东西收起来。舅太太见屋里乱哄哄的,便回西耳房去了。
安老爷见舅太太走了,便准备脱去外衣,换上便服。安老爷向来讲究,哪怕只是换件衣服、换双靴子,都要避开媳妇,到套间里去换。就在换衣服的时候,安老爷和太太闲聊起来:“难得舅太太这么热心,不辞辛苦。有她跟着,孩子们一路上有人照应,咱们也能放心些。”
安太太心里藏着一肚子话,本不想这么快说,可听老爷这话,觉得是个机会。她看了看四周,除了两个小丫头,没有旁人,便把小丫头支开,先给老爷戴了顶高帽,说道:“谁说不是呢,她肯定也是念着老爷平日里对她的好。不过,现在虽说舅太太愿意去,但两个媳妇到底能不能去,还得仔细商量商量。我刚才说慢慢商量,就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