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里 作品

56. 霁光篇·十一

席间,几位女眷因受惊过度提前告辞,俞沅之浑水摸鱼悄然离开,马车直奔罗府。


她吩咐小厮独自返宅,告知阿娘自己因惦念罗羡仙,小住几日再回。


翻开左袖,血渍已逐渐浸透丝帕。


罗羡仙亲自取来药散绑布,让她坐在床塌上,将手腕处丝帕解开,重新包扎,嘱咐半月内不能碰水,为防止伤口撕裂也不得再有任何磕撞。


荷叶是不沾水珠的,何况是需要漂浮晃动的叶片,越国公夫人所见血珠不过是残存的一小部分,其余都在先前洒落池中,指尖血并不足够。


侍女端来宁神茶的同时,会仔细检查每位宾客手指,有无伤口破损。


丞相夫人久在深宅,听闻女眷描述,立刻察觉那些血珠有异,若想瞒过,既需筹谋得当,也需出其不意。


罗羡仙忍不住,怒斥道:“凭什么去给霍云州做侧室,分明是诓你进去照顾孩子,名分都不打算给全,只怕过几年再续弦一位正夫人,算盘打得真响,他丞相府又能如何,纵使权势滔天,咱们又不是吃不上饭了,巴巴上赶着讨好!”


俞沅之神思倦怠,脑袋一沉靠在罗羡仙肩头,女子一瞬震惊,片刻后抬手轻轻揽住她。


“世间这么多人,高位者一手遮天,低位者命如蝼蚁,彼此身份悬殊,若受欺凌,卑微之人究竟要付出多少,才能夺回一点公道。”俞沅之喃喃道。


她割破手腕内侧,用一滩血水,换来越国公夫人坠湖。


究竟谁更疼呢?但她没有办法,她只恨自己力量微薄,不足矣正面相抗。


一滴泪从俞沅之眼角缓缓滑落。


罗羡仙轻抚她的背:“哪里有什么公道呢。”


屋内静谧,两人紧密依偎。


良久,俞沅之低声道:“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罗羡仙沉默未应。


俞沅之睁开眼眸,望向左手腕绑布:“其实我并不良善,一点儿都不,睚眦必报,或许有朝一日,我会伤害他的亲人。”


罗羡仙:“……”


“你说得对,霍氏关系错综复杂,越国公夫妇极重门第,不好相与。”


她不希望霍琅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她甚至可以断言,自己绝不可能与越国公夫妇和睦共处,与其到时鱼死网破,情分丧尽,莫不如及时抽身,再无牵扯。


罗羡仙哽咽:“凡事都有利弊不是吗?万物都不圆满,你真的舍得吗?”


俞沅之累了,没有回应,闭上双眼。


她想睡一觉,安安稳稳不被噩梦惊扰,女子轻声哄着,哼起一首童谣。


-


罗府朱管家低眉顺目,伫立正堂门外。


镇国将军竟会亲临这早已落败的罗国公府,实乃古怪。


“罗姑娘到!”


罗羡仙跨进门槛同时,挥手命管家退下,堂外仅留侍女守门。


女子不慌不忙坐在正位,端起一盏茶,眉眼不抬:“稀客,霍将军来我罗府有何贵干。”


霍琅冷漠道:“人呢?”


罗羡仙喝了一口茶,皱眉放下杯子,道:“别怪我不为您上茶,这茶凉了,涩口。”


霍琅懒得废话,下令搜府。


罗羡仙猛地站起身阻拦:“睡着了!在我房中,霍将军不便前往。”


“睡着了?”霍琅重复女子的话,又问,“伤在哪里?”


罗羡仙心下一惊,表面佯装淡定,咽了一口口水,道:“没有受伤,是受了惊吓,所以与我一块睡。”


她答允过,受伤之事不会透漏给霍琅。


男子沉默半晌。


罗羡仙小心试探:“听说今日丞相夫人寿宴,霍将军嫡母失足落水,天色已晚,您不赶过去探望?”


霍琅全然不接茬,只道:“劳烦照顾好她,并转告,霍云州之事无需理会。”


男子将一个精致的蓝色药瓶放在桌上,随即抬脚离开。


罗羡仙轻拍胸脯松了口气,打开瓶口嗅了嗅,清凉略有刺鼻,应当是止血散一类,她缓缓坐回原位,思量半晌让管家出门打探,方知南营急务,霍琅奉旨连夜离京。


-


等俞沅之精神好些,已然三日后。


她与罗羡仙相约下午逛一品珍阁,上午趁空至竹山庙探望孩童,她为谷雨编了个麻花辫,俏丽得很。


“俞姐姐,你为何这么久都没来看我们!”少女仰头问道。


“因为姐姐……”俞沅之停顿片刻,小声道,“遇到一件麻烦事。”


小虎子嚼着芝麻糖,凑过来问:“那姐姐现在解决掉麻烦了?”


她低头笑,耐心为少女的麻花辫扎上烟粉绸缎。


“真漂亮。”她夸赞道。


谷雨一只手拿起旧铜镜左照右照,从小到大都不曾编过花辫。


“要是我能像姐姐一样,是天生丽质的大美人儿就好了!”少女缓缓垂头,叹了口气。


俞沅之温柔道:“谷雨很好看呢,而且容颜终有一天会老去,在这点上,所有人都是公平的,比起梳妆打扮,更要认真念书。”


小虎子不解,歪头问道:“谷雨姐姐又考不了状元,为什么要念书?”


