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北汉世祖刘旻

我这人打小就倔。十岁那年跟着商队跑丢了,愣是在汾河滩涂走了两天两夜,脚底板泡得发白也不肯哭。河东风沙大,刮得人脸生疼,可我就是咬着牙摸回了晋阳城。到家时阿娘正在灶台边抹眼泪,见我蓬头垢面撞进门,抄起擀面杖就要打,擀面杖举到半空却砸在自己腿上。

"浑小子!"她骂得凶,手却抖得厉害,"跟你哥一个驴脾气!"

这话倒是没错。我哥刘知远比我大整整十二岁,我还在泥地里打滚的时候,他已经在李嗣源的亲军里混出名堂了。记得十三岁生辰那天,他骑着高头大马回村,马鞍上挂着颗血淋淋的人头。村里老小吓得直往屋里钻,他却把我拎上马背,指着那颗狰狞的首级说:"瞧见没?这是契丹探子的脑袋。男儿生在乱世,要么砍人,要么被砍。"

那是我第一次摸到真正的刀。刀刃上的血腥气冲得鼻子发酸,可我硬是梗着脖子没躲。我哥哈哈大笑,粗糙的手掌拍得我后背生疼:"是块好料子!"

跟着我哥混军营的日子比放羊苦多了。天不亮就得起来喂马,夜里还要守着火堆磨刀。十八岁那年跟着沙陀军打幽州,夜里被契丹骑兵摸进营寨。我抄起烧红的铁钳捅进个契丹兵的喉咙,滚烫的血喷在脸上,反倒让我清醒了。那晚我砍翻七个人,左肩被弯刀削去块肉,疼得三天吃不下饭。我哥来看我时,盯着我肩上裹血的麻布看了半晌,突然说:"你小子命硬。"

命硬顶什么用?乱世里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后唐庄宗李存勖倒台那年,我哥带着我们几十号兄弟在河东道东躲西藏。最惨的时候啃过树皮,喝过马尿,有回饿极了差点把亲兵老曹的靴子煮来吃。那天夜里下着冻雨,我缩在漏风的破庙里打摆子,我哥把最后半块发霉的胡饼塞给我,自己嚼了半宿草根。

"崇哥儿,"他忽然叫我小名,"要是哪天我死了..."

"放屁!"我抡起拳头就要砸他,却被他铁钳似的手掌攥住腕子。破庙外风声呜咽,火堆映得他半边脸发红:"记着,这世道容不下善人。要么当狼,要么当羊。"

这话我记了三十年。

后来跟着石敬瑭混,我哥在河东军里渐渐有了名声。我二十五岁当上都虞候那天,特意换了身新袍子去见兄长。他正在营帐里看地图,头都没抬就甩过来句话:"穿得跟个新郎官似的,等着契丹人来给你贺喜?"我臊得满脸通红,转身要出去换衣裳,却听见背后传来声轻笑:"腰带系反了。"

真正让我开窍的是契丹人打晋阳那回。天福十二年,耶律德光十万铁骑把城围得跟铁桶似的。我带着三百死士守南门,箭射完了就拆门板当盾牌。打到第七天,城头尸体摞得下不去脚,我右腿中了三箭,硬是拄着断枪没倒。契丹人退兵那日,我哥扶着城墙一瘸一拐走过来,伸手抹了把我脸上的血痂:"像样了。"

后来我哥当上河东节度使,把我调到身边当马步军都指挥使。那是我第一次摸到兵符,沉甸甸的铜老虎压在掌心,压得掌纹里都是汗。有天夜里巡营,撞见两个小校偷酒喝,按军规该打二十军棍。我举着令箭犹豫半天,最后只踹了他们两脚。这事不知怎么传到我哥耳朵里,他当着满营将士的面,抡圆了胳膊给我一耳光。

"心软?"他揪着我领子往校场拖,"来!看看这些被你放过的兔崽子!"月光下二十多个逃兵被反绑着跪在雪地里,我认出了昨天偷酒的一个小校。我哥把刀拍在我胸口:"你来砍。"

