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照离人妆镜台
七月的最后一日，天光澄澈如洗，薄云如丝，被晨风推着缓缓游移。
朱雀大街上行人渐稠，衣袍鲜亮，槐叶青翠依旧，唯叶缘微卷，泄露几分初秋的讯息。
许延年一早便到了安仁坊。他今日未着官服，一袭靛青色圆领袍衬得身形如修竹临风，腰间蹀躞带上只悬了块羊脂白玉佩，素净中透着矜贵。
杜安开了院门，见他立在阶下，忙躬身行礼："许大人来得早，陆先生正在用早膳。"
许延年微微颔首，迈步入院。石榴树下，陆昭阳正执箸用粥，见他来了，搁下青瓷碗盏起身相迎。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襦裙，衣袂绣着暗纹兰草，发间只一支白玉簪，素净得如同枝头初绽的梨花，不施粉黛却自有一段风流态度。
"用过早膳了？"她声音清浅似山涧溪流，晨光落在她长睫上，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更显得眸若点漆。
许延年走近，很自然地替她将一缕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用过了。"指尖触到她耳垂，微凉如玉，"今日去大慈恩寺可好？听闻寺中木樨初绽，香气清幽。"
陆昭阳眼波微转，唇角漾起浅浅梨涡："听你的。"
二人出了院门，坊间已有摊贩开始叫卖胡饼。几个垂髫小童追逐着跑过，险些撞到陆昭阳，被许延年侧身挡开。他顺势握住她的柔荑，十指相扣。
"今日天气甚好。"许延年望着她低垂的眉眼道。
陆昭阳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眼睫轻颤："嗯，风也温柔。"
大慈恩寺在晋昌坊，离安仁坊不远。二人沿着通衢大街缓步而行，沿途槐荫匝地，时有清风拂面。
许延年说起昨日审结的一桩案子，陆昭阳静静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她说话时眼波流转，似含着一泓秋水，叫人移不开眼。
转过街角，慈恩寺的山门已在眼前。朱红的寺门大开，香客络绎不绝。
门前两株古柏苍劲挺拔，树皮皲裂如龙鳞。有小沙弥在阶下扫地，见二人气度不凡，忙合十行礼。
许延年拱手还礼，从袖中取出几文钱放入功德箱。入得山门，迎面是天王殿，殿前香炉青烟袅袅，檀香气息弥漫。几位妇人正虔诚跪拜，口中念念有词。
"先去大雄宝殿上香？"许延年低声问，声音温润如玉。
陆昭阳颔首，广袖轻拂间暗香浮动。二人绕过天王殿，沿着青石甬道前行。两侧松柏森森，蝉鸣声声。
偶尔有僧人经过，灰色僧袍被风吹得微微鼓起，恍若踏云而来。
大雄宝殿前香客更多，有求子的妇人，有祈愿的书生，还有为家人祈福的老者。
许延年请了三炷香，分与陆昭阳。二人并肩立于香炉前，举香齐眉，拜了三拜。
许延年侧目看她。陆昭阳闭着眼，长睫低垂，神情虔诚如画。他心头微动，忍不住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
陆昭阳睁开眼，对上他温柔的目光，颊边飞起一抹红霞，更添几分娇艳。
上过香，二人信步转到殿侧，见一白眉老僧坐在案后，面前摆着签筒。
老僧见二人气度不凡，合十道："二位施主可要求签？"
许延年本不信这些，却见陆昭阳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便温声道："昭阳可要一试？"
陆昭阳浅笑："既是缘分，不妨一问。"
老僧将签筒推过来："请女施主摇签。"
陆昭阳接过签筒，纤指如玉，轻轻摇了三下。一支竹签"啪"地跳出，落在地上。许延年俯身拾起，是第九十九签。
老僧接过竹签，从身后柜中取出一张洒金签文，眯眼念道："'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此乃上上签。"
说着将签文双手奉上，"老衲在此解签四十载，此签出现不过三次。二位郎才女貌，必是姻缘天定。"
许延年展开签文，只见上面写着：
"红叶题诗出御沟，天公作合两相投。
琴瑟和鸣谐百岁，芝兰同室乐千秋。"
他唇角不自觉扬起，将签文递给陆昭阳："昭阳，你看这签文..."
