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声声 作品

42.血藏天命假亦作真(6)

作为跟随北方世家子弟进入内门的伴读,祁素商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魔族的气息了。


此刻,他站在被业火烧得惨不忍睹废墟面前,感受着热浪裹挟了残余的魔气朝自己迎面扑来,仍不忘眼疾手快地拉住身边险些因腿软而栽倒下去的世家公子。


北方十七世家一向同气连枝,或许是物伤其类,眼下,这些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公子小姐面对眼前这座焦黑的庞然大物,眼中纷纷显露出一派迷茫的惶恐。


接到师尊手令的时候,祁素商还有些不可置信。毕竟按照平时,这种稍有风险的任务绝不会落在这些世家子弟的脑袋上。


太霄辰宫对待这些人好比光鲜却无用的装饰物,一向恨不能束之高阁,敬而远之。


这样一来能将危险有效隔绝,不必与北方世家时常掰扯,二来断绝了这些世家子弟们建功立业的途径,确保他们接触不到太霄辰宫的核心。


一开始,祁素商觉得大概是因为真的事出紧急,才会让他们深夜前往。然而等真的到了阳华境内,听说了遭难的是同为北方世家的宋氏和闻人氏,他才反应过来派遣世家子弟前往现场的真实用意。


至少见到自己人,北方世家能多少安分一些。


只不过这些世家子弟着实中看不中用,生于妖魔肆虐的北地,却比他一个从小长在南边的修士还不如,一个个吓破了胆,简直像从没见过魔族一般。


业火已被扑灭,不能再等,必须立刻进去搜寻。有幸存者最好,没有的话,至少也要找到遗骨,才能给天下之人以交代。


祁素商稍稍定了定神,干脆利落地将众人分了组,挨个分配了搜查区域。


一行人中他入门时间最早,是师兄。进了太霄辰宫,门规严格、上下分明,即便身世有高低,师兄的命令也颇有几分重量,何况以神尊为首的诸位前辈正在赶回阳华境的路上,众世家子弟虽然嘴上抱怨,行动迟疑,却也挨个缓慢挪动步子,不情不愿地往灼热的废墟里去了。


犯下这桩案子的魔族修为不低。业火几乎将前后两座院子夷为平地,灰烬之中,连人骨上遗留下来的伤口都看不分明,满眼所见只是魔气。


祁素商带人在废墟中穿梭,除了残破的尸骨外,什么也没找到。


远处偶有白光一闪,他立即快步上前,只见焦灰覆盖之下,宝剑碎片晶莹剔透,赫然铺了满地。


不仅杀人放火,连法器也不放过,手段之狠绝简直令人咂舌。


祁素商带人将宝剑碎片收集起来,待神尊徐悟带着众前辈匆匆赶到,他便将这废墟之中唯一辨得出原貌的东西交到他手上。


徐悟身后,北方世家林立,祁素商暗自数了数,一共只有十五位。


闻人氏尽折于魔族之手,宋氏则只余两位家主幸存,如今因悲伤过度在别处休整。


这十五位世家家主神情不虞,面色个个黑得能滴水。


“带了这么多人,就找出这么一件东西来?这就是太霄辰宫给我们的交代吗!”


不知是哪位家主率先发难,紧跟着,身后传来另一道威严的声音。


“先是秘境当众发现魔族踪迹,转眼间连阳华境都遭魔族侵袭。出了这么大的事,亏得太霄辰宫以除魔卫道自居,我看此事,你们难辞其咎!”


“神尊今日若不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太霄辰宫日后恐怕再难服众!”


