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情恶衰歇 万事随转烛
陆昭阳刚为吴秋月换完药,正收拾药囊时,忽听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
"让我进去!我是她亲爹!"一个粗犷的男声穿透门板,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院门外,两个身着皂衣的衙役拦住了他的去路。吴巨山一愣:"这是何意?"
其中一名衙役抱拳行礼:"吴老爷见谅,许大人有令,吴小姐养伤期间,闲杂人等不得打扰。"
吴巨山勃然大怒:"我是她亲爹!怎么就是闲杂人等了?"
衙役不卑不亢:"大人说了,尤其是吴府的人。"
杜安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额上渗出汗珠:"少夫人,吴...吴老爷来了,说要接吴小姐回去。"
吴秋月闻言,手中的茶盏"啪"地掉在地上,碎瓷片四溅。她脸色霎时惨白如纸,手指死死攥住衣角。
陆昭阳按住她颤抖的肩膀:"别怕。"转头对杜安道,"请吴老爷前厅等候。"
前厅里,吴巨山负手而立。他约莫五十出头,身材魁梧,一身上好的湖绸直裰,见陆昭阳进来,他立刻堆起笑脸,眼角挤出几道褶子:"这位就是许少夫人吧?久仰久仰。"
陆昭阳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吴巨山生得方脸阔额,一双眼睛却细长如缝,笑起来时几乎看不见眼白。
"吴老爷今日来,所为何事?"陆昭阳声音平静。
吴巨山搓了搓手,腕上的沉香木串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听说小女在此养伤,特来接她回府。这些日子叨扰少夫人了。"
"吴小姐伤势未愈,不宜挪动。"陆昭阳淡淡道。
吴巨山笑容僵了一瞬,又立刻恢复:"少夫人有所不知,家中已请了长安最好的大夫,药材也都备齐了。"
他向前一步,身上浓重的沉水香气扑面而来,"再说,女儿家总住在别人府上,传出去也不好听..."
陆昭阳眸光微冷:"安仁坊是我的宅院,并非太傅府,吴老爷多虑了。"
吴巨山被噎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恼意,又很快掩去:"是吴某唐突了。不知可否让吴某见见小女?多日不见,实在挂念得紧。"
陆昭阳沉吟片刻,终是点头:"吴老爷稍候。"
东厢房里,吴秋月听闻父亲要见她,整个人如坠冰窟。秋菊连忙取来外衫为她披上,触手却是一片冰凉,吴秋月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小姐别怕,"秋菊红着眼眶为她梳发,"少夫人就在外间,断不会让老爷为难您。"
吴秋月木然地点头,铜镜中映出一张惨白的脸。她深吸一口气,扶着秋菊的手慢慢走向前厅。
前厅里,吴巨山一见女儿进来,立刻上前两步,竟挤出几滴眼泪:"我的儿啊!为父来迟了!"他作势要拉吴秋月的手,却被她后退半步避开。
吴巨山脸色一僵,又强笑道:"秋月可是怪为父了?是为父不好,这些日子太忙,竟不知你派人回府求救..."
他捶胸顿足,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若早知刘家如此待你,为父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接你回来!"
吴秋月垂眸不语,陆昭阳静静立在一旁,目光在父女二人之间游移。
"跟为父回家吧。"吴巨山放软了声音,像哄小孩似的,"你姨娘们都想你想得紧,特意为你收拾了最好的院子..."
"哪个姨娘?"吴秋月突然抬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吴巨山表情一滞,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又很快换上笑脸:"自然是所有姨娘都惦记你。你大哥二哥不在了,你就是为父最疼的孩子..."
