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霓 作品

60. 君子为舟渡我红尘

慕宁想把陆九龄藏起来。


不让任何人找到。


她的神明,只属于她一个人。


即便鬼公子知晓她找到陆九龄却隐瞒其行踪,会大发雷霆,甚至会杀死她,她也不能让那个疯子靠近神明。


小时候,陆九龄教她下棋,赞她早慧,是个值得栽培的神童。那时她想,这个人长得比爹爹俊,脾气比爹爹好,才学比爹爹高,等她及笄了要嫁给他。


她就是如此早慧。


后来,爹娘相继去世,她入了贱籍,辗转多个青楼,受尽屈辱,有一次受不了了,她想死,拴好吊绳,忽然想起陆九龄的话。


虽履九幽,犹志光明。


神明未死,信徒犹在。


那时,她还不知道少师太子双双葬身火海的传闻,只傻乎乎相信陆九龄还活着。等她知晓后,她已入暗云山庄成了一名杀手。


但她不信。神明怎会陨落。


执棋的手,日日夜夜拉起了长弓。


她确实早慧,很快练得百步穿杨。杀到快一百人的时候,她快疯了,不想这么活下去。她想下棋,可她陡然发现,多年疏于练习,连下赢茶肆里的老头都略有吃力。


神童泯然众人矣。


时光将她锻造成了不一样的人。她不喜欢的人。


虽履九幽,犹志光明。


她开始像寻常百姓一样生活,学做饭食,装点寝屋,春光里插一束鲜花,秋风中祭一抔明月。


没有哪个杀手像她这样,试图活在阳光下。妍妍、红灯、竹影最爱凑到她屋里,沾一些人气儿和温暖。四人欢聚时,她会恍惚她们就是一群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姐妹。


然而不是。她们手染鲜血。她们罪孽深重。


再后来,鬼公子让她们暗中寻找陆九龄的踪迹,她为之一振。


果然,神明不会死的。


四人中,她寻得最认真,一丝一缕的线索都不放过。甚至听到西域小王子幽禁陆九龄的传闻,她拉着妍妍一起去了大漠,干粮耗尽,差点死在戈壁滩。


历尽千辛万苦,她找到了陆九龄。他化身“王明”,过得颓唐。听陇州学子私下议论这位助讲,每日酗酒,连大儒经典都能漏讲,除了偶尔冒出绝佳的诗句,实在看不出他为何能当助讲。也是岷县穷,请不起更好的助讲,他才能捞着这个差事。


慕宁听得心绞痛。


神明不该这般殒没。


有一日,慕宁尾随于他,见他坠落山崖,也不知他有没有存了死意。她穿行于深林寻他,野兽环伺,也不管不顾。她不许他死。


虽履九幽,犹志光明。


你忘了吗?


这句话于深渊中救了她万万遍。


如果你都没有做到,我算什么?


陆九龄,你给我一个说法。伪君子。


她发疯似的,在崖底寻了他一天一夜,终于在深潭边,寻到了昏迷不醒的陆九龄。


他老了。身姿依旧挺拔,脊背透着一道不阿的劲儿。然而,胡须乱糟糟的,衣衫尽是陈年污渍。


如同神明被亵渎了。


她忽然觉得,既然神明不再高高在上,为什么不能与她一起沉于九幽?她可以长长久久地站在陆九龄身边。


这念头一旦生了根,便森蔚含烟,滋荣映日。


于是,她在桂花巷赁了个屋子。闹中取静,行走便宜。以后,她们在这里做对寻常夫妻也不错。


陆九龄醒了。


口吻和煦,一如当年,使人如沐春风。


她藏起少女心事,以“世侄女”的名义照顾他。渐渐地,陆九龄生活离不了她。她藏得如此小心翼翼,终究被他发现了。


陆九龄推开她时,她甚至有种异样的欣喜:终于,她可以名正言顺地亵渎神明。


何况,他很心软。


几番冷言冷语,不过半晌,竟还婉言解释:他想家了,不是她不好。


她几乎发笑。第一次感激暗云山庄的训练,使得她这般百毒不侵。再大的屈辱,都伤不了她分毫。


她依旧装作受伤的模样。


陆九龄特意替她牵红线。崔前是个不错的后生,可也仅仅不错而已。萤虫何以与日月争辉?


牛车远去,慕宁悠哉哉跟在后头。还没走出岷县县城,天降暴雨时,妍妍来了。


“有任务。”妍妍拉她去一家茶肆,路上低声道:“是杀岷县县令。”


“哦?”慕宁哪儿来的心思做任务。


“狗县令上任半年,赋税就翻了几番。”只听妍妍说:“这几日我装作乞儿,去打听消息。具体什么时候行动,等信号。”


“好。”


见慕宁意兴阑珊,妍妍忽道:“还在想找陆九龄的事儿?放心,天大地大,总会找到的。”