质疑声接二连三响起,字字句句说的是眼前之事,却也不止是眼前之事。


神尊身侧,几位长老出声安抚,表示一定会彻查此事,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却很快又被世家的门人用言语顶撞回来。


众人七嘴八舌,几位长老一时间焦头烂额。


南方门派的人站在两拨人中间,想出言说些什么,却找不到下口的理由。毕竟眼下受损的是两个北方氏族,太霄辰宫正受质疑,不开口还好,一旦开口,恐怕就要被扣上一顶偏袒的帽子。


明眼人都看得出,寻求真相是一回事,借此天赐良机打压太霄辰宫又是另一回事。


北方氏族的确团结不假,可要论起人走茶凉、唇亡齿寒,世上恐怕再难有人能出其右。


来的路上早就商量好了对策,是故此刻,以银霜楼为代表的南方门派一言不发,只静静旁观着北方氏族掀起暴动。


很多时候不说话反而是最有力的支持。


只不过如此一来却委屈了祁素商。


北方氏族指责太霄辰宫之人尸位素餐,抬眼一看,在场站着却的清一色是自家人。场面一时有些尴尬,于是众人怒火顺理成章,全无保留地倾泻到了祁素商这位唯一的生面孔身上。


一位北方氏族的子弟指着他大骂:“太霄辰宫中尽是此等废物,我看这阳华仙会实在没有再办下去的必要了!”


祁素商低垂下脑袋不敢回话,任由对方的唾沫星子落雨般喷溅到雪白的衣袍上。


自打入太霄辰宫的第一日起,他便告诫自己,受委屈是常有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祁素商原本打算默默忍受。


他听见人群中取消阳华仙会的声音越来越高,然后——骤然间,头顶那对着他狂喷的唾沫星子停下了。


少女桀骜的声音传来,清凌凌的,带着夜露尚且湿润的气息:“我当是谁在满口胡言,原来又是你们这些自以为血统高贵的氏族子弟。”


祁素商抬头一看,那原本站在他身边的世家弟子早已被一股强力击得连退数步。


远处的少女手持一把银刀,缓步走来,眉宇之间尽是不屑。


即便隔得很远,祁素商也能清晰瞧见她手腕上流动的符文。干涸的血迹之下,是堪称触目惊心的伤口,或许正因如此,少女虽然拿刀,却并未发力——真正动手的是她身侧黑衣锦袍的俊美少年。


这二人从一众北方世家中穿过,目不斜视,如入无人之境。


比回忆更先叫出她名字的,是愤怒的北方修士。


“凌秋!”被击退的世家子弟捂着胸口,咬牙切齿道:“你又想做什么!”


凌秋?


祁素商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少女。


记忆中的脸与现实缓慢重叠。一瞬间,山岳崩陷,祁素商眼前竟然变成模糊的一片。


如果你长大,会是什么模样?


原来真的看到你长大,我会忍不住落泪。


能再见你,我多幸运。


他深吸一口气,正想上前同她搭话,身侧的锦袍少年却蓦地一闪身,挡住了他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朝他投来一瞥,警告意味明显。


“我不同意取消阳华仙会。不仅如此,我认为,还应该增加本次仙会的入选名额。”


扑上来的北方修士被云靖横剑拦住,压制得死死的。灵秋走到徐悟跟前,先拜谢过他的救命之恩。


两人对上眼神,徐悟一愣,随即点了点头,灵秋即向众人言简意赅道:“今日之祸,根在魔族,与太霄辰宫无关。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更应该选出更多修为高强的后辈,前往北地讨伐魔族,让他们为今日之事付出代价,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内讧。”


有家主当即嗤道:“一介黄口小儿,你有什么资格当着诸多前辈的面开口说话?”


灵秋道:“江底秘境是我亲历,至于前辈,今日这里最德高望重之人当属神尊,你们这些所谓后辈不也当着神尊的面,叫嚣得很起劲吗?”


“太霄辰宫办事不力,致使魔族趁虚而入,伤我北方两族,自然应当给个交代。要我说,就应该将太霄辰宫内尸位素餐的废物通通清查一番,当着众人之面就地处决,以儆效尤,向天下人表明你我修道者抗击魔族的决心!”


“北方世家灭了两个就要肃清太霄辰宫?”灵秋看向说话的世家子弟,“那么数百年前被你们这些北方氏族剿灭蚕食的十世家若还有后人在世,岂不要将在座诸位杀尽,才能一雪当年之恨?”


