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董允
建安九年的暮春,蜀地绵竹的晨雾还未散尽,青石板路上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十六岁的董允背着竹制书匣疾行,深青色粗布长衫沾满晨露,发间还别着几片飘落的木棉花。
此刻他正赶着去州学,怀中揣着父亲董和从成都带回的《左氏春秋注疏》,书页间还夹着几片散发着淡淡药香的茱萸叶——那是母亲担心他受寒特意放的。
董允出身益州世家,父亲董和在刘璋治下担任益州郡太守。
不同于其他豪门子弟沉迷射猎宴饮,董允自小就展现出过人的沉静。
七岁那年,父亲带回西域商人进贡的夜光杯,家中兄弟争相把玩,唯有他捧着竹简诵读《论语》不为所动。
母亲笑着问他为何不感兴趣,他正色道:"君子当以明德为宝,非珠玉可比。"
州学讲堂里,夫子正讲解《孙子兵法》。
同窗们听得热血沸腾,纷纷讨论如何排兵布阵,唯有董允皱着眉头起身:"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若不修文德,纵有百万雄兵又有何益?"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下课后,几个世家子弟围着他嘲笑迂腐,他却只是将散落的书页仔细整理,低声道:"商汤七十里而王天下,周文百里而致太平,皆因以德服人。"
建安十九年,刘备大军入蜀。此时的董允已在益州文坛小有名气,他撰写的《益州风俗考》不仅详述蜀地风土人情,更暗含治国安邦之策。
诸葛亮听闻后,特意轻车简从来到绵竹。
那日董允正在自家后院教邻家孩童识字,几个稚子歪歪扭扭地写着"仁义礼智",见有陌生人来,吓得躲在他身后。
"董公子果然名不虚传。"诸葛亮抚须微笑,"治大国若烹小鲜,能将教化播于闾巷,方是真学问。"
董允急忙行礼,却见诸葛亮已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竹板,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最近研读的《周礼》批注,其中关于"六官分职"的见解让这位卧龙先生也不禁眼前一亮。
初入刘备幕府,董允负责文书典章整理。
彼时蜀汉草创,律法混乱,既有刘璋旧制,又掺杂荆州新法。
董允整日埋首于堆积如山的竹简之间,案头永远放着三种不同颜色的毛笔——朱笔标注矛盾之处,墨笔修订条文,青笔记录典故出处。
法正来查看进度时,常看见他披着单衣在烛光下踱步,嘴里喃喃自语:"此条与《汉律》相悖,当以......"有次为了"盗窃量刑"的条款,他与法正从日中争论到深夜,连饭食冷了三次都浑然不觉。
刘备进位汉中王时,董允被任命为太子舍人。
初见刘禅,这个十岁的少年正趴在窗棂上看蚂蚁搬家。
董允并未立即说教,而是静静在一旁坐下,等刘禅玩够了才轻声问:"殿下可知蚂蚁为何有序而行?"
刘禅摇头,他便娓娓道来:"因其有分工,守规矩。治国亦如蚁群,若上下失序,则危如累卵。"
此后每日授课,董允不仅讲解《孝经》《尚书》,更常带刘禅走访市井,让他亲眼看看百姓如何耕作,如何纳税。
建兴元年,诸葛亮开府治事,破格提拔董允为侍中,领虎贲中郎将,统宿卫亲兵。
这个任命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侍中历来由亲信重臣担任,而董允既无军功,又非荆州旧部。
诸葛亮却力排众议:"董允之贤,在于能守本心。宿卫皇宫,非此人不可。"
彼时的蜀汉宫廷暗流涌动。
东州士族李严一党与荆州集团矛盾日益尖锐,宫中宦官也开始暗中结党。
董允每日天不亮就入宫,先检查各处门禁,再核对内库账目。
有次发现负责采买的宦官虚报物价,他立即命人彻查,连牵涉其中的刘禅近侍也一并惩处。
刘禅虽心中不满,却也不得不忌惮他严肃的神情。
建兴五年,诸葛亮北伐前夕,在那篇千古传颂的《出师表》中,特意写下:"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
这短短数语,饱含着对董允的信任与期许。
大军出征那日,董允站在城楼上望着远去的旌旗,手中紧握着诸葛亮临行前交给他的密信,信中叮嘱:"宫中之事,全仗公琰(费祎)与休昭(董允)。"
诸葛亮北伐期间,董允的担子愈发沉重。
他每日要处理数百件奏章,还要监督宫中大小事务。
有次刘禅听信宦官谗言,想在民间广选美女充实后宫。
董允捧着《周礼》连夜入宫,在宫门外跪了整整两个时辰。
刘禅无奈召见,却见他言辞恳切:"昔日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乃因'毋以妾为妻,毋使妇人与国事'。今陛下即位未久,北方未平,若沉溺声色,何以服众?"
说到动情处,泪水浸湿了竹简。
刘禅最终收回成命,却也因此对他生出几分怨怼。
延熙六年,费祎主政时期,董允兼任尚书令,与费祎、蒋琬并称为"蜀汉三杰"。
三人分工明确:蒋琬总理政务,费祎处理外交,而董允则坐镇朝堂,监督百官。
此时曹魏派使者陈泰来访,宴席上陈泰故意拿出西域进贡的夜光杯、波斯地毯等奇珍,暗示只要蜀汉称臣,便可共享荣华。
董允当场命人将礼物封存,正色道:"我蜀汉虽偏居一隅,然先帝承汉室正统,岂可为财帛折节?这些器物,请使者原样带回,转告贵国丞相,天道昭昭,顺之者昌。"
陈泰归国后,向司马昭感叹:"蜀汉有董允在,犹如铜墙铁壁,不可轻犯。"
董允一生清贫,虽居高位,家中却只有几间陋室,藏书倒是堆满了整个厢房。
他常将俸禄分给寒门学子,自己的妻儿仍穿着粗布麻衣。
有次儿子生病,家中竟拿不出钱请郎中,还是费祎闻讯送来药材。
同僚劝他置些田产,他却笑道:"食君之禄,当思报国,若为子孙谋财,与贪官何异?"
延熙九年,董允积劳成疾。
病榻之上,他仍心系国事,反复叮嘱前来探望的费祎:"北伐之事,不可操之过急。百姓历经战乱,急需休养生息。"
临终前,他将毕生批注的《周礼》交给门生,书页间密密麻麻的字迹,凝结着他一生的心血。
噩耗传来,成都百姓无不悲痛。
自发罢市三日,街头巷尾摆满祭奠的白花。
许多寒门学子徒步数百里赶来送葬,他们中有的曾受董允资助,有的听过他讲学。
数十年后,当姜维最后一次北伐失败,蜀汉大厦将倾之时,人们仍会想起那个永远身着素衣、手持竹简的身影——他用一生守护着蜀汉的尊严与道义,虽无力回天,却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