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

殊途

三十七岁生辰当日,顾月霖独自回了竹园。

他早已放弃探究蒋昭生涯。自觉不该。

每一次回此处,只是因为这里能给他一份心魂的平宁。

地下甚为华贵的厅堂,顾月霖统共到过三次,第一次是最初按照指引踏入,第二次是为手足引路,第三次是文帝临终前留给他一些东西,他放在了这里。

在这一日,他百无聊赖,地上地下转了半晌,信步走入地下的厅堂。

他坐到居中的三围罗汉床上,慢慢喝着酒,仔仔细细地打量,生出疑问:蒋昭并非在意名利之人,生前也不喜奢华,因何打造出了这样一间昂贵到无价的厅堂?尤其是,地下任何居室都不似这般,有着强烈的反差。

有没有可能,这里也有玄机?

顾月霖脑筋转到这儿,并没多少探究的兴致。

首辅的位置他腻了,所以辞了,月明楼宗主的位子他也不稀罕,如今已将大半执掌权移交给洛儿。

到如今,他是真正生而无欢、死亦无惧、生不如死也无畏的心境。

既然再无可恋之处,哪里还会有好奇心。

酒壶里的酒喝去大半,顾月霖起身,取下放在多宝阁上的那个小箱子。

是文皇帝留给他的。

当初不肯看,是担心文帝托付他什么事而他不能办到,如今千帆过尽,看什么都是一样的。

没成想,箱子里根本没文帝交付给他的差事,只有宅院良田的契书,和蒋昭生前的手札,和一部亲笔手稿。

再就是,文帝特地留给他的一张笺纸:

勿多思,勿多虑,勿类蒋昭。朕信重淳风,天地日月可鉴,惟愿淳风余生安好,寿数绵长。

毫无准备地看到文帝特地留给自己的话,顾月霖扬一扬眉,闭目片刻,深缓呼吸。

勿类蒋昭?蒋昭到底是怎样的人?顾月霖根本不曾有全面的了解。但是否了解都无妨,他已挣脱所知的预言的枷锁,依照自己的心思行事。

顾月霖逐一取出良田宅院的契书,仔细看过,放到一旁。

之后,他仔仔细细地翻阅蒋昭的预言的手札。

正如文帝生前所言,关乎他顾月霖的记载,仅限于顾逊之类引起他注意的,他与他的手足,手札上不见只言词组。

连年天灾皆有预言,一笔笔的记载,也是顾月霖义无返顾投身各处的记录。

文帝崩、废帝即位,全然符合手札上的日期。

此后关乎数十年的记载,只有皇室中人、封疆大吏的死期。

——有几个人,已经在手札预言的那一日死去。

而关乎帝位更叠,手札不见只言词组,关乎顾月霖、君若、李进之、沈星予,亦从不曾提及。

看罢,顾月霖擡了擡眉,放到一边,看蒋昭的手稿。

是蒋昭巡视、征伐期间的见闻录,也不知道文帝从哪儿弄到手的。看纸张、字迹,是蒋昭辞官之后写就。

因着笔触过分冷静、淡然,顾月霖阅读之时,也便是全然的冷静淡然。

看到末尾的一页,顾月霖目光凝住。

末页没有文字,画着一张图,分明是他所在的这厅堂的模样。

图中令人最先注意到的,是三围罗汉床上的小几,一角嵌着的宝石描画的线条明显更重。

顾月霖扬了扬眉。

小几就在身侧,他下意识地推了一下,几案却是纹丝不动。

他笑了,也真服气了。

居然要到此时才发现,这厅堂里也有机关。

他到这里的次数有限,而辛夷景天每隔几日就会回来一趟,洒扫一番。多少年了,他们也不曾察觉这小几的蹊跷,只是尽心地擦拭得干干净净。

或许也知道不能挪动,但他们对地下的一切的感觉只有邪门儿、神奇,该是见怪不怪了。

顾月霖的手抚上与图中对应的宝石,推、扭都不见任何反应,索性施力向下按,并不在意会不会毁掉机关,也不介意会不会引发危险。

这一按,玉石盆景缓缓移动。

顾月霖轻笑,一如二十一年前,想给蒋昭跪了。若没有冥冥中的缘法,他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再在这里有新的发现。