“十世家早已覆灭,与今日之事有何关联?”世家家主一挥衣袖,怒道:“你一个小辈有什么资格同我们在这儿议论十世家之事!”


“聂苏后人,天命血脉。”灵秋举起受伤的手,沉声道:“我当然有资格向你北方十七族索命!”


来的路上她好奇自己的血脉是如何在徐悟面前自圆其说的,云靖便将来龙去脉告诉给了她。


虽然不知道逍遥散人为何替自己无中生有、编造谎言,灵秋却在见到骚乱的瞬间心生一计。


她有所见识,徐悟实力恐怖如斯,断不能让他对自己疑心半点。最好的方式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紧紧抱住太霄辰宫的大腿。


聂苏后人这个身份正能派上用场。


果然,在听到她自爆身份后,整个北方氏族骚乱的声音尽数沉寂。


众人窃窃私语,世家家主不可置信道:“你怎么可能是聂苏后人?!天命血脉早已绝迹!”


恰在此时,一直沉默的南方门派终于发声。


段若霜道:“若凌姑娘并非天命血脉,又怎能以血作阵,救回已被蛊虫寄生的修士同僚?”


她看向人群:“当日江底情景想必诸位都还记得,虽然救下的弟子多为南方门派中人,亦不乏世家门人,甚至就连闻人氏的大小姐也在其中。”


灵秋道:“我的身份自有神尊为我作证。当年十世家受北方十七族连手诛杀,以至凋敝,可最终灭我聂苏两族的是魔族,这笔账,我一向算在魔族头上。倘若今日诸位一致认为是太霄辰宫致使闻人氏与宋氏受难,如此强盗逻辑,是否我们之间这笔陈年旧账也该翻出来重新算一算?”


气氛一时紧绷,她微微一笑:“说到底,魔族才是我们最应该讨伐的敌人。诸位若能齐心除魔,那么昔日恩怨也可尽数揭过了。”


诸位家主一片沉默,面面相觑,谁也不愿先开口。


一场必胜局,顷刻便成对擂之势。


他们可以借闻人氏和宋氏拿捏太霄辰宫,太霄辰宫也可以借十世家之势反过来讨伐他们。尤其徐悟还与南宫世家有旧。


可就这么化干戈为玉帛,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谁都没有说话,人群中却突然传来一声拍手脆响。


“说得不错!魔族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众人惊愕不已,纷纷转头去看是哪个缺心眼的小辈。


薛成昭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有些心虚地摸了摸脑袋,随即又像想到什么般挺起胸膛,向着旁边陌生的弟子,据理力争道:“看什么?我又没说错!闻人氏是我家表亲,闻人叔父为人一向正直,他若在世,也定不希望看到我们内讧。”


“就是!”这边,几乎被人群完全淹没,只剩个脑袋的游观青终于挣脱旁边苏韫珩的束缚,紧跟着附和,“凌姑娘说得没错,眼下最重要的是抵御魔族才对。”


她刚说完,身侧的苏韫珩便气不过,狠狠捅了她一肘子。


灵秋顺势看过去,好巧不巧,两人正对上目光。


苏韫珩当即有些窘迫地低下头,在游观青蹙眉的注视下,不咸不淡地说出一句:“还是赶紧追查魔族的踪迹吧。”


至此,北方氏族中再无人说话。


倒是天边突然划过一道剑光,紧跟着,几位仙士带着云海川降落至人前。


“禀神尊,在江底秘境中发现了极微弱的魔气。几乎可以肯定,有魔潜伏阳华境外多时,恐怕还未能逃远。”


一时间,众人脸上皆露出凝重的神情。


徐悟大手一挥,迅速下放指示,请在场众人返回各自院落,闭门落锁,小心戒备。


生死当前,一场闹剧不攻自破。


灵秋眼见人群散了,掂了掂手里的召雪刀,正想告别云靖,未料旁边一个长相英俊的仙士趁云靖不注意,一个箭步冲了上来。


“凌秋!”祁素商激动道:“你还记得我吗?”


