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第 57 章

金枝听了单阎的吩咐,便赶到丁维门前叩门,将单阎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


彼时丁维早已睡下,却听着门外夫妻二人的你侬我侬实在睡得不惶安稳,以至于他一听到叩门声便像是寻到了什么借口出门透气一样的,喜难自抑。


金枝看他脸上的神情,更是奇怪不已。


哪有人做脚夫还做得这么欢愉的。


单阎先搀扶着付媛回厢房,将汤婆子与热茶都命人备好,替她将被子掖掩实,确认她不会再呕吐了,这才摸摸她的脑袋,询问道:“那为夫先去沐浴更衣了?”


付媛点点头。


水是方才金枝去请丁维时就命人备下的,如今倒是放得有些凉了。


然而单阎一门心思地想着快些洗净,好回屋里照顾付媛,并没察觉到水温冷暖的异常,直到他穿着单薄的中衣出院子,凉风拂过他脖颈,这才感觉到一阵寒意。


单阎回厢房时,屋子里里里外外围了一圈人,有给大夫提药箱的,有在旁候着准备倒茶的,还有几个厨房值夜的丫鬟,询问付媛需不需要煮些粥水。


当然,凝珠自然也站在了角落里,安静地观察大夫脸上的神情。


单阎负手从人群中穿过,侯在付媛的身侧,一只手由着付媛攥紧。


她的手总算有些温度了。


单阎垂着眼打量付媛,看着她不时抬起头朝他笑笑,他也微笑颔首回应。


大夫按照提前约定过的那样,在众人面前说着“恭喜,少夫人这是害喜了”,随后便笑盈盈地抬眼看向站在身侧的单阎。


单阎的眼里并没有什么怜悯,只是不动声色地看过他一眼,便又接着将视线挪回到付媛身上。


付媛自然同样地回以感激的目光,神色惬意了许多,又用余光看着角落里的凝珠悻悻然告退。


两人就这样不说一字一句,默契地配合着完成了这出戏。


仆人均散去,重新在夜里忙碌起来,厢房里再次只剩下夫妻二人。


付媛拉着单阎的手,示意他到身侧坐下。


坐在付媛的身旁,即便是隔着被褥,单阎依旧能感受到身后那双丰盈玲珑的腿不时蹭过他的脊背。


两人面对面紧握彼此的手,静静地听着屋外的动静,直到院子再次恢复平静,付媛才敢垂下脑袋接着哭泣。


好像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下来,她便又会沉浸在那阵悲伤中。


她无法控制自己去猜想叶双双死前的惨状。


双双死前到底在井里呆了多久,有没有人直到她被困在了井底,为何又会跌落水井,一切的一切都像利剑刺痛她。


单阎不厌其烦地替她一次又一次擦拭泪水,亲吻她的额头,不时劝一句“早些歇息”。


付媛点点头,由着单阎替她整理压在身后的枕头,平放到床榻上,她也掖上被子背过身去。


她并无睡意,只是觉着背身躺着哭泣,单阎可以少替她抹几次泪。


单阎就这样一边轻轻拍着她的上臂,安抚她的肩头,轻声哄她入眠。


手掌感受到付媛急促起伏的臂膀渐渐趋于平静,单阎便觉着她该是睡着了,这才起身准备回书房接着处理公务。


谁料他刚起身,手腕上便又多了一双如白玉般的手。


“再陪陪我,好吗?”


付媛没有抬眼看单阎,反而是别过脸看向别处,也许是怕自己猩红不堪的眼吓到他。


“嗯。”单阎沉沉地应了声,又俯身亲吻她的额头。


“我是不是给夫君添乱了?”


气音从男人鼻尖传出,仿佛是在笑她都这时候了还在为他担忧。


她好像从不乐意麻烦别人,即便是自己的夫婿。


单阎为她做的每一件事,她都记在心里,寻到良机便想要将恩泽还回去。


她的心里好像总有一本账本,每份恩情都会被清晰地记录。


她并不想亏欠任何人。


单阎摇摇头,攥紧了付媛的手,又问:“何出此言?你我之间还需要计较这些吗?”


在单阎的心里,夫妻二人之间即便是对错都无足轻重,更何况是亏欠与叨扰。


若是这样亲近的二人,依旧不愿意相互亏欠,那又与陌生人何异?


付媛语气一滞,好像没想到单阎为何会这样说。


她出身商贾,“算账”这样的概念仿佛早就刻在了她的骨髓。


她从来不会问“为什么”。


倒是单阎从不计较得失,也不求回报地爱她,更会引起她的疑惑。


“为何不需要?”


付媛没有掩实自己的不解,只是疑惑地盯着单阎。


“为何需要?”


单阎原封不动地将问题抛了回去。


于是付媛陷入了沉思。


她不想亏欠任何人,包括单阎,是因为她自以为的独立,还是害怕亏欠别人后产生的感情链接让她难以接受?抑或是她并不想这些恩情在日后成了把柄?


还是说,她根本不觉得自己身上有值得人无条件付出的东西?


付媛想,或许这才是答案。


所有对她好的人,都必然是因利驱使,并非出于对她的感情。


她不值得任何人对她好。


“因为......”付媛嗫嚅,“我不值得。”


单阎明显没想到付媛的答案是这个,拧了拧眉,“为什么不值得?”


