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浅年 作品

6. 矛盾感

陈列望着视线范围内那张白皙的脸,微眯了眯眼。


灯光让姜堇的脸看起来有些模糊,可她的神色却很清晰。那是一种出乎陈列意料之外的、十分平静的神色。不带任何的探究、审视或评判。


两人就这么面无表情地对视了一眼,姜堇便拎着她那一塑料袋的文具走开了。


她一次也没回过头。


陈列又躺了一会儿,才爬起身去了工地。今天的活儿已然收尾,他欠下的只能明天补回来。


一位老哥看一眼他嘴角眉梢:“嚯,怎么搞的?”


“摔的。”他很平静地说。


蓦然想起姜堇手背上四个尺骨茎突带着血痕、很平静说谎是在家中别墅楼梯上“摔的”那时模样。


第二天陈列在工地赶完工,才到工地附近的一处灌木丛里把单肩包扒拉出来,套上校服外套去学校。


上午已经上到第二节课,教导主任正背着双手巡视,在教学楼下把他抓个正着。


姜堇坐在教室里上一节物理课,窗外浓郁的桂花香气让她在一堆“冲量”和“动量”的概念里有些走神。


眼神很随意地瞥一眼窗外。


一棵巨大的樟树树冠遮天蔽日,阳光挤不进去,洒落在地上变成金粉一样极细碎的光。


陈列站在那里。


他对面是教导主任。两人隔着半人开的距离,他还是往日那副姿态,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袖子撸起来,单肩包很随意挂在肩上。


他的站姿很特别,颈项和背脊的连接处有一个微妙的“s”形的弯。不知教导主任在跟他说些什么,秋天的风吹着树叶哗啦啦地摇。他沉默听着,不顶嘴,可从他的背影看上去,他也并没把这一切听进耳里。


姜堇只这么看了一眼便打算收回视线,却听前桌两个女生小声地咬耳朵:“你觉不觉得他看上去很像一只豹子?”


“啊你这么一说!对对对,随时都像要伏击猎物的那种。”


杜珉珉也听到前桌的议论了,姜堇的座位靠窗,她扒着姜堇的手臂往窗外看:“是陈列,好帅!”


却被讲台上的物理老师用格外严厉地语调喊:“杜珉珉,你回答一下刚才那个问题。”


杜珉珉吐了下舌头站起来。姜堇把自己的课本往她那边推了推,上面写着方才那道物理题的答案。


自己则又瞥了眼窗外。


不知怎地,她的想法跟其他人不同。她不觉得陈列像一只豹,她觉得他像一只鹤。神游在这个世界之外,一只凌厉的、却被囚的鹤。


午饭时间,杜珉珉挽着姜堇的手臂去食堂。


杜珉珉一看叶炳崐他们那帮男生,露出嫌弃神色:“他们怎么也来食堂了呀……真烦。”


叶炳崐他们并不常吃食堂,大多数时候翻出校外去吃小炒。


陈列也在。


不过没跟那堆男生混在一起,沉默地独自排在队列中。


“姜堇。”


杜珉珉回头一看是教导主任在叫,立刻放开姜堇手臂溜之大吉。


教导主任朝姜堇走来:“演讲稿准备得怎么样了?”


江城的各所中学每逢十月都要参加市里举办的主题演讲,今年定下的主题是“初心”。


姜堇自从高一就代表一中参赛,今年也依然是她。


她点点头回答教导主任:“差不多了。”


无外乎和“国旗下讲话”一样,都是那些套话。


陈列对叶炳崐他们那帮人的态度是不理会,也不回避,从排队到端着餐盘坐下吃饭,他都与他们隔得不远不近,倒是惹来叶炳崐多看他一眼。


然后收回眼神,搭着身旁男生的肩说:“看她那副清寡相。那么薄的身材,应该没有胸吧?”


一帮男生哄堂大笑。


陈列往嘴里塞着米饭,往姜堇那边看一样。


女生到食堂来也带着书,此时用双臂环抱在胸前。她和教导主任站在食堂门口说话,从陈列的角度看到她一个侧影,阳光从门口洒落,攀爬在她身上,她的脸呈出一种半透明,说着话的时候,抬起白皙细长的手指,随手把马尾散落的碎发勾回耳后。


跟教导主任说完话,她转身向食堂里走来。


“姜堇!这边这边。”有个圆圆脸的女生高举着左手喊她。


那是陈列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jiangjin”。


是姜,还是江?jin是哪一个字更是无从猜测。


这个念头只是在陈列脑子里晃了一晃,他也并没放在心上。只是女生在听到朋友招呼时,双手环抱着课本,一瞬露出个温柔浅淡的笑意。


顷刻让陈列想到昨夜他倒在地上时,女生俯看他的一张脸。


没任何笑意,显得清冷、决绝、不带任何审判意味。


矛盾的女生。


女生已淡笑着走到朋友身边去了,陈列继续埋下头吃饭。


回到教室,陈列意外在自己课桌抽屉里发现了两张创可贴。


他去食堂时刻意低一低头,不知多少人注意到他嘴角眉梢的伤,他希望没有。


那,这两张创可贴会是姜堇放的吗?