“我应该记得你吗?”灵秋看着眼前这张好看的脸,有些不解。


“是我啊,祁素商!我们一起打过擂台,你赢了我二十一次。”


灵秋摇头,看在他是太霄辰宫弟子的份上,耐着性子道:“我赢过的人太多了。”


“那你记不记得,有一回我误闯胥阳山,在枫林,是你把我捡回去的?”


祁素商盯着她,眼睛亮亮的,像是迫切希望她能记起自己。


“枫林?”灵秋努力回想一阵,突然灵光一闪,“原来是你啊!”


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废物!


她上下打量眼前的青年:“没想到你居然是太霄辰宫的弟子,还真是厉害。”


祁素商有些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


“咳咳——”


恰在此时,一旁的云靖抬起手,轻轻咳嗽了两声。


“我只是运气好而已。”祁素商道:“我在太霄辰宫也听到很多关于你的事,这次你一定能入选内门。”


“自然。”灵秋想到方才,忍不住道:“你在太霄辰宫过得还成吧?那些世家子弟最烦人了,你千万别对他们客气,该出手时就出手,否则谁都敢来欺负你。”


“嗯!”祁素商重重点头,“放心吧,我知道了。”


灵秋道:“我也只是看你长……与我投缘才跟你说这些。”


“咳咳咳咳——”


身边少年又咳嗽起来,这一回,灵秋和祁素商齐齐望向他。


祁素商道:“还未请教这位公子的姓名?”


“我……”


“不用管他。”


云靖正想自报家门,灵秋却打断他的话,对祁素商道:“他只是我的仆人而已。”


“噢,原来是这样。”祁素商笑,“难怪这位公子时时护在你身侧,很是尽心呢。”


灵秋点点头,丝毫没注意到云靖发青的脸色,以及身后银霜楼众人瞪圆了的眼睛。


她还对祁素商郑重道:“他很好的。”


远处有人招手唤“师兄”,祁素商只得匆匆向灵秋告别:“日后待你到了太霄辰宫,记得一定要来找我!”


“好啊。”


灵秋朝他挥挥手,心想今晚不仅抱上了徐悟的大腿,还意外结识了太霄辰宫的弟子,可谓收获颇丰了。


心情美妙,她把召雪刀收进怀里,向云靖挥挥手:“我就先走了,回见啊。”说罢,迈着轻快的步子,哼着小曲儿往西南方走去。


怀里的召雪刀是他担心她受伤,好说歹说硬塞给她的,如今在月下折射出冷淡的银光,在夜色中正好照明。


灵秋走出几步,觉得身边空落落的,忍不住转头一瞧,奇怪的是,云靖居然没有坚持要送她。


百步远的地方,云靖正俯身捡起地上的什么东西。


或许他累了?


灵秋觉得不对劲,但她懒得去深究为什么,只想早点回到逍遥派,倒头大睡。


-


祁素商认识灵秋前,已经从许多人的嘴里听过她的名字。


他们都说,她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剑道天才。


好巧,祁素商想,我也是。


他盼着在擂台上与灵秋一决高下,这种欲望随着手中宝剑的起落一日强过一日,终于在又一次击败门中长老后达到顶峰。


祁素商飞似的跑回房中,从雕花的床头夹层中取出一册书。


那是一本札记,他翻开,薄薄的纸面上,字字句句记录着有关那个逍遥派天才少女的信息,从她的铁剑到惯用的身法,从她手下败将的名单到她参加的仙门大比,方方面面,无不详尽,都是他几年以来煞费苦心,从各处搜集来的情报。