陆昭阳接过，指尖在"琴瑟和鸣"四字上轻轻摩挲，眼中漾起盈盈笑意。
许延年取出银两放入功德箱，又向老僧道了谢。二人离开解签处，沿着回廊往后院走去。廊下风铃叮咚，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与远处诵经声相和，更显寺院清幽。
"去塔院看看？"许延年指向远处的高塔，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欢喜。
陆昭阳点头，裙裾轻移间如流云拂地。二人穿过几重院落，路上遇见几个小沙弥提着水桶匆匆走过。
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没站稳，水洒了些许，慌得手足无措。
陆昭阳从药囊中取出素帕递去："莫慌。"
小沙弥感激地接过，怯生生道："多谢女菩萨。"
许延年看着这一幕，眼中柔情更甚。待小沙弥走远，他低声道："你待旁人总是这般温柔。"
陆昭阳将帕子收回药囊，轻声道："佛门清净地，更该与人为善。"
塔院中游人较少，大雁塔巍然耸立，塔身砖石斑驳，显是历经风霜。
塔前古柏下有石桌石凳，二人坐下小憩。许延年从袖中取出方才的签文，又细细看了一遍。
"昭阳，"他忽然正色道，目光灼灼如炬，"我许延年对天起誓，此生定不负你。"
陆昭阳抬眸看他。他剑眉星目间尽是郑重。
"我信你。"她轻声道，伸出纤纤素手覆上他的手背。
许延年反手握住，将她的手包在掌心。二人静静坐着，听风过塔铃，看云卷云舒，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远处钟声响起，已是午时。许延年起身，却仍不舍松开她的手："寺里的素斋甚好，可要尝尝？"
陆昭阳点头。二人往斋堂行去，路上遇见一对白发翁媪相互搀扶着上台阶。
许延年上前一步，稳稳扶住老人。老丈连连道谢，老伴则笑眯眯地打量着陆昭阳："小娘子好福气，得此良人。"
陆昭阳垂眸浅笑，耳根却悄悄红了，如染了胭脂。
斋堂内窗明几净，几桌香客正在用膳。二人寻了处靠窗的位置坐下，小沙弥端来素斋：一碗莼菜羹碧如翡翠，一碟嫩笋洁白似玉，一盘豆腐金黄酥嫩，还有两碗香米饭热气腾腾。
许延年为陆昭阳布菜，轻声道："寺里的豆腐是用山泉水磨的，你尝尝。"
陆昭阳执箸夹了一块，果然滑嫩鲜美，入口即化。她用膳时姿态优雅，细嚼慢咽如画中仙子。许延年看得入神，连筷子都忘了动。
"怎么不吃？"陆昭阳抬眸，眼波盈盈。
许延年这才回神，笑着夹了片笋："看你用膳，比什么珍馐都可口。"
陆昭阳抿唇，从药囊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倒出两粒琥珀色药丸："饭后服下，清火明目。"
许延年接过，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挠，惹得她迅速收手，嗔了他一眼。这一眼含羞带怯，如春风拂过湖面，看得许延年心头一荡。
用罢素斋，二人在寺中又逛了逛。藏经阁前有几株桂树，已有零星花苞，想来再过半月便会满树金黄。
许延年折了一小枝递给陆昭阳："闻闻，可有香气？"
陆昭阳接过，凑近轻嗅，眉眼弯弯如新月："很淡，但极清雅，似有还无。"
许延年望着她低垂的眉眼，忽然道："等我们成亲后，再来可好？花开时节，便可共赏。"
陆昭阳抬眸，眼中漾着盈盈笑意："好。"
日头西斜时，二人出了山门。回首望去，慈恩寺笼罩在夕阳余晖中，殿宇金顶熠熠生辉。
许延年握着陆昭阳的手紧了紧："今日这签，倒像是天意。"
陆昭阳看着二人交握的手，轻声道："无心插柳，反倒得了上上签。"
许延年停下脚步，在寺前古柏下轻轻拥住她："昭阳，我会让你一生喜乐安康。"
陆昭阳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闭眼轻应："嗯，我们...都会好好的。"
回程路上，二人走得极慢。长安城的暮鼓响起时，他们才回到安仁坊。
杜安早已在门前等候，见二人归来，笑着迎上："许大人，陆先生，今日可还顺遂？"
许延年将签文取出："杜伯看看这个。"
杜安接过，眯着眼念了几句，喜得连连搓手："上上签！天赐良缘啊！"
陆昭阳唇角微扬，接过签文小心折好，收入贴身的药囊中。
许延年看着她这般珍视的模样，心中柔情满溢，恨不能将天下至宝都捧到她面前。
"明日我来接你去府上看看？"临别时，许延年轻声问，指尖轻轻拂过她的鬓角。
陆昭阳点头，眼中星光点点："好，我等你。"
陆昭阳站在院门前，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才转身回院。
杜安跟在后面，笑得见牙不见眼："陆先生，老奴这就去准备晚膳。"
陆昭阳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药囊，那里装着今日的签文。
她抬头望向渐暗的天色，一弯新月已挂上柳梢，如钩如画。
琴瑟和鸣谐百岁，芝兰同室乐千秋。这无心求得的签文，倒似月老早系好的红绳，将两颗心紧紧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