俞沅之刚打算解释,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嗓音。


“得意适其适,非愿为世儒,人生难免失意,诗书并不单单为考取功名。”


几人视线转向门口,王凛肩背直挺,身上的宽袍被风吹得轻微浮动,眉宇温润柔和,淡然自若,目光坚定,不失刚正威严。


谷雨见到来人喜出望外,但下刻本能地躲在俞沅之身后,脸颊红扑扑,不敢直视门外男子,小虎子则憨笑作揖,蹦跳相迎。


俞沅之起身,在王凛入内后,退两步客套施礼,自从那日被霍琅“劫”走,她再未见过王凛,相遇难免尴尬。


王凛看向小虎子与谷雨,道:“马车上有赤豆凉粉,你们分给其他人。”


王御史每每来庙中,总会带些好东西,夏日有浆果,冰沙,冬日有栗子,麻糖,两人欢喜应下,飞快地跑出门。


屋内瞬间安静。


俞沅之眉眼低垂,道:“我……我今日带了荷包,还您银钱。”


说罢她欲扯腰间布袋。


男子伸手阻拦:“俞姑娘若真心视我为朋友,便不要这般生分。”


“朋友?”她诧异抬头,重复这两个字。


王凛语气温和,眸中含笑:“难道觉得在下身份卑微,不配为友?”


“当然没有!”俞沅之急切否认,“王御史何出此言,我乃山野女子,才薄智浅,您年轻有为,既是当朝状元,又是陛下重臣,前程似锦,我岂敢有丁点瞧不起您的想法。”


“既如此,俞姑娘就无需再提那日早膳,说来也是我思虑不周,招待匆忙简陋,失了礼数。”


俞沅之沉默片刻,轻声问道:“您手上的伤……”


王凛笑应:“早已痊愈,几处擦痕而已。”


她舒了口气,稍有安心。


晌午过后,俞沅之向住持告辞,乘马车离开竹山庙。


正值盛夏,骄阳似火,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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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一个人站在院内,眼前恍惚被雾色笼罩,满目灰褐砖瓦中,仿佛再度亮起一抹蓝色,眨了下眼,空空如也。


-


珍阁内,来往贵女络绎不绝,首饰价格不菲。


罗羡仙将一枚嵌着蓝宝的石榴花钗比量在俞沅之发髻旁,不住口地夸赞其镶嵌工艺高超,手艺不输皇家工匠。


顾浔阳再有五日归京休沐,女子心中欢喜。


“听说了没,最近城西的晏晏河畔甚是热闹,许多船舱靠在水边,里外挂满彩缎花穗,能游湖也能吟诗作乐,还曾有人家去那里遥倾,当即定下婚事,可谓一段佳话。”


遥倾,遥遥相顾,一见倾心。


不过如今,更暗指未定亲之人经旁人介绍相识,彼此钟情。


邺国富足,尤其是襄京城,风俗开化,婚姻之事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下年轻男女大有冲破束缚,豁达自由之态,不乏勇敢者,更看重情投意合。


俞沅之笑了笑,低头未应。


“罗姑娘,俞姑娘!”


回头,蒋小姐疾行而至。


罗羡仙笑着招呼,瞧见蒋家侍女捧着一只紫匣,心生好奇。


“原是看上一枚莲花步摇,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抢走了,只好退而求其次!”


罗羡仙轻笑:“谁这样有胆量,从你手中抢物件?”


蒋小姐皱起眉头,低声道:“你不晓得吗?皇上下旨赐婚,郡主今秋嫁入霍府,原就惹不得,这回成了霍三夫人,更要离远些。”


罗羡仙与俞沅之瞬间怔住。


罗羡仙回神,问:“谁?”


“越国公府三公子,郡主心心念念的霍将军啊!”


“不可能!”罗羡仙攥紧拳头,声调都提高了几分。


蒋小姐诧异:“这……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好端端我编谎话做什么,陛下今早下旨,郡主还说四日前婚事就定下了,霍将军晓得的啊。”


罗羡仙满脸震惊望向俞沅之,蒋小姐滔滔不绝,又好奇俞沅之嫁给霍云州之事有否定下,怎这几日突然没了消息……


匆忙返回罗宅,罗羡仙焦急命人打探,果然今日一早,圣旨送至二王府和越国公府,为霍琅与郡主赐婚。


这次,不是霍榕,不是含糊的越国公府公子,而是圣上亲笔御书,镇国将军霍琅六字。


罗羡仙在房中踱步,眉毛拧成结:“算我先前看走了眼,这厮与那群负心汉也没什么不同,他既在丞相夫人寿宴前答允郡主赐婚之说,为何还要来寻你!”


四日前,霍琅尚未离京。


“还送什么药散,我丢了这东西!”


罗羡仙捏紧药瓶,气鼓鼓坐在椅上。


俞沅之却表现得格外平静,皆因她心知肚明,郡主在说谎,何况霍琅的亲事,仅皇上一人下旨远远不够。


君无戏言,可如今这“君”指的是太后,而非皇上,这里面一定有隐情。


但是对她来讲,真与假已然不再重要,甚至赐婚成真只会对霍琅更好,毕竟她不愿与霍家有任何牵扯,他娶谁,又有什么干系呢?


俞沅之脑中不断冒出怪异想法,若她立刻寻个普通人成亲,安稳过下半辈子,也能避免成为霍云州的侧夫人,避免与霍琅再生交集,丞相府哪里会容许有夫之妇入门。


罗羡仙狠狠咬牙:“不就是成个亲吗?我还不信了,襄京城除了霍氏族人,没旁的青年才俊!”


俞沅之沉默,缓缓趴在桌上,平静望向院中松柏。


任凭风吹雨打,松柏始终苍翠劲挺,傲然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