与灵剑门相比,逍遥派微不足道,灵秋和他站到同一个擂台上前需要过五关斩六将,通过层层选拔。


祁素商知道,凭她的实力,这一天终究会来,可那时,他被体内蛰伏已久的战意折磨得几乎难以自控。


他将那本薄薄的札记翻来覆去地捏在手里看了整夜,翌日一早便提了剑,直奔胥阳山而去。


他要与这个传说中与他难分上下的人战一场。


启明星还未升起,月亮潜藏在云层深处,整座胥阳山在浑浊的夜色中散出柔质的冷光,属于逍遥派的那方低矮屋楼出现在视野中。


祁素商听到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热血沸腾,战意如潮。


似有一股雷霆之力即将爆发,他带着必胜的信念穿过红霞般燃烧的枫林,然后被一股来路不明的力量猛击落地。


祁素商自满地落叶中狼狈地爬起,四下寂寂无声,空无一人,头顶枫叶层层叠叠、如火如荼。红橙交替,宛若天然的符篆印刻,挺拔粗壮的枫树伫立在四周,枝干交叠延伸,似某种守护。


他在成堆的枫叶中找到自己的剑,惊讶地发现这柄由万年玄冰所铸的绝世宝剑竟然就这么轻易地从中间裂开,断成了两截,更要命的是,他从空中摔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扭伤了脚,此刻脚踝疼得厉害。


祁素商在心底暗骂一句倒霉,杵着断剑一瘸一拐地往枫林外走,来回三十七圈,发现自己第三十八次站在同一株枫树底下。


天几乎快亮了,他又累又渴,恨恨看了眼手上的断剑,在心里第三十九次问候锻剑之人全家,越想越气,将这没用的东西用力往远处一扔,眼前虚影重重,恍惚中只见远处悠悠走来一道身影,两眼一闭,不省人事地栽倒下去。


喧嚷间,好像有谁刻意拿了毛刷顺着他的脸颊轻扫,祁素商伸手一抓,不耐烦地睁开眼睛,毫无防备地跌入一汪水色。


秋意盈盈,少女眼眸如镜,对上他的目光,如剑锋般明利,闪烁着漂亮的光芒,直摄人心魄。


微风簌簌,满院桂树轻轻晃动,落下一场花雨。


一瞬间,周围的喧嚣尽数远去,祁素商呆呆地看着眼前人,直到她轻轻抽动他手中的发丝,那缕被误认为成毛刷的黑发自他指尖滑过,在炙热的皮肤上留下一道冰凉的触感,比世间最好的锦缎还要软。


他想说话,动了动嘴,却发不出半个音节,喉咙像被火烧过一般干涩。


少女抚上他的额头,她的手比发丝更凉,激得他一阵轻颤。


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远处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下一秒,灵剑门长老的身影便出现在视线里。


