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知意 作品
69. 认下
许是这个故事太长，林夫人又讲得太好，讲感情时她身在其中，讲事实时她又能跳出局外，硬是把那样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讲得自己能一直平静，而不平静的，却是在座的其它人。
几个孩子听得入了迷，在这一刻，仿佛也能感受到那漫天的雪和刺骨的冷，连带心里不由得紧了一下。
“老爷。”林夫人扭过头，迫使林正阳不得不看过来。
“我讲了这么多，到目前为止，可有一句虚言？”
幸好，故事里的人还在，没有谁比林正阳更有资格作证，两两对质，落地有声，当面锣对面鼓，有错当场提，有冤当场诉，谁也别含糊，也免得留下话柄日后再辩扯个没完。
林正阳摇了摇头，“没有，夫人所言，句句为真。”
何况夫人对他没有因为今天的争吵而牵连当时的用心用情，在他们成亲前后的那段讲述里，他林正阳是个肩挑责任，心怀抱负的人，没有因为成为林老爷而有丝毫改变，该赞扬的都赞扬了，没有丝毫保留，他想辩驳想抓个漏洞都抓不着。甚至，林夫人把他们那段时间的艰难和扶持，感激和相依，包括一生一世都说得深刻而清晰。
说得他哑口无言，还得点头，以证其真。
他忽然觉得夫人才是高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让人无从招架。
夫人委实厉害，这些年是他疏忽了。
如果换了他去讲，他多半是讲不了这么细致的，他的记忆里没有存在这么多点滴，而且幸福简单的生活不是一笔就可带过吗，不就是孩子们平日里看到的样子吗？但是夫人这一讲，那些近乎干涸的记忆重新被打开，那么久远了，久远到他曾以为已经翻了篇。
一定是夫人久居家中，没有什么事来烦她，所以她的过往就是他们一家人的生活。他不一样，从小到现在，经历了多少艰难险境都被他藏在心里，家庭安稳便成了他最不需要分心的那部分，他把更多的精力和心思用在了生意上。但，男主外女主内，不是正好吗？
他正犹豫着接下来是不是该由自己来讲了，林夫人又接着讲了起来。
“当时，我下意识地接过了孩子，只见那婴儿正睡着，像是刚出生不久的样子，小脸还没舒展开，看着也瘦。我赶紧随林正阳去了里屋，问他孩子是谁的。他说孩子是他在路边捡到的，不知道谁把孩子扔在了墙根下，冰天雪地的，造孽呢，他就把孩子抱了回来。”
“我把孩子放到床上，看过是个女孩儿，冷静下来我也开始怀疑，即便是不被父母待见，要把孩子丢掉也不差这一两天，非要下着大雪把孩子放到外面，又是大晚上，这压根就是不想让孩子活。如果真有那么狠心，也就不必放在路边，随便哪个偏僻的地方一了百了更省事。”
“所以，我直接问林正阳，孩子是不是他的。他说不是，我说是他的我也可以抱过来养。男人养外室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何况他答应过我父亲临终前的交代，瞒着我做些什么也不是不可能，我不能不问，男人嘛，正当年，又有钱。但他斩钉截铁地说不是，肯定不是，如果是他的孩子，他不会这么抱回家，他会筹划一番免我起疑。我想了想，信了他，林正阳很聪明，把事情做到滴水不漏，做成他想要的样子，对他来说并不难。”
“他说他刚从莲华寺礼佛回来，佛家讲慈悲，讲缘分，这孩子在冰雪里活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既然遇见了，就算有缘。我没什么意见，多个养女也挺好的，跟容儿做个伴，以后孩子们多门亲戚。但是林正阳却提出，要求对外宣称，孩子是我亲生。”
“说实话我很不理解，就是实话实说又怎样呢？我们愿意抱回来一个孤女当林家二小姐，又不吃别人家的米，谁能拦着不成？如果顾忌孩子长大后的心思，就说是故人托孤也行吧，有个清白的出身，就算日后议婚事也不会让人置喙。再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同意，可是这亲生一事总还得要十月怀胎，我这突然生了个孩子，才更惹人非议吧。”
林老爷几次开口要说话，都被林夫人及时用眼神制止了，夫人说的都是实情，他若硬要插嘴倒显得想急切辩驳了，于是便只能忍住了。
“那一晚，我们房间的灯亮了彻夜。林正阳说，既然夫人同意收养这个孩子，那我们就要合计怎么才更合适。若说是他在路边所捡弃婴，难免有爱生是非之人说三道四恶意揣测，再被生意场上的对手添油加醋，万一传成是他在外面瞒着家妻偷养外室，生下孩子抱回家逼着无父母无兄弟的妻子认下，总会于他的名声有损。外人探究不了真相，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他在杭州刚刚打开的局面可能就要化为泡影。又说万一日后孩子长大了，家人寻迹而来认亲，若是个好人家还好，若是个不堪的，再粘上孩子不放，也是个后患。”
“他还说，若当故人托孤，孩子懂事了总会问的，我们也得给孩子一个交代，到时就不得不一个谎言接一个谎言地去编，一个编不好反而伤了跟这孩子的情分。他说这些他在路上都想过了，只有说孩子是我亲生，才能免于一切潜在的、未来的麻烦。”
