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他放不下
殿门摔上的巨响在深夜里格外刺耳,震得檐角铜铃都跟着颤。
赵德全缩着脖子候在廊下,见祁蘅面色铁青地出来,连忙小步跟上:"陛下,可要传辇轿?"
祁蘅脚步一顿,忽然回身望向紧闭的殿门。
月光惨白地照在朱漆门扇上,祁蘅莫名的来气,硬生生将指节攥得发白。
"清梧院......"他声音沙哑,"减半例银,撤去炭火。"
赵德全心头一跳:"这......如今寒天即来,桑婕妤的身子怕是受不住......"
"受不住?"祁蘅冷笑,转身就走,"她不是骨头硬吗?"
话虽这么说,可走出几步又突然停住:"那就让太医院......时常来着些。"
赵德全暗暗叹气。这哪是罚人?分明是......
分明是想要逼那位娘娘服软。
"再派两个暗卫盯着。"祁蘅突然又补了一句,"若她敢寻死——"
话到嘴边却哽住了。
他想起桑余说"奴婢会好好活着"时的眼神,像口枯井,连恨都映不出来。
"罢了。"话到嘴边转了几转,最后变成:"那就每日只给一筐银丝炭。"
赵德全愕然,第一次见圣令改了又改,仿佛这一刻面前不是个嗜血的君王,只是个受了气的小……小丈夫。
一想到这个词,赵德全心里暗骂自己该死该死。
"陛下,那禁足令......"
"照旧!"祁蘅拂袖而去,"朕倒要看看,她能硬气到几时!"
夜风吹得袍角翻飞,他望着清梧院的方向,缄默。
——明明是他亲手把她推远的,怎么现在疼的却是自己?
*
清梧院内,桑余仍跪坐在碎玉前。
寒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忽明忽灭。她伸手去拢,才发现指尖早已冻得青紫。
"娘娘......"林嬷嬷红着眼眶进来,看见满地狼藉惊得倒抽冷气,"老奴这就收拾——"
"别动。"桑余突然出声,"我自己来。"
她一块一块捡起碎片,连最细小的玉渣都不放过。
她自己来,她要记住此刻,记住他亲手碾碎自己希望的这一晚。
"您这是何苦。"林嬷嬷看着那件染血的中衣直抹泪:“老奴先帮你包扎手。”
桑余她却感觉不到疼——比起心里那个巨大的空洞,这点皮肉之痛又算得了什么?
桑余摇了摇头,将碎片拢进帕子里,一层层包好。
玉佩碎了又如何?
她也一定会走。
只要她还活着,就一定要离开这座吃人的宫殿。
她不要像那些白头宫女一样,熬死在深宫里,最后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收起来吧。"她将帕子交给林嬷嬷,声音很轻:“沈将军的东西碎了也不要乱丢。”
“老奴明白。”
窗外传来更鼓声,已经是二更。
桑余起身坐在梳妆台前自己包扎伤口,抬眼就铜镜中的自己——脸色惨白,眼下泛着青黑。
"我这样,倒真像个鬼了。"她自嘲地笑了笑。
云雀端着热水进来,一见地上的血迹就红了眼眶:"娘娘,该洗漱了,擦擦吧?"
桑余平静地接过热巾子,慢慢擦去手上的血迹:"云雀,你先退下。"
屋里便只剩下林嬷嬷与桑余二人。
桑余用沾了温水的帕子轻轻按在手腕的淤青上,混沌的思绪清明了几分。
"林嬷嬷。"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只有身边人能听见,"您觉得这清梧院里,有谁不对劲吗?"
林嬷嬷正为她梳理长发的手一顿:"老奴愚钝,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入清梧院以来,内务府新派来了三个宫女——春桃、翠儿和芙蕖。"
“是,几个丫头都算伶俐。"
“是伶俐,我每喝一盏茶,她们就有人来续水;我每走一步,就有人跟着挪步,恨不得眼睛都长在我身上。"
铜镜映出林嬷嬷骤然绷紧的面容。
她左右看了看,俯身更低:"娘娘是说......"
“我不喜欢有人盯着我。”
林嬷嬷的呼吸明显重了几分:"老奴明白了。"
——
天刚蒙蒙亮,清梧院的门就被粗暴地推开。
桑余从浅眠中惊醒,听见外面传来尖利的呵斥声。
"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真当自己还是婕妤娘娘呢?"一个穿着褐色比甲的老宫女站在院中,身后跟着几个抬着木桶的小太监,"浣衣局的衣裳都堆成山了,你们院儿既然都闲着,就帮着洗洗吧!"
云雀气得浑身发抖:"我家娘娘哪怕是良娣那也是圣上亲封,你们这些腌臜泼皮......"