祁素商被灵剑门的人接回,一行人已高高上了天,他艰难地偏过脑袋,偶一回望,只见缥缈的云层外,那姑娘黑发白裙立在原地,似梦似幻,如松如竹。


这就是他和灵秋的初遇,上天没有顺着他的莽撞许他一场酣畅淋漓的天人相战,而是在彼此刀剑相接前毫无道理地赠他一瞥惊鸿。


他烧得太厉害,以至于很长一段日子里,连梦中都萦绕着浓郁的桂花香。


自那日起,祁素商成了胥阳山的常客。以防万一,他随身带着许多柄剑,不敢靠得太近,只敢远远观察着逍遥派内的风吹草动。


有时候,灵秋带人练剑,那柄沉重的凡剑在她手中婉若游龙,轻巧地舞动。


有时候,她和师姐一起下山到集市上替人算卦画符,鲜红的符纸被风吹起,在她面上映出桃花似的淡粉。


有时候,她一个人在书坊借来厚厚的《伏魔经》,坐在茶摊上埋头苦读,不时因为其中晦涩的语句蹙眉沉思,咬着笔头在纸上煞有其事地写写画画。


祁素商跟在她身后,一天天观察过去,秋去冬来,薄雪铺了满地,床头的札记一页覆过一页。


他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她成为自己的手下败将。


终于,当他将手边的《伏魔经》读到三分之二处时,灵秋站到了他面前。


不幸的是,他成了她的手下败将,幸运的是,她似乎并不记得他。


祁素商暗自下定决心,下一场定要反败为胜,再不济也要同她打成平手,然后堂堂正正地走到她面前,主动表明身份,借答谢她的名义与之结交亲近。


他未料到,这决心一下便是二十一场对弈。


第二十一次败在灵秋手下后,祁素商再也坐不住了,他鼓起勇气,主动向她递出结交的橄榄枝,却被她毫不留情地忽略拒绝。


她不记得胥阳山上被她救下的灵剑门少主,更不在乎擂台上的手下败将。


祁素商真的很生气,但更多的是一种几乎从未体会过的挫败感,在心头累积,堆叠。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段胥阳山下,只能远远看着她的日子,煎熬至极。


这份难耐的情绪持续了好几个月,厚厚的札记又平添几页幽怨心事,直到门中来信通知他不必再战。第二年,他便同北方的世家子弟一起入了太霄辰宫内门。


同一年,灵秋参与水境试炼,击杀千年蛟,震惊世人。从那之后从多如牛毛的百年天才中一跃而出,成了人人交口称赞的古今第一天资。


他和她不是难分上下,而是从始至终泾渭分明。


太霄辰宫招收了一批世家子弟,需要有人跟在他们身边。说好听了是协助伴读,说难听点就是时刻监视。


这样的人自然不受欢迎。


祁素商明白自己的命运,从进入太霄辰宫的第一天起,他便自觉地咽下苦果,蹉跎数载,也在这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面前成为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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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二的大师兄。


日子比刚开始时好过了许多,这些年他辛苦挨过来,沉默不语,只是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夜晚会想起曾经作为灵剑门少主的时光,回想起当年胥阳山上意气风发之时的惊鸿一面。


每到这时,他便翻出札记,添上几句回忆。润色描摹,也成了厚厚的一卷。因常年频繁的翻动摩挲,札记边缘都有些微卷。


祁素商一向看重这本札记,随身携带,然而此刻,他所珍视的心事却摊开在了一个陌生人眼前。


云靖将遗落在地上的札记捡起来,长睫倾覆,垂眸翻看,指腹划过柔软的纸页,指尖却因过度用力泛白。


他与灵秋错过的那几年尽数记录在这本札记中,与另一个人的少年心事并排而列。


云靖失魂落魄地站在灯下,一遍遍翻看那几页,像极了故意找不痛快,却又迟迟舍不得放开。


别人笔下的她如此鲜活,那些逍遥派事无巨细的生活他此生从未见过,也再不可能得见。


云靖心中涌起一股不平。


她总是如此轻易便惹人心动,而他呢?满腔炽热,明珠暗投。


想必今晚所说同生共死的话在她那里不过是他作为仆从表示忠心罢!


当初答应灵秋的本意只为有机会能与她常常接触,如今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是真心实意、真情实感地把他当仆人,连在外人面前介绍也不需要的仆人!


一腔幽怨心绪无从倾诉,云靖手握札记,沉默不语。薄薄纸页上的字字句句都像是针,一下一下,把他钉进活地狱里。


从未有人告诉过他终于见到她的日子比等待她的日子更难熬,生也不能,死也不甘。


想到方才灵秋与祁素商笑着交谈的模样,云靖整个人一顿,看向手中札记的目光顿时沉沉。


她喜欢这个人吗?他们很熟吗?难道除了札记里写的,他们还有别的交集?进了太霄辰宫,这个人不就更好接近她了?


绝对不行!


当天晚上,他顶着银霜楼众人复杂的目光,将札记揣了回去,摊开在桌面上,将其中记录灵秋日常的语段整段誊抄下来,然后颇为嫌弃地将整本札记一甩甩出千里远。


“凭你也敢觊觎她?做梦!”


