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魏延
东汉末年,义阳郡的阡陌间,少年魏延常于田垄之上舞枪弄棒。
其时黄巾之乱方歇,州郡豪强并起,乡间子弟多以弓马为务,魏延亦在其中展露异于常人的膂力与机敏。
史书未载其家世,然观其早年以“部曲”身份随刘备入蜀,可知其出身寒门,需凭血肉之躯在乱世中搏杀前程。
建安六年(201年),刘备败于曹操,暂投荆州牧刘表,屯兵新野。
魏延或是此时投身刘备麾下,以私兵身份随其辗转。
彼时刘备势弱,麾下多为关羽、张飞、赵云等宿将,魏延尚为无名小卒,却在日复一日的行伍训练中磨就了过人的骑射之术与统兵直觉。
建安十三年(208年),长坂坡之战爆发,刘备携百姓南逃,魏延率部负责断后,于乱军之中护持辎重,虽未立大功,却以“临阵不乱”初入刘备视野。
建安十六年(211年),命运的转折悄然降临。
刘璋遣法正迎刘备入蜀,共拒张鲁,魏延随刘备率步骑数万西入益州。
此行名为援救,实为拓土,一路之上,魏延目睹了益州沃野千里的富庶,亦见识了蜀道天险的雄奇。
在涪城(今四川绵阳)的宴会上,庞统劝刘备席间诛杀刘璋,刘备以“初入他国,恩信未着”为由拒绝,而魏延作为帐前卫士,紧握剑柄的手掌已渗出冷汗——他初次近距离感受政治斗争的波谲云诡,亦暗下决心要在这乱世中挣得一席之地。
真正让魏延崭露头角的,是雒城之战。
此城为益州重镇,刘璋部将张任、刘循据城死守,刘备大军围攻一年未果,庞统亦在此战中中箭身亡。
魏延率部主攻南门,见城上箭如雨下,竟亲执藤牌,身先士卒攀爬云梯。
城垛之上,蜀兵以滚木礌石砸落,数位士卒惨叫着跌落,魏延却在云梯晃动间猛然跃起,挥刀砍断敌兵手腕,翻上城垣,大呼“降者免死”。
其悍勇之姿震慑守军,南门防线渐溃,刘备趁机破城。
此战后,魏延被擢升为牙门将军,终于在刘备集团的武将序列中占据一席之地。
建安二十四年(219年),汉中之战终以刘备胜利告终。
曹操败退前,迁走汉中百姓,留下一片荒残的边陲。
然汉中之于益州,犹如门户之于宅邸,必得良将镇守。
时人皆谓张飞当任此职——飞自涿郡起追随刘备,勇冠三军,且与刘备亲如兄弟,更兼刚猛之名震慑曹军。
张飞亦自觉十拿九稳,甚至已在军中筹备赴任事宜。
然刘备却做出了令满朝震惊的决定:擢升魏延为镇远将军、汉中太守。
消息传来,军营中议论纷纷,魏延却在刘备召见时,以一句“若曹操举天下而来,请为大王拒之;偏将十万之众至,请为大王吞之!”镇住了所有质疑。
史载此言一出,“先主称善,众咸壮其言”,而背后的深意,却是刘备对魏延多年蛰伏的认可——此人非止匹夫之勇,更有统御全局的谋略。
走马上任的魏延,面对的是一个烂摊子:汉中历经战火,人口锐减,城防残破,且北临曹魏重镇长安,东接孙权觊觎的荆州,战略压力极大。
他并未急于出兵炫耀武力,而是先推行“实边政策”:招徕流民屯田,修复褒斜道、陈仓道等交通要道,在汉水两岸开垦军屯,数年之间,汉中“仓廪渐实,民安其业”。军事上,他首创“错守诸围”之法——放弃死守城池的传统战术,在汉中盆地周边的秦岭诸隘口(如陈仓道的散关、祁山道的武都)分设营寨,以少量精兵扼守险要,主力屯驻汉中腹地,形成“敌来则诸围响应,敌退则追而击之”的机动防御体系。
黄初三年(222年),曹丕趁刘备夷陵兵败,命曹真、张合率大军攻汉中。
魏延按既定方略,令陈仓道口守将郝昭以千余人拒守,自己亲率精锐绕后,在陈仓谷设伏。
曹军久攻不克,又遭伏兵突袭,辎重尽失,只得狼狈退军。
此役后,魏延“善用险”的名声传至曹魏,曹丕至死未敢再大规模进攻汉中。