刀柄冻得粘手。那小校突然抬头冲我笑:"刘都指挥使,昨儿的酒...真香啊。"我手起刀落,血溅在雪地上像开了朵红梅。那天我砍了二十三个人头,砍到最后刀刃都卷了。我哥把我拎到火堆旁,往我手里塞了碗热汤:"记住,慈不掌兵。"

开运四年,我哥在太原称帝,改国号汉。那天我带着五千精兵守在晋阳宫外,听着里头山呼万岁,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破庙里那半块胡饼。夜里庆功宴,我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玉带解下来系在我腰上:"太原就交给你了。"

当节度使比带兵难多了。河东九州的账簿看得我头疼,今天并州闹饥荒,明天代州兵变。有回处理盐税案子,被几个老吏耍得团团转,气得我掀了案几。幕僚郑珙摸着山羊胡子笑:"主公可知'治大国若烹小鲜'?"我拎着鞭子要抽他,这老东西倒不躲:"火候过了要焦,翻得太勤要碎。"

这话我琢磨了半个月。后来再遇着刁钻事,就学着把火气压在嗓子眼。有次查获批走私生铁的商队,按律该斩。那商队头子是个独眼老汉,临刑前突然大笑:"刘节度使好威风!不知太原武库的箭镞还够用否?"我心头一跳,连夜带人突查武库,果然揪出三条蛀虫。第二天我把独眼老汉提到堂前,亲手给他松了绑:"给你条活路,帮我打理北边商道。"

乾佑元年正月,汴梁传来噩耗。我那皇帝侄儿承佑听信谗言,把史弘肇、杨邠几位老臣砍了脑袋,连郭威的家小都没放过。我接到密报时正在吃元宵,瓷勺"当啷"摔在地上。幕僚们跪了满地,求我即刻发兵清君侧。我盯着案上的烛火看了半宿,最后把调兵虎符锁回匣子:"再等等。"

这一等就等出了大祸。郭威那厮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反了,我那傻侄儿竟亲自带兵出征。消息传到太原那日,我正在校场练兵。传令兵话没说完,我抢过鼓槌把战鼓擂得震天响。三军集结只用了半柱香,可马队刚出城门就被郑珙拦下。这老东西张开双臂挡在马前,官帽都歪了:"主公此时南下,正中郭威下怀!"

我攥着马鞭的手直发抖:"那是我亲侄儿!"

"更是大汉天子!"郑珙脑门青筋直跳,"郭威敢反,必在汴梁布下天罗地网。主公现在去,是逼着他狗急跳墙!"

马鞭抽在郑珙肩上,抽碎了他半边官袍。老东西踉跄着跪倒,却仍梗着脖子喊:"忍!"

这一忍就忍到了澶州兵变。郭威黄袍加身那天,我在晋阳宫里砸了十二个瓷瓶。更可恨的是那厮假惺惺立我侄儿刘赟当皇帝,转头就把人毒死在宋州。消息传来时,我正在给母亲上香。供桌上的长明灯突然爆了个灯花,我盯着跳动的火苗,仿佛看见我哥在火光里冷笑。

"取我甲胄来。"

崇元殿登基那日,外头下着鹅毛雪。我把国号定为"汉",昭告天下要光复兄长基业。礼成时,郑珙突然老泪纵横:"陛下可知这一称帝,河东再无退路?"