"别提大哥二哥!"吴秋月突然激动起来,声音拔高了几分。
厅内一时死寂。吴巨山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眼中寒意渐浓。他向前一步,压低声音道:"秋月,为父看你是病糊涂了。有些话,可不能乱说。"
陆昭阳不动声色地站到吴秋月身侧:"吴老爷,吴小姐伤势未愈,不宜激动。"
吴巨山这才注意到陆昭阳还在场,连忙又堆起笑脸:"许少夫人见谅,小女自幼娇惯,性子倔了些。"
他转向吴秋月,语气陡然严厉,"秋月,跟为父回去。有什么话,回家慢慢说。"
吴秋月浑身发抖,却倔强地抬起头:"我不会回去的。"
"你!"吴巨山勃然大怒,扬起手就要打,却在半空被陆昭阳拦住。
"吴老爷,"陆昭阳声音不大,却如寒冰刺骨,"这里不是吴府。"
吴巨山这才想起眼前这位少夫人的身份,讪讪地收回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秋月,你可想清楚了。为父今日亲自来接你,是给你体面。"
吴秋月咬紧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父亲请回吧。女儿...女儿在这里很好。"
吴巨山眯起眼睛,压低声音:"你应当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陆昭阳,"外人终究是外人。"
"吴老爷此言差矣。"陆昭阳冷声打断,"吴小姐如今是大理寺案件的苦主,我夫君既接手此案,自当护她周全。"
吴巨山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他盯着吴秋月看了许久,突然冷笑一声:"好,很好。为父今日就先回去。"
他转身欲走,又回头意味深长地道,"秋月,你母亲和你大哥二哥若在天有灵,想必也不愿看你如此忤逆不孝。"
这句话如同利刃,直刺吴秋月心口。她踉跄后退,被秋菊一把扶住,吴巨山见状,大步向外走去。
走出院外的吴巨山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真与官府硬碰。他狠狠瞪了门口那衙役一眼,甩袖而去。
马车驶离时,他掀开车帘,阴鸷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小院的门匾上。
东厢房里,吴秋月瘫坐在矮榻上,整个人如抽空了力气。陆昭阳为她倒了杯热茶,她接过时,茶盏在手中不住颤抖,茶水溅出几滴,在衣袖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他...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吴秋月声音嘶哑,像是被砂纸磨过,"许少夫人,我..."
陆昭阳轻轻按住她的手:"不必忧心。许大人既派了人守着,便是料到会有今日。"
秋菊绞了块热帕子为吴秋月擦脸,帕子很快被泪水浸透。窗外,一阵秋风卷着落叶拍打在窗棂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像是无言的叹息。
"许少夫人..."吴秋月抓住陆昭阳的衣袖,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我...我能不能见见许大人?有些事...我必须亲口告诉他..."
陆昭阳望进她满是恐惧与决绝的眼睛,轻轻点头:"好,我让他今晚过来。"
暮色四合时,许延年踏着最后一缕夕阳来到安仁坊。他官服未换,身上还带着大理寺的墨香与寒意。见陆昭阳在廊下等候,他快步上前,握住她微凉的手:"等久了?"
陆昭阳摇头,将他引入内室。吴秋月见许延年进来,连忙要起身行礼,被他抬手制止:"吴小姐不必多礼。"
烛光下,吴秋月的脸色比白日好了些,但眼中仍布满血丝。她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指节发白:"许大人,民女...民女有要事相告。"
许延年正襟危坐:"但说无妨。"
吴秋月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我大哥...鸿沅他...死前一个月,曾发现父亲暗中挪用沅淏记的银子,去填平他在长安的亏空。"
许延年眸光一凝:"可有证据?"
"大哥曾偷偷抄录过账本。"吴秋月声音发抖,"他...他把账本交给了母亲保管。母亲临终前告诉我,账本藏在...藏在..."
她突然噤声,惊恐地望向窗外。许延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片枯叶被风吹落,轻轻擦过窗棂。
"藏在何处?"许延年声音放柔了些。
吴秋月咬了咬唇:"杭州老宅,母亲闺房的暗格里。"
许延年没有立即回答,良久,他才开口:"本官已派人去杭州查证。若真如你所言..."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寒意已说明一切。吴秋月再也忍不住,伏在案上痛哭失声。秋菊连忙上前安抚,自己的眼泪却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陆昭阳悄悄退出内室,来到廊下。夜风拂过她的面颊,带着深秋的凛冽。
许延年随后跟出,站在她身侧。两人并肩而立,望着院中那株光秃的梧桐,一时无言。
"昭阳。"许延年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吴巨山定是察觉到我在查他。"
陆昭阳轻轻点了点头:"吴巨山今日的威胁,不是空穴来风。"
许延年握住她的手,掌心相贴处传来温暖的触感:"我已加派人手守着这里。"
陆昭阳点头:"吴秋月说账本在杭州老宅..."
"我已让许义带人去了。"许延年目光深远,"若真能找到那账本..."
他没有说完,但陆昭阳明白其中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