"啪!"一记耳光甩在云雀脸上。
"贱婢!这里轮得到你说话?"老宫女冷笑,"现在满宫谁不知道,清梧院的主子得罪了陛下?识相的就乖乖听话,否则......"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水桶,"这冷水可有得受。"
桑余披衣出来,晨风吹得她单薄的身子晃了晃。
她按住想要冲上前的云雀,平静地走到老宫女面前:"嬷嬷说得是,我这就去。"
老宫女没料到她会这么顺从,一时噎住。
桑余已经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上面还有昨夜被祁蘅掐出的淤青。
"娘娘!"云雀急得直跺脚。
桑余摇摇头,蹲下身开始搓洗衣物。
“他们这时候不会顾忌我的面子,若是惹恼了你们恐怕都会受难,几件衣服而已,洗干净罢了。”
冷水刺骨,很快把她的手指冻得通红。
桑余忽然想到从前,比这窝囊受气的事情都经历过,几件衣服也不会让她难过。
老宫女撇撇嘴,带着人走了,临走前还故意踢翻了水桶,溅了桑余一身。
"她们怎么能这样!"翠儿哭着要给桑余换衣服。
桑余笑了笑:"落井下石,是宫里人一贯的作风。”
正说着,院门又被推开。这次是内务府的太监,抬着两个小筐。
"良娣的份例。"领头的太监阴阳怪气道。
林嬷嬷瞧了一眼,便皱起眉:“李公公,这数不对啊。”
"陛下有旨,清梧院用度减半。"他故意踢了踢筐子,"喏,就这么些,爱要不要。"
桑余看了一眼——筐里只有几把蔫了的青菜,半袋发黄的米,还有一小包看不出是什么的肉干。
"有劳公公了。"桑余平静地福了福身。
太监见她这样,反倒有些讪讪的,带着人走了。
等人走远,进福才红着眼睛说:"娘娘,他们克扣了大半!这些米连三天都不够......"
她知道是有人故意的,不管是哪一位她都斗不过。
桑余抬头看向云雀:"我首饰盒里还有什么值钱的物件?"
云雀一怔,细细数来:"娘娘的首饰盒里还剩一对翡翠耳坠,一支金簪,还有......"
桑余随即道,"明日你拿着金簪去找内务府的小祥子,他从前受过我的恩惠,应该能换些米面回来。"
林嬷嬷急得直拍腿:"娘娘!那可是您最后几件体己了!"
"那也总比饿死强。"
第二天清晨,进福便揣着金簪匆匆出门。可不到一个时辰又白着脸跑回来,额头上全是冷汗。
"娘娘!小祥子被调去浣衣局了,新来的太监说......说咱们的东西晦气,不肯收!"
林嬷嬷跟着叹了口气。
桑余垂下了眼,点点头。
“我知道了,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
祁蘅批完折子,赵德全急忙上前伺候。
赵德全弓着腰,眼角余光悄悄打量着皇帝的神色。
烛火在祁蘅冷峻的侧脸上跳动,映出一片阴晴不定的暗影。
“陛下,夜深了,您今夜是去哪位娘娘的宫中歇息?”
祁蘅却忽的开口问道:"她......今日如何?"
赵德全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
看样子,皇上对她还是很上心。
自幼一起长大的,总归还是不一样。
赵德全斟酌着词句,心里却盘算着明日得赶紧去敲打那几个不长眼的奴才,别真把那位主子欺负狠了。
他小心翼翼道:“桑良娣一早起来就帮着浣衣局做事,很是安分。"
祁蘅手中的朱笔一顿,一滴红墨晕染在奏折上:"洗衣服?她倒是能屈能伸。"他冷笑一声,却不知是在嘲讽谁。
赵德全不敢接话,只将头垂得更低。殿内静得可怕,只有更漏声滴滴答答地响着。
“谁的宫里也不去,朕一个人睡。”
他这话,怎么听着也像是在给谁耍性子。
倒是让赵德全一脑袋黑线,不知如何是好。
但他可以确定的是,这桑婕妤被贬也只是一时之势。
那位娘娘将来,一定会是,登天的凤。
她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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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桑余刚起身,就听见院外一阵骚动。
"娘娘!不好了!"云雀慌慌张张跑进来,"内务府的人把我们的米缸都搬走了!说是......说是要重新清点份例。"
桑余披衣出门,只见几个太监正抬着所剩无几的米袋往外走。领头的见她出来,敷衍地行了个礼:"良娣见谅,这是上头的吩咐。"
"上头?"桑余冷笑,"哪个上头?"
太监支支吾吾不敢答,加快脚步离开了。林嬷嬷气得直跺脚:"这是要活活饿死我们啊!"
可宫里人办事,任你哭闹也是无用。
所以桑余很平静,看着他们把自己最后的口粮拿走,忽然对云雀道:"去把我那对翡翠耳坠拿来,还有昨日的金簪。"
云雀含着泪取来耳坠,桑余亲自用帕子包好,交给进福:"去找司衣局的刘婆子,她儿子在宫外开当铺,应该能换些银子。"
进福刚要出门,院门却被猛地推开。
一个穿着绛色宫装的女子在众人簇拥下走了进来,满头珠翠在晨光中晃得人眼花。
"哟,姐姐这是要卖首饰啊?"来人正是近来最得宠的徐昭仪,掩唇轻笑,"早说呀,妹妹可以借你些银两。"
桑余面色不变,这位比贺明兰安分许多,可今日怎么会闯到清梧院也来寻事?
"徐昭仪一早来清梧院,有何贵干?"
徐昭仪绕着院子走了一圈,故意用绣鞋踢了踢那筐发黄的菜:"都是同侍陛下,所以我来看看,姐姐缺什么。"
她凑近桑余,压低声音,"姐姐何必硬撑?去给陛下认个错,什么荣华富贵没有?"
桑余直视她的眼睛:"多谢昭仪好意,清梧院缺太平,若你还要寻事,只会和你不太平。"
大概是没想到桑余这么不给面子,徐昭仪脸色一沉:"不识抬举!"
她一甩袖子,"那你就在这儿饿着吧,我们走!”
——
御书房内,
"陛下,徐昭仪求见。"赵德全轻声禀报。
"不见。"
赵德全迟疑了一下:"昭仪说...她刚从清梧院回来。"
祁蘅猛地转身:"让她进来。"
徐昭仪袅袅婷婷地走进来,还未行礼就被祁蘅打断:"她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