“外人眼中,我生性浪荡,却妄想飞上枝头;在家中,我亦只是个较为珍贵的礼物罢了。”付媛扯扯嘴角,将外人眼中那些对她有失偏颇的评价复述了一遍,“倒是夫君,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那些话语伤的何止是付媛的心?


单阎不是没有听过那些闲言碎语,他天真地以为自己同样对她好,将爱意昭告天下,就能让她的恃宠生娇更名正言顺,却没想到他根本管不住那些长舌的碎嘴子。


他愈是在意,流言便更是猖獗。


“为人夫婿,对夫人好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对于付媛的疑惑,单阎不假思索。


“夫君莫要打趣我了。”


“为夫是认真的。”


他说的从来不是玩笑话。


他听得出来付媛说的那些话,是因她生性自卑。


付老爷长年累月的打击与鞭笞让她心惊胆战,害怕行差踏错,生怕某天会失去旁人对她的爱——


即便那些爱都是明码标价,需要她等价付出的。


付媛突然明白了单阎的用意,轻轻压了压紧握的那双温润的手,笑着朝他点点头,俏皮地皱皱鼻子,应道:“知道了。”


“我也想替夫君分忧。”付媛下意识地讨好,就连她自己也没察觉,这也是她心里认定的必须等价交换的体现。


“夫人又来了。”他伸手轻弹付媛脑门,算是对她的一个小惩罚,“为夫方才不是说过了,你我之间不需要计较得失,亦不需要为了为夫一两句开解话来替为夫分忧。”


付媛欣然地点点头,起身亲吻单阎的脸庞,“知道啦。”


“但我是真心想要替夫君分忧。”她靠在单阎的肩上,小声嘟囔。


单阎的失笑声无论何时听都让她觉得悦耳,付媛心头一紧,脸庞又在男人肩上蹭了蹭,像只餍足的狸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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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倒的确有一事,夫人可以替为夫分忧的。”单阎思索,在脑海中组织语言。


“愿闻其详。”付媛猛地抬起脑袋,未干的泪花在她眼角亮晶晶的,衬得她双眸明亮十分。


“岳父近日在城外又购置了几间仓库,夫人可知道那银两的来源?”单阎并不想将那些难听话一股脑地灌输给付媛,那只会适得其反。


他并不清楚付媛对此事的态度,只能一点点试探。


付媛摇摇头。


近日为新话本奔波劳碌,她的确没有那个闲心去寻思付家的事儿,自然不了解付老爷背地里又在做些什么。


“许是最近促成了桩大买卖,才如此出手阔绰吧?”付媛歪着脑袋猜测。


单阎却勾着嘴角摇摇头,更加验证了他决定慢条斯理地将事情摊开说是正确的。


到底是自己的亲爹,她当然不会下意识地怀疑他会做些不见得光的勾当。


然而付媛天生聪颖,很快就领会到了单阎脸上异样的含义。


可她依旧不解,“爹爹不是......并没有参与与裴家的生意来往吗?夫君何出此言?”


“岳父是这样跟夫人说的?”凛冽的目光打在付媛身上,即便他并无恶意,也让付媛直觉得胆寒。


她迟疑地点点头。


付媛活的这二十余载,虽对付老爷偶有不满,却从未怀疑过他话里的真伪。


他为何要骗她?


付媛观察着单阎脸上的表情,赶在他想到下一个话题之前又央了央他衣袖,“夫君。”


“夫君不是说过,夫妻之间是不该有欺瞒的吗?同样的,夫君也不需要对我有所隐瞒,对吗?”


几乎是在付媛将话语说出口的那一刻她便有些胆怯,那阵胆怯是来源于单阎那副不怒自威的模样。


即便他并非愠怒,旁人也会心生敬畏,更何况他如今的神情并不只是愠怒。


付媛想,家翁该是又闯祸了。


可他为何要犯险,背地里倒戈呢?


单阎看着付媛将那些曾经他用来开导她的话原封不动地奉还,又气又好笑,伸手抚摸过她的脑袋,这才应:“夫人所言极是。”


“岳父明面上的确在商会上公开支持为夫,然而探子送来了密报,道其近日运往北方的茶叶所用的商船与裴家有关,自然也坐实了他两头吃。”他知道付媛久居闺阁,未必能理解他所说的商船意味着什么,便又补充道:“商船造价不菲,停泊在港的大型商船除了官用以外便几乎都属裴家。”


“可是,裴俅不像是会这样明目张胆将家父两头吃的事公诸于世的人。”她想了想,自己的确对裴俅了解不深,便又道:“即便他生性张扬桀骜,爹爹也不会允许他这么做,不是吗?”


单阎点头,诚然如付媛所猜测的,裴俅借给付家的商船并非是那样的庞然大物,而是一支船队。


只要分批驶出运河,便神不知鬼不觉。


“夫君的意思是,让我去跟家翁好好谈谈?”


付媛很快就领悟到了单阎对她说这些话的含义,再次亲吻单阎紧握她的那双手,“能为夫君分忧,我很高兴。”


“你不怨为夫把公务琐事带回家中?”


付媛摇摇头,仰起脑袋在他耳边厮磨,最后又调皮地轻咬男人的耳垂,“夫君说过了。”


“你我之间不需要计较。”


付媛学习事物的速度一向快得惊人,单阎对此一点也不意外,反而更喜欢她这副刻意在他面前撒欢的样子。


他知道,只有被宠爱的孩子才有骄纵的权利。


他不介意将她当作自己的孩子重新再养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