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缄 作品

41. 正邪

阳光逐渐移动,将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时,杭毓张开干燥的唇,缓慢道:“师兄,你说正与邪,只能两立吗?”


宿淮指尖轻点,一朵云影遮在杭毓头顶,替她挡住了阳光。他说:“你认为什么是正与邪?”


“鬼是邪,人是正;杀人是邪,救人是正;巧取豪夺是邪,铁面无私是正……”杭毓朗声说着。那皆是她娘亲、奶奶、戚海、还有司命宫教她的正与邪,也是她自小秉持的信条。可是她越说,声音却越发低迷。


当年戚海送她去北稷学宫,路上走了整整三月余。一路上,戚海教她读书习武,教她应对北稷学宫的选拔,他们从习字到策辩,准备得万般周全。但最终杭毓还是落选了,因为他们没有准备考官的“过路钱”。


戚海本就在科考上遭受不公,不曾想又见这般肮脏事。他一怒之下前往北稷府衙状告考官,可是他太天真了,不知官官相护之理。一个贫民女儿的前程,与同僚的一个人情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戚海因“诬告官差”被杖打三十大棍,被扒干净衣服丢在大街上。


杭毓去寻他,他不准杭毓靠近。他被无数人围观着,从人们的□□匍匐离开。


杭毓说海哥,是我害惨了你。可是戚海说不是的,是这不公的法条、不正的官吏害了他们。


他们又走了很久很久回到东丘,但戚海不知该拿杭毓如何是好。戚海在东丘七皇子符兰期的暗中帮助下,摆脱了豪门世家的追杀,然而彼时东丘朝堂被门阀占据,符兰期处处受制,没法让戚海再去科考。于是戚海打算从军。


可是他离开了,杭毓一个姑娘家,无依无靠的,她能留在哪?


杭毓看出戚海的为难,她将奶奶留下的钱塞在戚海枕头下,偷偷走了。她留信说要回去寻她老家的亲人。


但她早就没有亲人了。在她的老家,像她这样的人,会被叫做扫把星。她也觉得自己是扫把星,如果不是她要去拦着那些踩田地的马蹄,娘亲不会为了救她而挡在马前。如果不是她想读书,奶奶不会积劳成疾,见不到儿子最后一面。如果不是她,戚海不会被官吏欺负,以至尊严尽失。


杭毓再也不要连累任何人。她独自流浪,漫无目的,走到哪里算哪里。她不敢自杀,怕将来娘亲和奶奶怪她胆小,连活都不敢活下去。她等着某一日意外失足,亦或是被哪只鬼吃掉。可是老天和她对着干,她在河边失足,被渔民救起;饿到前胸贴后背,有流浪汉分她一口饭吃;撞见野鬼,有仙人救她……


那是一整队庄严肃穆的仙人,他们所过之处,鬼怪溃逃。他们给贫民送粮食,给孩子发糖粒。那个糖很香甜,能在嘴巴里含出鲜花的味道。而且仙人说吃了这个,伤口会好得更快,身体能更强壮。杭毓想给戚海攒一些,他要去打战了,应该要吃很多。她就跟着仙人们走,一粒粒收集。


有一日那队仙人在凤央停驻,他们办了一场盛会,将许多孩子聚集。杭毓藏在桌子底下,从盛会里捡食物,捡掉在地上的糖。她听见仙人很大声地问算数题、或是天文地理,她一边捡糖,一边嘀咕答案。她以为没人会听见,可是她突然被人从桌子底下拽出,问,是不是她在回答。


她很害怕,说没有,她没有说任何事情。在北稷学宫的选拔里,她就因回答太快,而被考官打了手板。


她在无数目光中,想起那时戚海在台下为她抗议。为什么要抗议呢?他们只会挨打,只能挨打。


杭毓沉默地将头埋到胸口。为首的仙人忽然从高台上走下,他柔声说:你答得很好,明日此时,再来此地。


她再也不来了。


但仙人又说:你来,我给你糖。


除了杭毓,谁都看得出仙人中意她。可是那年司命宫给到凤央的选拔名额,不过三位。她去了,必有人出局。杭毓从贵人们的目光里,看见了恶意。


她觉得自己今晚将会“无故死去”。尽管这对她而言,并无关系,但她要在死之前,把积攒的糖送到戚海母亲那间小房子里。戚海从军了,但一定会记得回去看看的。


然而她那晚没有死,仙人在她身上下了一道仙咒,恶人一旦靠近她,便会被无形的力量击飞三尺。她发现这一点后,在那晚“横行霸道”,她救下了被强抢的妇人、驱赶了偷东西的贼人、连朱门前的恶狗都被她吓得不敢乱吠。


杭毓在凤央的夜风里狂奔,路上遇见的恶人都会被横扫出去。她从未如此感到力量,她喜出望外,甚至喜极而泣。她想要有更多力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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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修正戚海说的不公法条、清除不正官吏。她发誓一生与恶人势不两立。


杀了千万百姓的鬼,一定是邪恶吧?她杀掉那只鬼,践行了她的正义。她应当高兴不是吗?可是为什么当她看见颜则胸口淌出红色的血时,她会生出海潮淹没陆地般的无边懊悔?


为什么原辞说,是颜则求他救凤央?为什么她看见原辞形销骨立,会觉羞愧难当?为什么……她想求颜则活过来。她弄错了什么?


杭毓捂住脸颊,泪水从她的指缝间溢出。她泣不成声,“师兄……我刚愎自用,以为能救下所有人,却又害了所有人……倘若不是原辞,凤央救不回来……可我又叫原辞眼睁睁看着他心爱之人魂飞魄散……师兄,我的正义,总叫那些有恩于我的人不得善果……”


宿淮抬起手,掌心覆在杭毓后背,他温声道:“抱歉,你的疑惑,师兄也没有答案。人、鬼、仙三界混沌,师兄亦有许多时候堕云雾中,难辨正邪。颜则究竟是怎样的身份,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等原辞带她回来,我们再做探究,好吗?你克己奉公,这难能可贵,只是切忌矫枉过正。”


“师……师兄……”杭毓抬起一双正气凛然的眼睛,含泪羞愧地看向他,“你知道了?”


“是啊,但愿原辞此行平安。”


杭毓是褪去一身仙力后,离开司命宫的。她一介凡人,能在鬼谏的威力下理智清明地等到宿淮抵达,是因原辞随手在她身上留的保命符。


卞城王围困微茫山时,杭毓单挑阎王,原辞担心她出事,便通过落在她身上的萤火虫轻罗,下了一道仙咒。这道咒在那时没用上,在此刻却救了杀他心爱之人的“仇敌”。这便是原辞的仁心吗?向来不止惠及赵颂璟。


宿淮今日再为杭毓看诊,霎时想起那只萤火虫。轻罗早就能潜伏在晏林深的眼皮底下,那么宿淮和晏林深前往鬼界时,原辞是否能命轻罗一路跟随?


再加上杭毓忽而留他,宿淮立即明白了他们在谋划何事。


杭毓用手背抹干净眼泪,沙哑道:“师兄,对不住。原辞说,他无法将赵颂璟的性命交由一个个推断与猜测,哪怕希望渺茫,他也要走这一趟……他还说,司命宫也是他的家,他不会再连累师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