她真的找到了。


她只是在想,如何使神明俯首称臣。


这次任务简单,只须她与妍妍两人。两人许久未见,夜里又找了个酒家喝酒吃肉。隔日,天还未亮,妍妍就摸来一副乞儿装扮,寻了个破庙窝着。


而她,则冒雨,只身去往落梅山山脚。


门竟没落钥。


有人在等她。


那双清隽温煦的眼睛,在一片鸽灰中亮了。


神明终于下凡。


……


茅屋太小,只有一间寝屋。她站在屋里,连带着将雨气也带了进来。雨滴顺着衣衫落下,在地上汇成一条晶亮的线。乌发黏在她苍白的脸上,像只被人救过而对人好奇的山精。


“我怕我来,又惹子寿不开心。”她道,“纠结许久,才今日来。”


沉默半晌,他喉结微滚:“没有不开心。”


他没有赶她走。


陆九龄皱眉道:“雨下这么大,怎么还来?”说完自己也觉得非君子行径,口是心非,明明方才他还在祈求能见上宁宁一眼。


“因为我想见你,子寿。”


“……”他不敢说话。


他闭上眼眸,不敢看她。对面那双眼太过炽烈。


只听衣料窸窣的声音,他更不敢睁眼了——宁宁在换衣服,雨那么大,早点换下湿衣也好,免得着凉。


接着,屋里是长久的寂静,窗外雨声凄凄。


他差点忘了宁宁走路无声。


“换好了么?”他问。


“好了。”


陆九龄一惊,声音并非从远处传来,而是身下。与此同时,胸膛好似被冰凉细腻的羊脂玉包裹住。


他猝然睁眼,宁宁不着片缕趴在他身上,这一次他闭眼也无用了,惊鸿一瞥后,连胸口的红痣都记得清清楚楚。


“胡闹。”陆九龄推她,却触到一片柔软。


这下,他连推开她都不敢了。


“天那么凉,我没有替换的衣服,只能抱着世伯取暖。”


“……”这时倒叫他世伯了。陆九龄气笑了。


“世伯你真的好暖和。”


岂止是暖和。


是滚烫。炙热。


她得寸进尺,不光上半身,连下身也贴着他的,只小心避开他受伤的小腿。


“荒唐。”陆九龄喉结滚动。


她忽然扬起上身,胸前春光一览无余,眸间春漪溺人。


她跨坐在他腰间,“更荒唐的,你还没见过呢……”


“……”


……


雨还在下。


一方茅屋如同雨中孤舟,天地间只剩下两人。


仿佛什么道德,什么君子,都没了。他们只是一对互相取悦的男女。


陆九龄深吸一口气,扭头看熟睡的宁宁。小脸绯红,唇边带着餍足的微笑,眉间舒展,一双玉臂横在他胸前。睡相不好,却睡得极好。


他从未有过如此巅峰的欢愉。


简直让人上瘾。


伪君子。宁宁说得对。他是彻彻底底的伪君子。可他贪恋那点欢愉。


虽履九幽,犹志光明——宁宁,从前我没有做到。以后有你相伴,定不负卿。


你才是我的一束光明。


思及此,他颤颤巍巍起身,撑起木杖,挪至书案,翻开县学典籍。教案里有许多错漏,以致岷县文风不畅,多年没有入仕举子,从前他冷眼旁观,如今他得做一点实事。


一个多时辰,便已修订一卷。


正要翻开下一卷时,腰间被一双玉臂缠上。


“子寿,别累着了。”声音娇甜,暖息吹过耳畔。


“不累……”


“正好……”慕宁嫣然一笑,横抱起他,大步踏至床边。


陆九龄一愣。他知道宁宁力气大,没想到这么大。


慕宁讪讪解释道:“下山担许多茶叶,习惯了。”


陆九龄不疑有他,平躺于榻,眸光如烟霭流转,“宁宁,上来。”


他会主动了。慕宁心一颤。


雨声滔天,她是他的舟,他是她的桨。


伪君子。真杀手。一起沉沦吧。她想。


……


雨一连下了四五日,两人把什么荒唐事都尝了个遍。


屋内没有什么食材,还好有之前做好的糕点,胡乱充饥,引得陆九龄发笑:“很难不怀疑,宁宁你是别有用心。”


“世伯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堵住她的唇。


一开始她唤他世伯,他愧疚难堪,后来,他却有种浑身血液沸腾之感。就像此刻,羞耻。又兴奋。


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耽于女色,此刻倒真的有些食髓知味,贪得无厌了。


这几日,慕宁累得成日躺在床上,陆九龄倒精神矍铄,开始修订教典。慕宁有些不快,撒娇道:“你说我是妖精,世伯你才是妖精,吸光了我的阳气,我连路都走不了,你却能修书立说。”


“从前浪费了那么多光阴,以后,更要争分夺秒,为世间多做一些好事。”


“不为我多做什么事?”慕宁吃醋道。


“……”半晌,陆九龄定定道:“天地为证,你已是我的妻。我自然会对你好的。”


妻。慕宁满意了。


……


雨没停几日,慕宁便看到妍妍的信号——该动手了。


倒也不难。她只需远远躲在树梢间,拉开长弓,飞箭对准那些试图逃出府衙的侍从。其余的,妍妍自会处理。


不过一盏茶功夫,她便功成身退,顺便还去桂花巷捞了些药材和一袋晒干的桂花。


回到茅屋,没想到崔前也在。


崔前迎上来,极为殷勤,与她闲话几句。陆九龄面色极差地静坐于书桌前。


慕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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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无语,崔前是他亲自引来的,眼下醋坛子打翻了,怪谁?