直到札记化作一个小点彻底消失在夜色中,云靖才如释重负地拍拍手。


他一转头,正巧对上于风的大脸。


于风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家师弟,道:“师父找你。”


云靖有些莫名。


从小到大,父亲一贯很少找他单独叙话。


父子俩相见,相对无言,云正沉默良久,缓步上前,将一枚淡金色的丹药放到他面前。


谁能想到,堂堂的银霜楼少楼主竟然在外面给人家卖身为奴!?


还是上不了台面的那种!


今夜云正在一旁目睹灵秋与祁素商聊天,两眼一抹黑,简直快要气晕过去。


想到幼时云靖在香满楼前苦等灵秋六个月,冰雹浇头,砸得他满脑袋包;又想到少时为她随口一句,云靖头也不回出走万里,拜师太虚宫。


曾经为她苦等,等了五年又五年,如今为她损耗修为,失了五年又五年,眼下,连清白和名节都一并给了出去。


凡入无情道者,此生必遇一情劫。


凌秋就是云靖的劫。


云正本想顺其自然,却未料他陷得越来越深,从幼时起便没有过消停。


看他如今模样,大有一去不回头之势。


这可如何得了?


云正思来想去,寻得一堪称“作弊”的法子。


五百年前,他身边也曾有一位亲近之人深受“情”之一字的折磨,眼前这金色丹药便是他历经千辛万苦,寻来的解决之道。


云正递上丹药,对云靖道:“此乃为父师弟青阳穷尽毕生功力所炼太上忘情丹,只需一粒便可忘却前尘痴念,从此心无旁骛,专心修炼。”


这样的丹药当年青阳师弟共炼出两粒,一粒他弃剑下山时随身携带,一粒留给了云正和段若霜。


青阳说过:“情之一字自古以来伤人最狠。”


他未曾料到,云正和段若霜的姻缘顺遂,并没有机会用上太上忘情,这药如今落到云靖手上,可谓命运使然。


云正将忘情丹递给云靖,他却不接。


云正恨铁不成钢道:“那灵秋对你何曾有过半点情谊?你将召雪刀给了她,难道还看不出这点?若你二人果真心意相通,我又怎会横加阻拦?趁早回头,将此劫渡去才是正事!”


召雪凝霜本是一对,刀剑相合有断天撼地之力,共振同频,虹光乍现。


剑在他手上翩若游龙,刀在她手中却从没有过该有的反应。


他们的心意从未相通过。


他一直尽力忽略这点,却被父亲一语点破。


云靖低头看着那枚丹药,喉头动了动,眼神却一点点暗下去。


他沉默良久,最终伸手将丹药拾起,捧在掌心。


“她并非对我全然无意,只是尚且懵懂,不知世间情为何物罢了。这药我不会服,但我收下……若有朝一日她斥我离去,我自会吃了它,从此忘却前尘。”


云靖的声音低哑,却格外清晰。


门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风吹开窗子,是一场夜雨潺潺。


云正看着他,须臾,终于叹出一口气。


“当断则断。还有,既然你想与她谈情,就莫要自降身份。”云正一甩袖子,斥道:“像什么样子!”


“是。儿子知错。”


云靖向他行礼,掌心轻轻颤抖,那颗太上忘情丹在瓶子里摇摇晃晃,发出轻响,如同一颗不安分的雨珠。


绵绵细雨淅沥着下成瓢泼大雨,灵秋快步小跑进院子,理了理被沾湿的衣裙,忍不住皱眉,将怀里的召雪刀随手一扔,不愿再看。


江芙一见她,立即上前,面露惊讶之色:“为何不留在云霄阁?云靖呢?我不是让他守着你吗?”


不提还好,一提云靖,灵秋就气不打一出来。


只是想到师姐本来就不喜欢他,她还是决定闭口不言,只解释道:“我既然醒了就想回门派休养,而且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太霄辰宫都乱成一锅粥了,谁还有心思管我?说来说去,还是自家门派最好。”


“也是。”江芙点点头,施法替她驱散了身上的水汽。


灵秋道:“对了师姐,师父在哪儿?我想见一见他。”


“咳咳,一回来就找为师,看来你是在北方世家面前耍够威风了?”


