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如天边皎月,是草原传说中庇佑众生的神女。
可她始终觉得,自己不过是泥泞里挣扎的野马,怎配得上这不染尘埃的名字?
当有人唤她“阿茹罕”,都像是一记温柔的耳光,提醒着她永远无法跨越的云泥之别。
呼兰指尖无意识地攥紧刚得的赏钱,粗粝的铜板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她强自镇定,头也不回地融入熙攘人群。
赫连枭眸色骤沉,熟悉的背影彻底印证了他的猜测。
王裕倒吸一口凉气,当年自尽的呼兰小姐,竟真的一直活着。
借着盛会之便,呼兰顺利出城。
赫连枭如影随形地跟着她穿过灯火阑珊的街市,看着她先在药铺抓药,又在食摊买了热腾腾的羊肉汤饼。
最终来到城外一处破败的村落。
唯一亮着昏黄烛火的茅屋前,赫连枭剑眉紧蹙。
透过漏风的窗棂,可见屋内除了一张瘸腿木床,只剩个病弱老妇。
呼兰正蹲在隔壁灶间煎药,陶罐里翻腾的黑褐色药汁,在墙上投下摇曳的暗影。
赫连枭斜倚在斑驳的门框上,阴影笼罩着他半边凌厉的轮廓。
“阿茹罕,”他低沉的声音里压抑着风暴,“不给朕一个解释么?”
呼兰手中的药勺“当啷”跌进陶罐。
她缓缓转身,烛火在睫毛下投出一片颤动的阴影。
“如陛下所见,”她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就是这样。”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是太后不喜欢我罢了,我不想给陛下带来麻烦,就离开了皇城。”
赫连枭突然逼近。
“可太后告诉朕你死了!”
“朕不相信,找遍了整个紫原”
“可如今,你为何又出现了?”
呼兰望着墙上晃动的影子。
“是我无颜面对陛下,让太后告诉我死了”
“至于为何突然出现在皇城附近,陛下也瞧见了,”她伸手拨亮灶火,“家母病势沉疴,需要来皇城医治。”
“只是没想到这么巧,竟碰见陛下携美人游玩。”
“那位姑娘很美,”呼兰突然看向窗外,皇城的方向灯火通明,“陛下该回去了,别叫她等急了。”
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赫连枭胸口泛起一阵钝痛,记忆如潮水涌来。
年少时的阿茹罕总是低垂着眼帘,像只警惕的小兽。
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姑娘,竟能女扮男装混入军营,在刀光剑影中摸爬滚打。
赫连枭当初也是迟钝,竟然一直将她当做兄弟。
他至今记得发现她身份那日——是阿罕如替他挡了一箭,染血的战袍下,那双倔强的眼睛亮得惊人。
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站在我身边。——
那时的他这样想着。
亲手为她戴上象征荣耀的狼牙项链,赐名“阿茹罕”,在庆功宴上当众宣布她的女子身份,甚至不顾百官反对,赐她爵位。
他甚至盘算着要她入宫,要给她足够高的位份,让她不必在后宫仰人鼻息。
可命运总爱开玩笑。
当他再次凯旋,等到的却是太后冰冷的告知:“那丫头遭人玷污,跳崖自尽了。”
他不信。
那个在死人堆里都能咬牙爬出来的姑娘,那个说过“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活下去”的姑娘,怎么可能轻生?
但任凭他翻遍皇城,掘地三尺,终究一无所获。
从那时起,太后始终面带慈悲。
可赫连枭和太后的关系却一落千丈。
赫连枭的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门框,慕灼华的笑靥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后宫佳丽于他不过摆设。这么多年,也就慕灼华再次入了心。
阿茹罕与她们不同——那些并肩作战的岁月,那些未兑现的承诺,像根刺扎在心头。
“搬回文勋侯府吧。”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夜色还沉,“府邸一直空着,你母亲的病需要好大夫。”
这个府邸是当年赫连枭赐给她的,是她在战场拼杀应得的。
阿茹罕猛地抬头,瞳孔微微颤动:“太后那里”
“朕会派亲兵驻守。”他斩断她的话,“从今往后,没人能动你分毫。”
这句承诺太重,重得阿茹罕突然喘不过气。
泪水突然涌入眼眶,她竟然控制不住,慌忙低头:“谢陛下恩典。”
“我以为你已经忘了”
赫连枭身形微僵。
忘?
时间过了太久,赫连枭自己都分不清当初的喜欢现在还剩几分。
更何况,赫连枭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朝堂上,并不在乎儿女之情。
只是她突然活生生站在眼前,本该遗忘的记忆再次浮现罢了。
明月高悬。
慕灼华独自踏进了酌月楼。
赫连枭临走时说的话犹在耳畔:“在酌月楼等朕,朕忙完来接你”
可语气里的匆忙,分明藏着不愿明言的心事。
她选了临窗的雅座,雕花木窗半开,晚风裹挟着街市的喧闹涌进来。
目光落在楼下熙攘的人群中——
白发老翁正给孙儿买糖人,年轻的父亲把女儿扛在肩头,还有那些红着脸偷偷牵手的少年少女
胸口突然泛起细密的疼。
紫原的繁华与她无关,这里的每一个佳节,都只是提醒她有多孤独。
记忆里的花朝节还带着桃花的香气,上元夜的灯火中,爹爹也会把她举得高高的。
就连萧君翊
那些青梅竹马的时光,终究是刻在骨子里的印记。
“哥哥?!”
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的瞬间,她几乎以为是幻觉。
慕灼华猛地扑进对方怀里。
“我还以为你回南朝了”
声音闷在衣襟里,带着湿意。
“哥哥知道慕府被幽禁吗?”
温暖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爹娘那边有我的人照应,别怕。”
慕灼华身子一僵。
看来哥哥也在暗中护着爹娘的。
可赫连枭要接慕家来紫原若是两方人马撞上?
但此刻她只是更用力地抱紧眼前人,将脸埋得更深:“嗯,有哥哥在就好。”
慕灼华重新落座时,窗外的灯火恰好映在茶汤里,碎成粼粼的光。
“我和萧君翊今日刚到皇城。”
慕钰凌为她斟了杯新茶,青瓷杯底映出他微蹙的眉。
“比预计早了一日。后日宫宴,他会出席,到时你会再次见到他。”
好久没听到“萧君翊”这三个字了。
慕灼华望着茶面上自己晃动的倒影——
梦中这场重逢本该在落雪时节,如今竟提前了几月。
是不是她改变了什么,那也许意味着,赫连枭攻打南朝的时间也会提前?
“婳婳?”慕钰凌的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你对他”
她忽然笑起来,眼角却凝着窗外的霜色:“恨都嫌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