我摸着龙椅上张牙舞爪的金龙,突然想起四十年前那个雪夜。破庙外的风声和今日的号角声重叠在一起,我哥掰给我的半块胡饼,终究是要用血来还的。

登基大典的鼓乐声还没散尽,探马就送来了急报——郭威的先锋已过太行山。我抓着龙椅扶手站起来,镶金的雕花硌得掌心生疼。郑珙这老东西倒是稳得住,抖着花白胡子冷笑:"来得正好,正愁没由头宰了那篡位逆贼。"

"你当郭威是来送人头的?"我把急报甩在他脸上,"三千轻骑全是沙陀旧部,领兵的是王峻!"满朝文武顿时跟炸了锅似的,这帮人七年前还在我哥帐下跟王峻称兄道弟。我抄起镇山河的玉圭砸在丹墀上,碎玉碴子崩得老高:"都哑巴了?当年在晋阳街头耍横的劲头呢?"

最后还是得靠刀把子说话。我把太原武库翻了个底朝天,凑出五万兵马。正月十八开拔那天,雪下得比称帝那日还大。亲兵要给我撑伞,被我一把推开。冰碴子顺着铠甲领口往脖子里钻,反倒让我清醒。郑珙追出十里地,老骨头在马背上颠得直晃:"陛下切记,莫与王峻硬拼..."

"知道!"我扬鞭打断他,"不就是你教的那套'敌进我退'?"马蹄声淹没后头的话,但我知道这老狐狸肯定在摇头——当年他教我读《孙子兵法》,我总把竹简当柴火烧。

可人算不如天算。大军刚过潞州就撞上鬼天气,开春的冻雨浇得山路成了冰槽子。运粮车陷在泥里动弹不得,夜里营帐被雪压塌了三回。最要命的是探马报错军情,等发现王峻主力根本不在壶关,我的中军已经被人家包了饺子。

那是我这辈子最窝囊的一仗。三万大军困在泽州山坳里,王峻的骑兵像赶羊似的围着山头转。我拎着陌刀要带亲兵突围,被几个裨将死死抱住:"陛下不可!留得青山在..."我抡圆胳膊给了说话的一耳光:"青山?老子的青山早让郭威烧成秃瓢了!"

僵持到第七天,粮草彻底断了。夜里饿得睡不着,我摸黑溜出大帐。雪地里晃着个人影,走近了才看清是火头军老赵在煮马鞍。这老家伙跟我哥打过契丹,剩下只独眼还非得往灶台前凑。

"陛下尝尝?"他舀了勺黑乎乎的汤,"麂子皮熬的,比靴子软和。"

我灌了两口,腥气冲得脑仁疼:"当年在河东..."

"您别说,"老赵突然压低嗓门,"东南角有条猎道,野猪拱出来的。"他独眼里闪着光,"老兄弟们还能战。"

卯时二刻,我带着八百死士钻山沟。王峻的哨卡设在明处,压根没防着野猪走的路。雪地夜袭讲究个快字,等我们摸到中军帐外,值夜的还在打盹。我正要挥刀,帐里突然传来声嗤笑:"刘旻啊刘旻,你还真走这条道。"

王峻挑帘出来,铁甲底下居然套着寝衣。这厮慢悠悠系着腰带:"郑珙没教过你'实则虚之'?"我后槽牙咬得咯吱响,陌刀却迟迟劈不下去——二十年前在幽州,这王八蛋替我挡过契丹人的冷箭。

"滚开。"我刀尖抵着他咽喉。

"让你过去容易。"他伸手弹了弹刀刃,"往后这天下,容得下两个姓刘的皇帝?"

就这晃神的功夫,东南方突然杀声震天。王峻脸色骤变——是我的疑兵起了作用。八百死士硬生生撕开条血路,等冲回泽州大营,背后只剩下一百来人。老赵的独眼再没睁开过,他腰间还别着半块没煮化的马鞍。

这场败仗让我学了乖。退回太原那天,我把郑珙的《孙子兵法》要过来,倒着读了三宿。老东西跪在殿外劝谏:"陛下当联辽抗周..."我抓起砚台砸过去:"让老子给契丹人当孙子?"