身后传来一阵轻咳,灵秋转过头去,正是逍遥散人。


见他一身衣袍濡湿,一看就是刚从大雨中归来。灵秋撇嘴道:“原来师父早就跟在我身后了。”


想到云靖所说,是逍遥散人替她做假身份,灵秋内心疑窦重重,心道今晚定是要将此事好好分辨一番。


她这位师父虽然连剑也拿不起,内功心法却一贯上乘。所谓真人不露象罢了。


逍遥散人显然明白她的来意,三人进了屋子,当着江芙的面,他也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大大方方道:“聂苏后人的身份的确是造假没错。不仅我一个,逍遥派上下都会为你遮掩。”


“为什么?”灵秋不解,“师父明知我与聂苏两家全无关系。”


逍遥散人静静看着她。


有那么一个瞬间,灵秋几乎有种一闪而过的错觉,以为他看透了自己的伪装。


然而逍遥散人紧接着咂咂嘴,往后一仰,摆出一个吊儿郎当的姿势,问出一个似是而非的问题:“你如何敢肯定自己聂苏两家无关?”


他道:“你身负天命血脉,一定出自十世家,聂家如何?苏家又如何?十世家俱为一体,分那么清楚做什么?重要的从来不是身份,而是血脉。只要有天命血脉在身,天下人的眼睛就都紧紧黏在你身上。聂苏后人的身份不过是生死关头的权宜之计罢!”


“师傅说得没错。”江芙道:“天命血脉重出江湖已经是大事,你是十世家后人,不必计较到底归属哪家,如今这个身份是恰如其分。”


灵秋点点头。


没想到师父和师姐的想法与自己一早找好的退路不谋而合。


她从逍遥散人处走出,空山雨后,满目新绿,心底最大的石头正要放下,手却被人猛地拽住。


“师姐!你快跑吧!”


兰翘抓着她的手,一路将她带到小院角落一处僻静的屋子,慌张地环顾一圈四周。


“师姐,快走吧,离开阳华境,跑得越远越好!”


小师妹脸色煞白,双手不住地打着颤,连声音都在发抖。


夜深露重,山门外的风卷着树叶呜咽作响,拍打着窗户。


灵秋怔了怔,还未来得及开口,兰翘已将屋门关上,转身从角落里抱出一个包袱,狠狠塞进她怀里。


“师姐,东西都在里面,灵符我替你画了许多,你现在就走,从小路,不会被太霄辰宫的人发现的!”


她的声音几近哽咽,眼眶通红。


电光石火间,灵秋眼神一动。


自从被闻人双双推入万丈崖后,兰翘便染上梦魇之症,常常吵着要回逍遥派。


当日万丈崖底,宿妄的话犹在耳畔,灵秋几乎一下意识到了什么。


她蹲下去,安抚般拍拍兰翘的背,轻声道:“阿翘还不知道吧,我如今是神尊认定的聂苏后人,是天命血脉。这境中发生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与逍遥派无关,决不会有事,阿翘放心。”


她牵起兰翘的手:“神尊派人追查作乱的魔族,发现此魔早在阳华境外潜伏多时,如今恐怕还未走远,我们可千万不能乱跑。”


兰翘怔了一瞬,看着她的神情不由得迟疑了。


她跟着灵秋往屋外走,片刻,抬首问道:“师姐还会进太霄辰宫吗?”


灵秋伸手替她理了理肩上的发丝,语气温柔,像哄小孩:“放心,我心里有数。你只管安安稳稳地睡一晚,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师姐保证,很快就可以回逍遥派了。”


“真的?”


兰翘还是有些迟疑。


“真的。”


灵秋点头。


她目送兰翘进了屋子。


房门发出咔嗒一声,与之同时,灵秋手上泄力,杀咒顿时在雨后潮湿的空气里化作无形。


她低头看一眼怀中包裹。


眼前夜色正浓,想必太霄辰宫的人还循着那缕残余的魔气在阳华境外四处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