陈列的手指一拨,把两张创可贴拨到了抽屉最角落,并没有用。


一直到晚自习下课,他背着单肩包往外走。


“嗨。”


他眼尾垂一垂,发现叫他的是那天那个女生、叫什么来着。


毛琪雅。


女生大约涂着无色的睫毛雨衣、偏樱粉半透明的唇膏,有一种修饰过的漂亮。这年纪的女生已对自己的性别优势开始觉醒,比如改短的校服裙,比如露出的纤细修长的腿,比如让人不大看得出的裸妆。


好像只有姜堇,总是穿着干净到过分的大大的校服,清汤挂面的马尾,不加任何修饰的一张脸。不笑的时候,清冷到决绝的地步。


毛琪雅笑着问:“给你的创可贴,你怎么不用呀?”


陈列只是沉默地向前走去。


毛琪雅并没有气急败坏地在他身后跺脚喊“喂”,只是发出一声轻轻地笑。


陈列今天在学校上完了晚自习,因为今早工地已经结活了。他今晚只需去找老板结款,便可以搬回那条破船。


学校里没什么很大开销,他暑假攒的这笔钱够用一阵,便不准备冒着暴露行踪的风险再打工。


走到校门口,叶炳崐一伙人并没像昨晚那样等在这里。


陈列回了工地,找老板结款。


工地上结款都是现金,流着汗拼力气干活的人,好像都觉得那些旧钞票实打实摸在手里才是真的。


其他年纪更大些的工友淬着唾沫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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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钱,陈列则直接把那只牛皮信封丢进了自己的单肩包。


一只牵出来的澄黄灯泡晃出老板的满脸横肉,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不怕我少你的啊?”


少年的眼尾瞥过来。


老板的笑容一滞。


那是一种格外冷冽的眼神,实在不应属于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陈列背着包走了,向着城郊破船的方向。


他很早就发现身后有人,他只是觉得很累,累到他甚至懒得回头去看。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叶炳崐那伙人。


大约他无所谓的态度反而进一步激怒了他们,应该是从学校开始就跟着他了。


陈列不想理,直到身后传来“咚”、“咚”的闷声。


如果陈列不是见过那么多追债的人,他不会第一时间想到,那是一种生锈钢管闷闷砸在掌心里的声音。


陈列很轻地蹙了一下眉,便是在这时,一道艳红色的身影一闪。


像焰火。像岩浆。像一切瞬时喷发的不长久的惊鸿存在。


在所有人都还没看清那道艳红色身影时,陈列感到自己的手腕被抓了起来。


有人带着陈列开始跑。


陈列在跑动中看着她的背影。那是一个女孩,穿着无袖的红色连衣裙,一边肩头垂下来,露出半边白皙的肩头,在黑夜里看上去近乎耀眼的程度。


一头浓密的乌发随着她跑动跳跃在肩头,像鸟张开的翅膀。


她好像对这一片极熟。


她带着陈列跑过七弯八拐的小巷,足以让身后叶炳崐那伙人辨不清方向。直到跑进一条格外幽邃的胡同,她方才放开陈列的手腕。


两人一人靠着一边的旧墙,暗黄浆色的水泥已斑驳脱落,露出内里暗红的砖墙,硌着陈列的后背。胡同太窄,以至于两人这样靠着的时候,其实离得很近。


陈列几乎能闻到女孩清新的呼吸,并且受到了极强的视觉冲击。


女孩穿一条材质极不入流的绸缎红裙,一切高级材质只会散发柔和色泽,好像只有这样劣质的料子才会有如此刺目的红。套在女孩白皙的皮肤上,却一点不显得俗套,反而有一种令人惊讶的、近乎妖异的美。


她略曲着腰,一边肩带挂在肩头,隐隐露出少女胸口姣好的起伏,因刚才激烈奔跑而蓬乱的浓密乌发垂落。她长着抹同样艳红的口红的双唇,在喘气,那样的神情几乎显得媚惑。


可她的一双眼又格外冷冽。


这一切形成了矛盾的、剧烈的、几乎令人费解的反差,让人的视线很难从她身上移开去,尽管看她半露胸口的裙子几乎是种不雅。


她是姜堇。


在学校里总被诟病像块“木头”的姜堇。


总是穿着干净到过分的校服、扎马尾顶着素颜一张脸的姜堇。


被老师视作最乖巧的学生的姜堇。


可此时她的身上,几乎有种可被称做“风情”的东西,令她在十七八岁的年纪里,像朵早开的玫瑰。


她倚着墙喘气的姿态说明,她带陈列躲到这里来应该已经没事了。


可陈列站直了腰。


姜堇靠着墙,抬起白而薄的眼皮、自下而上地望着他:“你干嘛?”


陈列只说了两个字:“麻烦。”


便向着胡同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