他走过去,看到现出来的小小的空间里,是一个小小的樟木匣子。

他拿起匣子,打开来,见里面是一个很厚实的牛皮信封,里面得有五六十张信纸的样子。

顾月霖没急着阅读,琢磨了一阵,将机关恢复原样,盆景归回原位之后,转到地上的书房。

他如何也想不到,信封里的纸张上,是蒋昭亲笔书写的生平:

十七岁高中状元,入翰林院两年后外放,六年后回京,官居三品侍郎。

二十七岁入阁,二十九岁位居首辅。

三十一岁,朝廷用兵,几次败仗之后,请命挂帅出征,四年间南征北战,威服四海,有了其后四十来年的清平。

顾月霖刮了刮眉骨,感觉这份官场履历与自己大同小异。

但他从不认为自己能与蒋昭比肩,因为仕途走得那般顺畅,源于蒋昭对他无形中的影响、教导,和有形的启示、指引,再就是文帝的赏识信重。

他继续看下去。

之后的记载,是蒋昭官场之外的生平:

五岁开蒙读书,求知若渴,双亲大喜过望,为他请名士、江湖高手,文武双修。

科举高中后,得到诸多女子、门第青睐,包括皇室公主,纷纷上门提亲,皆回绝。

十七岁到二十七岁,双亲从有微辞到斥责逼迫,极端时,到了与人里应外合、下药于他的地步。

蒋昭从未让父母得逞,只是心里分外失望、难堪。另一面,他察觉双亲陷入极端,必定有隐情。

就在他一步步探寻期间,双亲相继暴病而亡。那一年,他三十岁。

双亲连一句与他道别的话也无,便撒手人寰。

转过年,狼烟四起,蒋昭请命出征,其时的帝王命他夺情挂帅。

三十六岁那年,一出出的美人计上演,只一次,蒋昭险些中招。

那女子,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

那女子在事败后跟他说,你自幼享有的一切,本该是我的。

女子的言语,是揭开蒋昭身世的引子。

女子离开蒋府两日后,中毒而亡,顺天府的说法是自尽,蒋昭也便随他们怎么说。

首辅认真查一件事,还是很容易的。时年秋,他得知自己的身世:双亲的亲生女儿出生当日,被胆大包天的产婆掉包,因为,那是养母授意,养母需要一个儿子,否则长辈就要给夫君纳妾,她宁死也不要与人分享夫君的宠爱。

看到这里,顾月霖眉心跳了跳。

蒋昭,原来并非蒋家人。正如他,并非顾家血脉。好笑又悲凉的是,蒋昭养母与他的养母,原由大抵不同,换子的理由却都是为了稳固地位。

她们需要一个儿子,这成为她们的执念,为此而疯狂,从不去尝试别的转圜之策。明明有那么多膝下无子孀居终生却也过得风光如意的前例,她们做不到让自己强悍起来,只在乎凡俗枷锁下的眼光规矩,不去直面,不去打破。

蒋昭的养父,在他二十岁那年得知实情。

这养父不是顾逊那般人品。

顾逊看穿一切,却实心实意地爱重养子,不惜为他殚精竭虑,安排好一切。

而蒋昭的养父,舍不下养子带来的荣耀,只望通过他享有一世荣华,只望他能在青云路上结一门锦上添花的好姻缘。

奈何夫妻二人做戏不能做全套,一年年下来,被长期窥视他们动向的两个房头——蒋昭的伯父伯母、叔父婶母发现端倪,且抽丝剥茧地知晓了换子的真相,少不得私下里一番相互的威逼利诱。