可现实比人倔。广顺二年春,郭威那短命鬼死了,换他养子柴荣继位。我趁着国丧发兵,结果在晋州撞上硬茬子。守将杨廷璋是个不要命的,城墙塌了就用尸首堵缺口。耗到六月,军中爆发瘟疫,不得不退兵。回太原路上经过汾河,我盯着水里自己的倒影看了半晌——两鬓全白了。

"陛下,契丹使者到了。"郑珙这老东西最会挑时候。我光着脚冲出寝殿,差点被门槛绊倒。契丹来的竟是个女使,高颧骨细眼睛,张口就要燕云十六州。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我抄起烛台就要砸,被郑珙死死抱住。老狐狸趴在我耳边说了八个字:"勾践尝粪,韩信钻胯。"

当夜我跪在太庙里,我哥的牌位在烛火里忽明忽暗。当年他宁肯啃草根也不向契丹低头,如今我要亲手打他的脸。供桌上的长明灯爆了个灯花,我猛地抓起香炉砸向牌位:"你看好了!老子这是给老刘家留种!"

契丹援兵来得比想象中快。应历四年,我带着汉辽联军扑向潞州。契丹主将耶律敌禄是个酒鬼,整天搂着抢来的民女在帐里厮混。有次巡营撞见他在凌辱妇人,我拔刀要砍,被亲兵死死拦住:"陛下三思!"

战事僵持到九月,耶律敌禄突然说要撤兵。我带着亲兵闯进契丹大帐,这厮正啃着羊腿哼小曲:"刘皇帝急什么?等来年开春..."

我掀翻他的食案,油星子溅了他满脸:"你当打仗是放羊?"

"我们契丹人打仗,"他抹了把脸,"本来就是放羊。"

那夜我在黄河边站了半宿。对岸就是汴梁,郭威坟头的草怕是都长老高了。郑珙抱着大氅来寻我,说话带着痰音:"老臣有句话..."

"知道。"我打断他,"该低头时得低头。"

隔日我亲自给耶律敌禄牵马,这厮笑得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契丹人终于肯挪窝,却在忻州城外磨蹭了半个月。等赶到晋州,柴荣的援军早把城池守成了铁桶。耶律敌禄骂我谎报军情,掉头就往北跑。我在雪地里追出二里地,眼睁睁看着契丹铁骑消失在风雪里。

"陛下!"郑珙的喊声带着哭腔。我转身看见老东西摔在冰面上,官帽滚出去老远。去扶他时才发现他右手肿得像馒头——这半个月的军报都是他用左手写的。

最难的还是缺粮。乾佑七年大旱,河东路易子而食。有次巡城见个妇人换孩子,我解下玉带要赎人,那妇人抱着我腿哭:"换回来也是饿死..."夜里我砸了三个粥棚,把宫里存粮散出去一半。郑珙跪在宫门外磕头:"陛下这是动摇国本啊!"

动摇国本?我拎着剑鞘抽他:"老子当年在破庙啃树皮的时候,要有人给口粥喝..."

话没说完自己先哽住了。那晚我蹲在太庙门槛上喝闷酒,恍惚听见我哥在骂人:"逞英雄?你当皇帝是这么当的?"我抡起酒坛砸向黑影:"那你来当啊!"

真正要命的是显德元年。柴荣亲征,十万大军直扑晋州。我带着全部家当在巴公原列阵,左翼是契丹"借"的两万骑兵。开战前夜,十九岁的承钧非要跟来观战。我把他捆在留守府柱子上时,这小子咬破我手腕:"爹!让我去!"

"你去个屁!"我扯下他玉佩塞进怀里,"老刘家不能绝后。"

二月二十,日头惨白。柴荣那小儿竟敢亲冒箭雨擂鼓,周军疯狗似的往上扑。眼瞅着要破阵,契丹骑兵突然调转马头——狗日的耶律敌禄临阵倒戈了。我挥刀砍了契丹监军,血喷进嘴里又腥又苦:"刘家军!死战!"