在镇十年,他既治军严明,又与民休息,史载其“晨则巡营教射,暮则亲至田间,问民疾苦”,汉中百姓“虽闻魏武之名,不如闻镇北将军之威”——镇北将军,乃魏延在汉中时的民间敬称。
章武三年(223年),刘备病逝于白帝城,临终托孤诸葛亮。
魏延作为地方重镇的守将,被召回成都,拜为都亭侯——此爵虽低于关羽、张飞的县侯,却已是对其十年镇边之功的肯定。
诸葛亮开府治事,素闻魏延“勇略兼备”,遂将其调入中枢,任丞相司马,兼凉州刺史——后者虽为虚衔,却暗含诸葛亮“北定凉州,断曹魏右臂”的战略意图。
建兴五年(227年),诸葛亮上《出师表》,进驻汉中,筹备第一次北伐。
军事会议上,魏延提出了震惊全军的“子午谷奇谋”:“闻夏侯楙少,主婿也,怯而无谋。
今假延精兵五千,负粮五千,直从褒中出,循秦岭而东,当子午而北,不过十日可到长安。
楙闻延奄至,必乘船逃走。长安中惟有御史、京兆太守耳,横门邸阁与散民之谷足周食也。
比东方相合聚,尚二十许日,而公从斜谷来,必足以达。
如此,则一举而咸阳以西可定矣。”
此计之险,在于子午谷全长六百里,谷道狭窄,易遭伏击,且五千人需在十日急行军中保持战力,更需赌夏侯楙弃城而逃。
然魏延的判断并非空穴来风——夏侯楙乃曹操女婿,素以“膏粱子弟”闻名,长安守军久疏战阵,而诸葛亮主力出斜谷,亦可形成牵制。
后世多以“诸葛亮谨慎”为由否定此计,却忽略了魏延对曹魏内部的精准判断:此时曹丕新丧,曹叡初立,关中防务正处真空期。
此计若成,蜀汉可尽得关中平原,进可图中原,退可守函谷,战略格局将彻底改变。
诸葛亮最终以“安从坦道,宁可无功,不可冒险”为由否决,却在事后对费祎坦言:“文长之谋,非无胜算,然蜀汉国力微薄,若有闪失,再无北伐之力。”
此语道破玄机——非计之不可行,乃国之不可赌。
魏延虽怏怏,却仍遵令而行,率部作为前锋出祁山,在街亭之战前,已兵临陇右,收降南安、天水、安定三郡,一时关中震动。
建兴八年(230年),曹魏反守为攻,曹真、司马懿率大军分三路伐蜀。
诸葛亮遣魏延率偏师西入羌中,意图联络当地部落,牵制魏军侧翼。
此役堪称魏延军事生涯的巅峰之作:他率军从陈仓道北出,翻越终年积雪的祁连山,在羌人向导引领下,于阳溪(今甘肃武山南)遭遇魏将费瑶、郭淮。
彼时魏军兵力两倍于己,且以逸待劳,魏延却反其道而行之——命老弱士卒虚张旗帜,在正面吸引敌军,自己亲率精骑绕后,突袭魏军辎重营。
熊熊火光中,魏军战马受惊,阵型大乱,郭淮欲分兵救援,却被魏延部将吴懿缠住。
战至黄昏,魏军大败,“斩获万余,获甲首三千级”,史载魏延“斩瑶于马下,淮仅以身免”。
此战后,魏延因功进封南郑侯——南郑乃汉中治所,以封地为爵,足见其在蜀汉的地位已仅次于诸葛亮。
建兴九年(231年),诸葛亮第四次北伐,因李严运粮不力,本欲退兵,却闻司马懿率大军来战。
魏延主动请命:“贼众我寡,然贼远来疲敝,可趁其立足未稳击之。”
诸葛亮允其率虎步军为前锋,屯驻卤城(今甘肃礼县盐官镇)。
司马懿素知魏延勇名,却小觑其谋略,命张合攻卤城外围,自己率主力强攻中军。
魏延按诸葛亮“敛兵聚谷”之策,先放魏军进入卤城盆地,待其战线拉长,突然开城出击——但见魏延横刀立马,率甲士从城头俯冲而下,其部“皆披玄铠,持强弩,三发而止”,魏军阵型瞬间被冲散。
与此同时,高翔、吴班率骑兵从两翼包抄,司马懿惊觉陷入重围,只得弃甲而逃。
此役蜀军“获玄铠五千领,角弩三千一百张”,创下北伐以来最大规模的野战胜利,史载魏延“追至渭水,斩将七员,方收兵而还”。
魏延的赫赫战功,难掩其性格中的致命缺陷——“性矜高,当时皆避下之”。