之后,当年被掉包的女子,顶着已嫁为人妇又为人母的身份,配合总共三对作为长辈的心思,给蒋昭来了一出半老徐娘色|诱首辅的戏。

蒋昭全无防备,可不就险些中招。

知晓真相之时,蒋昭的养父养母已经被另外两个房头的人相继毒杀了,原因是夫妻两个想将换子之事告诉蒋昭,相信他会为着养恩、荣华免却纷扰,日后诸事皆听他们的安排。

另外两个房头的人却是旁观者清,深知蒋昭若是知情,定会公开一切真相离开蒋家,且会追究他们知情后的种种算计。既如此,不将那对夫妻灭口不是太傻了么?他们断然舍不下蒋昭给蒋家带来的荣耀、恩赏。

最终,蒋昭没离开蒋家,他终生都做蒋家子嗣,但他也毫不手软地除掉了伯父伯母、叔父婶母。

是为养父养母报仇么?

不,顾月霖并不能这样看。

蒋昭只是容不得满心污秽的下作东西罢了。

蒋昭毕生都是蒋家人,而在他皈依道教之后,再没给蒋氏一门出头的机会。

终究,他念着养母养母的养恩。

至此,与蒋昭出声时就被掉包的女子身份,未见只言词组的表述。

顾月霖相信,迟早会看到,所以也便不急。

接下来的内容,是蒋昭谈及的数位友人,其中包括长宁。

那位从公主到长公主再到大长公主地位的绝代女子,是蒋昭的小友。

蒋昭言及长宁的时候,顾月霖明显感受到了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温情,这是极少见的情形,然后,他看到了令他连呼吸都屏住的文字:

长宁心悦程放,又与程放钟情之林珂私交甚笃,一番情意,唯可交付落花流水。

余盼长宁早日释怀,亦盼程放毕生无忧。

余与程放,本一门人,其为后辈。

顾月霖的目光凝住,整个人也僵住。

原来,他与蒋昭皆出自程氏一门。

*

孝期满二十七个月之后,首辅顾月霖将印信、请辞折子、皇帝种种赏赐全部送还,潇然远行。

其时正值朝会,皇帝正冷眼瞧着官员吵架,听得刘全耳语,再匆匆看过请辞折子,当即腾一下起身,抄起案上的砚台掷出去,砸得粉碎。

“混账!那厮恁的混账!”皇帝背着手,在龙书案前急促地来来回回踱步。

百官惊诧,齐齐跪下。

静默的氛围中,皇帝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朕如何都留不下他,早已知晓,可他真这么做了,仍会失态。”顿了顿,擡手,“诸位平身。”

朝臣起身,有胆子大的,偷眼瞄着皇帝。

“让朕这般失态的人,也只有一个顾淳风。朕登基之前仰慕他,登基后添了一份彻头彻尾的信重。与他君臣数年,是朕生平最大幸事。

“朕在位一日,首辅之位便只属于淳风——朕与父皇皆认可的奇才。

“他辞官,朕让他辞,其他一概不准。

“纵然再不能有君臣叙话之日,朕也要留着本该属于他的地位。

“朕,敬淳风如神明。

“日后倘有冒犯、污蔑、亵渎淳风者,杀无赦。”

百官齐齐地双膝一软,跪地领命,心里却都在犯嘀咕:知道您舍不得您家首辅,但也不用做到这份儿上吧?好吧,谁让您把顾淳风的阴招阳招损招、磊落大义残酷狠辣全学了个尽呢?我们没辙,我们认命。

皇帝如何暴躁,如何行事,已经与潇然远走的顾月霖无关。

朝堂中首辅的权势、江湖中月明楼宗主的荣耀,都已是他不能再在意的。

他只想把自己留给一份余生长远的静和、安宁。

蒋昭在最后的记载中说:

余毕生经历,不过前人旧路,只望再无后者。

毕生所窥见后世情形,不知凡几,至元和二十二年,卦象屡屡出异,非妖孽,奇才也。

此奇才命途,无法参透,当属程氏后人。

程氏一门,本江湖草莽,遭灭门横祸,不过冤冤相报。

最诡异的,是蒋昭最后的几句话:

你必然知我懂我,更是多番阻我卦象之人,姓氏当为程,名为月霖,字淳风。

注定不可相逢相知,遥敬一杯,与君共饮。

君之命数,与我大同小异,或将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