那一仗从日出打到日落。我的帅旗被砍倒三次,亲兵补旗补得满手是血。最后带着残部退守太原时,五万大军只剩七百人。清点伤亡时发现郑珙不见了,有人说看见老狐狸抱着帅旗往周军阵里冲。

守城战打到第七个月,城里连老鼠都吃绝了。承钧带着家小上城头搬石头,他媳妇怀里还抱着吃奶的娃。柴荣的劝降书天天往城里射,有回箭上绑着块烤羊肉。我当着守军的面啃得满嘴流油:"香!比当年马鞍汤强!"

腊月初八,契丹援军终于到了。耶律敌禄这王八蛋居然还敢来,进城就伸手要军粮。我笑着给他斟酒,酒里下了半斤砒霜。看着这厮七窍流血的模样,我突然想起四十年前那个契丹探子的脑袋——原来人死的时候,眼珠子真的会凸出来。

解围那天下了大雪。我站在城头看周军撤退,突然发现承钧在偷偷抹眼泪。十八岁的大小伙子,哭起来还跟小时候一个德行。我抬脚要踹,临了却改成给他掸雪:"哭个屁!明天开始跟着我学批奏折。"

契丹人撤走那天,我扶着城墙吐了半碗黑血。太医说是郁结攻心,我倒觉得是砒霜酒喝岔了气。承钧这傻小子捧着药碗跪在榻前,我闻着汤药味就犯恶心:"滚出去练兵!"

"爹..."他眼圈红得跟兔子似的。

我抄起药碗砸过去,瓷片在他额角划出道血口子:"叫你滚!"这小子抹了把脸真往外走,倒让我心里揪得慌。夜里偷偷摸到校场,看见他顶着大雪练枪,枪头红缨甩得跟血点子似的。回来就把传国玉玺塞在枕头底下——还不到时候。

显德二年开春,周军又来了。这回是张永德那龟孙子带兵,围了太原三个月愣是没啃下来。六月里最热那天,我正在城头啃生麦子,突然看见西南角冒起狼烟。契丹援军到了?我拎着刀往马厩跑,半道让承钧拦腰抱住:"爹!是杨业!代州杨业带乡勇来援!"

那是我最后一次骑马冲锋。三百私兵跟着杨家小子杀进周军大营,我抡着陌刀砍断三杆将旗。刀口崩了就往人脸上砸,砸得张永德那厮抱头鼠窜。回城时百姓夹道欢呼,我偏头跟承钧吹牛:"瞧见没?老子还能战..."话没说完眼前一黑,栽下马时听见承钧喊岔了音。

再睁眼是三天后,右半边身子跟死了似的。太医说是中风,我听着外头更鼓声,突然想起当年在泽州山坳饿得啃马鞍——那时候身子骨多硬朗啊。

"陛下,该进药了。"郑珙的侄儿端着药碗凑过来,眉眼跟他叔父像是一个模子刻的。我咣当掀了药碗:"让你叔来喂!"满屋子人突然跪了一地,这才想起老狐狸去年就抱着帅旗战死了。

自打瘫了半边身子,脾气愈发见长。有天承钧来报说周军退兵,我正用左手扒拉奏折,闻言直接把砚台砸他脸上:"退兵?那是柴荣要腾出手收拾南唐!"这小子抹着墨汁发愣的模样,跟我年轻时被我哥训斥时一模一样。

最难受的是拉屎撒尿都要人伺候。有回小太监擦得慢了,我抄起夜壶砸他。承钧进来撞个正着,我扯着半边歪嘴骂:"看什么看!你老子还没死透呢!"他一声不吭跪下来收拾碎片,突然说了句:"当年您捆我柱子那回,手腕留的疤还在。"

我梗着脖子不接话,夜里摸出他那块玉佩看了半宿。当年咬的牙印还在上头,这小子属狗的。

契丹人倒是殷勤,三天两头派使者送药。有天送来个萨满,神神叨叨说要跳大神。我瘫在龙椅上冷笑:"跳!跳不好老子剁你脚!"那萨满围着火盆转圈,铃铛晃得人眼晕。转到第七圈突然往我脸上泼药酒,我条件反射要抽刀,右手却只抖了抖。

"陛下这是被汉家祖先困住了。"萨满操着生硬汉话,"得用契丹的法子..."我抄起药碗砸他脸上:"去你娘的契丹法子!老子的魂就在这晋阳城!"

