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扈(5)
跋扈(5)
三位监国的亲王重臣达成一致的态度之后,命刑部与大理寺、锦衣卫合力,紧锣密鼓地查证。
刑部的人,因着前任尚书砍头示众、左右侍郎丢官罢职,看到顾月霖就胆儿颤,眼下自然是时时刻刻瞧着首辅的脸色行事。
锦衣卫就不用说了,如今在沈星予麾下,以前数年却是李进之和君若的手下,他们先后三位上峰,出事的时候是首辅及时搭救并为之报仇,自是以首辅马首是瞻。
这一层层的新缘就故,京官都看得明白,倒不觉得怎样,以往不也是这样么?首辅如今再强横狠辣,也没主动找过谁的茬,那些打心底服他的人亦如此。
但是,轮到都察院,看法便是大相径庭。
左都御史尹同真的慌了也急了,他平时自然不能指望十三道御史台时时效力,副手不过六人,这次案子,一下子就弄掉了他两个公务上的帮手,换了谁能坐得住?
尹同径自去找顾月霖。
其时的顾月霖身在兵部,他还领着兵部尚书的差事,平素白日不是在内阁,就是在兵部理事。
兵部尚书的公事房,按规制布置,宽敞气派得很,无形中透着肃穆。
尹同随小吏走进公事房,站在中央的位置,笑呵呵拱手一礼,“下官见过顾阁老。”
顾月霖眉眼不擡,“坐。上茶。”
“不敢,下官有要紧事与首辅说,不知首辅是否得空。”
顾月霖摆手遣了小吏,视线仍旧不离公文,“说。”
尹同以往自然少不了与首辅打交道,亲眼见过首辅真正繁忙时的阵仗,更曾见识过首辅一心二用、三用的情形,没办法,皇帝交付的差事多,人家的确没工夫跟谁闲扯打太极。
是因此,尹同开门见山:“下官不明白,阁老因何大张旗鼓查办御史内讧一案?”
“何意?”顾月霖提笔批示公文,语气淡淡。
尹同娓娓道:“阁老必然深知,都察院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之权,地位高于刑部与大理寺,而今几名御史内讧,查办是理所应当,首辅却为何将都察院晾在一边,交由别的衙门查办?阁老是信不过都察院的立身,还是质疑都察院被历代帝王再三肯定的地位?”
“一说话就给人扣帽子的臭毛病,何时能改?”顾月霖手中的笔仍旧平稳有力,语气却已不耐烦。
尹同哽了哽,忍着气道:“不论言辞是否有过激之处,还请首辅给个说法。”
“我若是你,要担心的绝非劳什子地位,而是会不会被小人拉下水。”顾月霖手中的笔移开,另一手拉开公案的一格抽屉,取出一摞誊录的供词,抛到尹同脚下,“自己看。”语毕继续批示公文。
尹同望着跟前的纸张,气得想骂娘。就不能唤个人递给他么?要他弯腰捡起来,不是羞辱他么?
气归气,想到对方意味深长的言语,还是弯腰捡起纸张,凝神阅读。
看到中途,他已是气得要炸了。
小人!那几个小人!
招供就招供,扯他做什么?!
扯他也算了,为什么要断章取义,污他不敬今上、妒忌魏太傅、顾首辅?为什么不将前因后果一并说出,只挑那些容易引起误会的言辞?假如顾月霖借题发挥,他也要被唤到大堂上自证清白。
难道他什么时候梦游过,挨家刨过他们的祖坟不成?
那几个畜生!
尹同握着纸张的手越来越用力,直到微微发抖。
良久,他艰难地道:“下官……下官御下不严,有失察之罪,朝廷降罪之前,恳请闭门思过,求首辅大人成全。”
他不管了,撂挑子了。
“上折子。”顾月霖说。
“是。”
当日,尹同递出请罪折子之后就病了,告假后闭门谢客,等着皇帝给他折子的批示。
终归是二品大员,就算皇帝给了监国的三人任免的权利,三个人也不会对他用,给他应有的一份尊重。
归根结底,尹同最大的错误是盲目护短儿,下属但凡出点儿什么事,不管对不对,他都先无条件地维护,因为太好面子,不允许自己掌领的衙门闹出丑事,为此,一次次被右都御史牵着鼻子走。这方面而言,是个分外看不开更看不清的人。
*
早已被收监时时接受讯问的钱、王、廖三名御史,把个朱御史恨得咬牙切齿,不明白他何以放弃自尽成仁的机会,反倒搜罗了他们那么多罪证,做了御史台第一叛徒。
但他们也知道,仕途已到尽头,查案的人并不只针对本案下手,还在查他们私下里有无作奸犯科之举。这一查,他们势必成为下一个朱御史,挨骂是必然,此生再也擡不起头。
同样处境的左佥都御史□□年,日夜提心吊胆。要知道,他背地里做过的一些事,一旦浮出水面,下场便不好说了。按以前对言官从宽处置的情形,不过丢官而已,在如今,却是首辅始终过问督促,破例将他从重处罚,三代不可进官场也未可知。
而他们的情绪,比起他们这个团伙的头目,右都御史范承谟,便是小巫见大巫。
自从朱御史反水那一刻起,范承谟便知大难临头,确定顾月霖这一次是要拿他开刀,作为动都察院的引子。
顾月霖身上,到底是文人的风骨更重,还是武将的骁悍更重,早已无人分得清。
此番若依照文人的规矩,如何都会网开一面,可要是只讲究行伍时的铁腕手段,范承谟心知余生必定非常惨淡。
曾与废帝争储的秦王、燕王,他都在暗中常来常往。争储期间,两位王爷明里暗里对顾月霖示好,顾月霖从来不理,如今被迫成了闲散王爷,两个人如何能不恨首辅?