敷衍几句后,慕宁决定快刀斩乱麻。“崔郎君,对不住。世伯从前多有误解,他不知我有意中人,这才乱点鸳鸯谱。”


崔前一怔,随后爽朗一笑,道:“什么样的人能得慕姑娘青眼?慕姑娘可否告知,我也好心死。”


“他是世上最好看最有才的人。”


“哦?崔某倒是真想看一看。”崔前不服气道。


“若是以后有姑娘钟意你,你在她眼中,便是那个世上最好看最有才的人。”


崔前一愣,随即讪讪告退。


可陆九龄的脸色,却没有因为崔前的离去而好转。


到夜里,陆九龄背对她睡觉,一声不吭。


真是个醋坛子。慕宁心道,好在她大人有大量。


她娇言软语,钻进陆九龄怀里。他终于脸色稍缓。


可这一次,他一点也不温柔。


……


后来的一个月,陆九龄成日坐在书桌前,编纂教案,眼底的青黑越来越重。他对此颇为在意,心事重重,时不时让崔前来辩经。


每每崔前离开后,慕宁还得好言好语哄好醋坛子。


他的腿渐渐好利索了,直到可以压着她。他越来越不温柔,逼问:“宁宁,你会不会抛下我?”


“不会……”


“宁宁,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我们会的……”


慕宁有些苦恼,他为何这般患得患失?她明明都跟崔前把话说得极为明白了,每每崔前来此,她都会寻个借口外出避开他。


直到一个月后,妍妍传来消息:又有另一个任务,她和竹影都得去。


这些时日,仿佛是偷来的。若非妍妍的消息,慕宁都快忘了自己是分花拂柳。


这一个多月,多半是妍妍自己做的任务,若非棘手,妍妍不会通知她和竹影。


她得去。


深秋萧瑟,慕宁收拾行装。没多少东西,就一两件换洗里衣,也是为掩人耳目。


身后传来陆九龄低沉的声音:“宁宁,你要走?”


“嗯,我得去一趟嘉祥,看看茶山。”


“这个时节?”陆九龄疑神疑鬼。


“快入冬了,得给茶树保暖,麻烦着呢,不然第二年春茶可就不好了。”


话说得滴水不漏。


“我陪你去。”陆九龄道。


“不用了,你腿还没完全好,山上坡陡,不方便。”


遒劲的双臂从身后抱住她,头蹭着她细长的后颈:“宁宁,能不能不走?”


“……”


分花拂柳中,如何安排远攻、近博,是用毒还是用刀,都是妍妍说了算。须几人完成,妍妍心有成算。


“我必须去……很重要……”


若少了她一人,反让妍妍竹影陷于危险,不如死了算了。


陆九龄轻轻一笑,斜睨着她:“杀人,就这么重要?”


夜凉如水。


慕宁只觉全身上下被风雪困住。她无可辩驳。


他什么时候发现的?


很快,陆九龄哑着嗓子道:“有人血洗岷县县衙。宁宁,是你做的吧?外面都在传,是分花拂柳做的。你是分花拂柳?”


“……我……”慕宁说不出话来。


“好一个采茶女。”陆九龄讽刺道。


原来,这一个月来,他的异常并非因为崔前。


慕宁无地自容。是她一直骗得他奉上真心。


“宁宁,常在刀口行走,总有成为刀下魂的那一天。能不能不去了?”陆九龄眼底发红,声音颤抖:“我们继续好好过日子,你仍是我的妻。”


慕宁一怔。


他知道她杀了很多人,竟还愿意与她携手相伴。他不嫌她手脏。他只怕她去送死。


“……没这么简单。”慕宁叹道:“我身中剧毒,无药可解。若我不杀人,死的人便是我。”


话音一落,慕宁只觉天旋地转,是她中了迷药。


“你的毒,我来替你渡。”


慕宁恍然。


陆九龄除了一身经世之才,于医道亦颇有造诣。大晋时期天麻肆虐,若没有陆少师,恐怕更多人会死于非命。这些天,她们日夜耳鬓厮磨,一旦他有疑心,探一探她的脉,便能窥见其中关窍。


他日日与崔前辩经,辩的也不是四书典籍,而是上古医书残卷。他试图找出解药。


他没能找出解药。


沉烟无解。


可一月的日夜不眠,还是让他找到了一个渡化之法。毒不可解,但可以转移于他人身上。


一生浮沉,他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成了杀人的刀。


慕宁倒在一旁:“不要……”


我的苦痛,我自己抗,才不要你个伪君子来担负什么。


不要。


陆九龄,我不想你中毒。我不想你死。


不要啊。还有,还有妍妍,她们怎么办?


神明本该高高在上。她竟有些后悔,不该拉着她的神明一起坠落。


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黑暗袭来,只听陆九龄在她耳畔道。


“宁宁,我允诺过,我会对你好的。”


声音一如从前那般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