开宝元年冬,汴梁换了赵家坐龙庭。消息传来时我正在喝羊肉汤,手一抖泼了半碗在裤裆上。承钧急着给我擦,被我揪住领子:"听着,赵匡胤可比柴荣难缠..."话没说完就咳得喘不过气,最后吐在他蟒袍上的血点子,倒像绣了朵红梅。

真正让我寒心的是亲兵叛乱。那天夜里喊杀声起来时,我正梦见我哥在破庙里啃草根。承钧提着血淋淋的剑冲进来,我才知道守城门的裨将投了宋。半边身子动不了,左手还能挥剑,砍了两个叛军才发现是当年泽州突围的老兵。

"为什么?"我剑尖抵着他咽喉。

老家伙笑得漏风:"陛下...当年您赏的砒霜酒...劲真大啊..."这才认出是耶律敌禄的旧部。剑锋抹过他脖子时,血溅在承钧脸上,倒比我更像阎王。

经此一遭,我让承钧监国。这小子批奏折倒有模有样,就是心太软。有回逮着个贪军饷的,居然只打二十军棍。我让太监抬着去前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抽了承钧三鞭子:"仁慈?老子的太原城就是拿人命堆出来的!"

打完自己先受不住,昏了三天。梦里我哥在骂街,骂着骂着变成郑珙在摇头,最后是契丹探子那颗血淋淋的脑袋。醒来时承钧跪在榻前,脸上的鞭痕还渗着血:"爹,太原下雪了。"

我让他推开窗,北风卷着雪片子往屋里灌。忽然想起四十年前那个雪夜,我哥掰给我半块胡饼时,指甲缝里还沾着草根渣。如今这太原城比当年暖和多了,怎么反倒觉得冷呢?

最后一次下床是开宝四年腊八。契丹使者来贺新年,我非让承钧给我套上铠甲。坐朝时半边身子歪在龙椅上,说话漏风得像破风箱:"告诉耶律贤...老子就是死了...幽云十六州...也...也是汉家地..."说完这句就栽下去,恍惚听见承钧在喊太医,声音忽近忽远像隔着水。

这回是真到头了。躺在床上能听见更漏声,像当年在军营数梆子。承钧日夜守在跟前,我嫌他碍眼:"滚去...批奏折..."他攥着我左手不放,掌心全是汗。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那天,我忽然有了精神。让太监抬我去武库,摸着生锈的陌刀直笑。回来路上看见宫人在扫雪,非让人堆个雪人。承钧堆得歪歪扭扭,我倒觉得像年轻时的郑珙。

当夜我把承钧叫到榻前,从枕下摸出块黑乎乎的胡饼——年前就藏着,硬得能砸死人。承钧要掰,被我瞪住:"学你伯父..."他抖着手掰成两半,碎渣掉在锦被上。

我攥着半块饼往嘴里塞,嚼得牙龈出血:"香..."其实早尝不出味了,但总得把戏演完。就像四十年前破庙里那半块饼,我哥嚼着草根说香,我就真信了。

承钧的眼泪砸在我手背上,烫得我一哆嗦。外头突然有人喊下雪了,我想起那年跟着商队走丢,也是这么大的雪。阿娘的擀面杖,我哥的陌刀,契丹人的血,郑珙的碎玉碴子,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

最后一点力气,我把沾血的胡饼拍在承钧手里。这小子手抖得厉害,倒是接住了。我想笑他两句,喉咙里咕噜冒出血沫子。黑暗压下来的时候,恍惚听见我哥在骂:"磨蹭啥?羊肉汤都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