他自恃才略,不屑与文臣周旋,尤其与长史杨仪势同水火。
杨仪善筹粮调度,是诸葛亮的得力助手,却气量狭小,两人每每议事,必因“军事调度”与“后勤供给”之争拍案相向,甚至有一次魏延“拔刃拟仪”,若非费祎及时劝阻,险些酿成血案。
诸葛亮对此颇为头疼:魏延是北伐的军事支柱,杨仪是丞相府的行政核心,二者缺一不可。
他曾私下劝魏延:“文长啊,处世之道,非止勇力,亦需容人。”
又对杨仪说:“威公(杨仪字),武人粗疏,公当谅之。”
然两人积怨已深,诸葛亮在世时尚能压制,其死后便再无缓冲。
建兴十二年(234年),诸葛亮病逝于五丈原,临终前召开秘密会议,部署撤军事宜:令杨仪统大军徐徐而退,姜维为副将断后,却独独未召魏延——此中深意,实为避免其抗命。
果然,当费祎奉命告知魏延撤军决定时,后者勃然大怒:“丞相虽亡,吾自健在!岂可因一人之死而废天下大事?且我魏延,岂可为杨仪断后!”
魏延的抗命,本质上是对杨仪的排斥,而非背叛蜀汉。
他认为诸葛亮北伐未竟,应趁司马懿因诸葛亮之死而不敢轻动之际,继续进军,“若得关中,即便还葬丞相,亦无憾”。
然杨仪却借机上表刘禅,称“魏延谋反,欲投曹魏”,而魏延亦上表称“杨仪作乱,请讨之”——两道表章几乎同时送达成都,刘禅惶惑间,问计于董允、蒋琬,二人素与杨仪相善,皆言“魏延反状明矣”。
局势迅速失控。
魏延率部抢先南归,途经栈道时,为阻止杨仪追兵,下令烧毁栈道。
此举虽非谋反,却坐实了“阻挠撤军”的罪名。
杨仪命王平率部追击,王平至南谷口,登高而呼:“丞相新亡,尸骨未寒,尔等何敢追随叛逆?”
魏延部众本就不愿与蜀军内战,闻言纷纷溃散,只剩魏延与其子数人逃奔汉中。
杨仪仍不罢休,遣马岱追杀。
在汉中城下,魏延回望这座自己镇守十年的城池,苦笑道:“吾本欲继丞相之志,非反也。”
言未毕,马岱刀至,斩其首以献杨仪。杨仪踏其首曰:“庸奴!复能作恶不?”
继而诛灭魏延三族——一代名将,竟落得身首异处、满门抄斩的结局。
魏延之死,实为蜀汉内部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陈寿在《三国志》中明言:“原延意不北降魏而南还者,欲除杀仪等。”
即其目标是铲除政敌,而非投敌。
然《三国演义》为凸显诸葛亮“神机妙算”,虚构“魏延脑后有反骨,必反”的情节,使其成为“叛逆”的象征,此乃文学演绎对史实的扭曲。
事实上,魏延死后,蜀汉再无敢言北伐的宿将,姜维虽承其志,却因资历不足、方略失当,终未能重现魏延时期的军事锋芒。
而他留下的“错守诸围”防御体系,直至蜀汉灭亡前仍在发挥作用——景耀六年(263年),钟会大军攻汉中,若非法正之子傅佥违背魏延旧制,放弃外围营寨,退守汉城、乐城,汉中未必能被轻易攻破。
魏延的一生,是寒门子弟在乱世中逆袭的传奇,亦是性格决定命运的悲剧。
他以部曲之身,凭血肉拼杀至封疆大吏,镇汉中而固蜀汉根基,随北伐而扬蜀军威声,其军事才能堪称三国一流。
然其刚直狷介,不知妥协,终在权力旋涡中成为牺牲品,落得“功高震主而身灭,名满天下而蒙冤”的结局。
当我们拨开历史的迷雾,可见魏延并非“反贼”,而是一个纯粹的军人——他的眼中只有战场,他的心中唯有北伐。
正如后世诗人所叹:“十年镇汉业,七载北伐功。可怜刀下骨,犹带汉中风。”
他的故事,是三国乱世中“勇而难容于时,忠而见疑于朝”的典型注脚,亦为后世留下了关于“才能与性格”“忠诚与权谋”的永恒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