这次全盘的谋算之中,五成的计划源于两位王爷的暗中协助,一旦败露,两位王爷要受牵连,他则势必惹得今上忌惮、震怒,不变着法儿地要首辅将他流放才是怪事。
他真是恨死了自己。在劝诫朱御史自尽成仁之前,他不该相信对方那些鬼话,居然与他用亲笔书信商定诸事。
——事实证明,这些人对自己下场的估算,过分乐观。
他们的恶意、暗中做的诸事的意图、用心之龌龊歹毒,足够任何人想将之碎尸万段,他们并未做成,只是有那个意图,照常理来讲,罪责就要减半,再结合考虑其他因素,罪责就要更轻。
只可惜,这一次,顾月霖根本不会照常理行事。
他要治一治文官、言官妄想独大统治朝纲的毛病,往死里治。
随着查案的进展,范承谟、□□年及钱御史、王御史、廖御史的歹毒龌龊居心公之于众,引发士林前所未有的愤怒,联名呈万言书至刑部、大理寺,恳请朝廷从重从严处理。
朝廷未必会让士林如愿,但是顾月霖不会让他们失望。
结案论罪时,顾月霖代行天子令:范、刘、钱、王、廖五人结党营私、勾结亲王、祸乱朝纲,赐死,各家中男丁流放千里,妇孺贬为庶民,此生再不可入京。朱御史功过相抵,罢职返原籍,终生自省。
之所以说代行天子令,当然是因为,顾月霖是先斩后奏。
定罪次日夜间,五人在狱中迎来狱卒捧着的毒酒、匕首、白绫,相继自尽。
转过天,尹同自请革去官职,返乡思过,当日便被允许。
这一来,士林的公愤被平息了,都察院上下人等却快疯了,要么是气的,要么是怕的。
都在官场混,谁看不出首辅要动监察院握有的重权的意图?这要不先一步阻止,他们便再保不住超然的地位。
左右都御史、左佥都御史全不在了,没关系,还有与十三道御史同仇敌忾的右佥都御史——左右副都御使就不用想了,两人早已装病告假,谁都不见,分明是彻底怂了。
当日傍晚,都察院的百余名官员,在右佥都御史的带领下来到宫门外。
他们要去奉先殿,哭一哭已故的历代帝王,有十余人出列言明,若得不到允许,便碰死在宫门外。
看守宫门的侍卫当即请他们稍安勿躁,这便去请示。
一百多号以为,侍卫的意思是去请示中宫皇后,没成想,等了多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人,是禁军统领沈星予,以及数百名身姿矫健面容端肃的大内侍卫。
从头到尾,沈星予理都不理那些御史,只对下属下令:
“四人一组,将诸位大人送回家中,如有尝试再度进宫生事者,当即押送诏狱。”
他是这么说的,他的下属也是这么做的。
执意再度进宫的,还真没有。诏狱那两个字意味着的,是与顾月霖同样的恐怖,谁会没事把自己往那里头送?他们就算要死或者半死不活,也得是在金銮殿上。
皇后听说此事的时候,风波已成了过去。她与心腹笑言:“要那些人想出新招数,也是不能够的。首辅料事如神,岂能不做防范。”
心腹也颇觉好笑,“本就成了笑话,他们偏要闹成天大的笑话。今日这自取其辱的一出,怕是要在青史上留下一笔。”
皇后略一琢磨,吩咐道:“赏蒋氏、君若、魏二小姐各一柄玉如意。”
她是不能赏赐朝臣的,赏赐官员家眷倒是无妨。总得让首辅知晓,她不是那作妖的,立场自来与皇帝一致。
事发第二天,右佥都御史丢官罢职。
至此,都察院里六位首脑折了四个。
顾月霖调四名地方官进京补缺,这一来,又有一系列的调动,他处理得从容又麻利。傻子也看得出,他分明早已料到今时今日。
到这时候,顾月霖才向巡游在外的皇帝禀明近日诸事,请皇帝降罪。
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帝拿到顾月霖的请罪折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其时魏太傅就在他跟前,瞧着他表情从讶异到舒心地笑再到几许悲伤,不由纳闷儿:这神色怎么跟全情投入地看戏似的?谁的折子能让皇上的心绪起落至此?
正在犯嘀咕,皇帝将折子递给他。
魏太傅看了,心情也是三起三落的。
“淳风如此,是不想我担上罪名。”皇帝苦笑,“他最是知我,也最不知我。”
魏太傅默然。
随后,皇帝批示道:淳风所为,即为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