“他说反正是冬天，原本穿的衣服就厚，我从苏州出来时，别人看不出我有身孕也是正常的。若有相熟之人善意问起，就说之前生双生子身子有损，这一胎不知能否保全，所以才一直瞒着没有让人知晓，包括这次来我们夫妇来杭州也有这个祈福之意。”
“我仔细地想了想，的确，他说的每一条都很有道理，我亲身经历过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我一想以后我的孩子们可能也会被牵连其中，我就不敢冒险。我叫宋妈准备些热奶一会儿喂给孩子，又把孩子抱了起来，她小嘴微张，鼻头挺翘，一呼一吸地什么都不知道。我正要把她放下，她小手无意识地伸了出来，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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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碰到我的脸上。那手真丑，鸡爪子似的，却一下子让我的心软了。”
“我同意了，做她的亲生母亲，沾染她的因果。”
林夫人的目光终于又投向了林潇月，潇月早已下了床坐着，听着林夫人的讲述，她失去了自己的思考，只一味地沉浸，眼含热泪，心有期盼，她也看向林夫人，毫不犹豫地喊出了那句“娘”，虽然声音很小，但大家都听到了，满满地都是孺慕之情，伴着几分迟疑和小心翼翼，无端地让人心酸。
林夫人喉头紧了一下，但还是垂下了眼眸，没有回应。
“我们在杭州租的宅子很小，所以我带来的奴仆只有四个，平日院子里的粗使都是在周围雇佣的，她们白天来做活，晚上就回家，与我几乎不接触。而且因为天气不好，我们又准备回苏州，已经有几天没让外人来了。林正阳身边人更少，只有齐成一人，连马车和车夫都是需要的时候现找现雇。所以，我对四个仆人说了我的意思，想把孩子认作亲生，她们都是我身边亲近的人，自然都会听从我的吩咐，纷纷说孩子命好，说我菩萨心肠，并且发誓把真相烂到肚子里，并且帮着我打掩护。”
“我们回程的日期推迟了，我开始闭门不出坐月子，为了掩人耳目，我们连奶娘也不敢找，就我和齐妈一点一点儿喂她喝牛奶羊奶，我连自己亲生的儿女都顾不上了，就生怕这孩子留不住。她就那么一点点儿，瘦巴巴的，哭声都跟小猫似的，还很黏人，喜欢让人抱着。但是这孩子也争气，一天一个样儿地长，小脸儿也润了，眼睛也睁大了，咧着嘴笑的时候特别喜人，我是真把她当亲生的疼了。”
“老爷，我这样说不是卖弄吧？不是邀功吧？孩子是你抱回来的没错，但也是经我手才养活的，我说的对吧。”讲着讲着，林夫人突然问向林正阳。
“没错，那一个月委屈了夫人，殚精竭虑，待月儿如亲生，你对她有大恩。”
“我不是想施恩，我只是说事实，你承认就好。”林夫人拔高了声调。
讲这一段的时候，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当初设计得多好呀，可为什么善因却没结成善果呢，她和老爷后来逐渐偏离，就是因为这个曾紧紧抱在怀里的孩子。
不容多想。
想得心疼。
还是继续讲下去吧，强迫自己就当说别人的故事，先把它讲完。
“二月下旬，我们回了苏州，府中众人欢天喜地地迎接府里新添的小主子，又过了些日子，阳春三月，我们准备在家给二小姐举办满月宴，送出去很多请帖。我也特别高兴，我知道这会是我最后一个孩子了，甚至应该说是林府的最后一个孩子，所以我们都格外郑重。”
“那天春光正好，满城锦绣，林府小女儿的满月宴，宾客盈门，高朋满座，前院的流水席不到晌午就开了，吉祥话从早晨开始就没断过。”
几个孩子听得入了迷，在这一刻，仿佛也能感受到那漫天的雪和刺骨的冷，连带心里不由得紧了一下。
“老爷。”林夫人扭过头，迫使林正阳不得不看过来。
“我讲了这么多，到目前为止，可有一句虚言？”
幸好，故事里的人还在，没有谁比林正阳更有资格作证，两两对质，落地有声，当面锣对面鼓，有错当场提，有冤当场诉，谁也别含糊，也免得留下话柄日后再辩扯个没完。
林正阳摇了摇头，“没有，夫人所言，句句为真。”
何况夫人对他没有因为今天的争吵而牵连当时的用心用情，在他们成亲前后的那段讲述里，他林正阳是个肩挑责任，心怀抱负的人，没有因为成为林老爷而有丝毫改变，该赞扬的都赞扬了，没有丝毫保留，他想辩驳想抓个漏洞都抓不着。甚至，林夫人把他们那段时间的艰难和扶持，感激和相依，包括一生一世都说得深刻而清晰。
说得他哑口无言，还得点头，以证其真。
他忽然觉得夫人才是高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让人无从招架。
夫人委实厉害，这些年是他疏忽了。
如果换了他去讲，他多半是讲不了这么细致的，他的记忆里没有存在这么多点滴，而且幸福简单的生活不是一笔就可带过吗，不就是孩子们平日里看到的样子吗？但是夫人这一讲，那些近乎干涸的记忆重新被打开，那么久远了，久远到他曾以为已经翻了篇。
一定是夫人久居家中，没有什么事来烦她，所以她的过往就是他们一家人的生活。他不一样，从小到现在，经历了多少艰难险境都被他藏在心里，家庭安稳便成了他最不需要分心的那部分，他把更多的精力和心思用在了生意上。但，男主外女主内，不是正好吗？
他正犹豫着接下来是不是该由自己来讲了，林夫人又接着讲了起来。
“当时，我下意识地接过了孩子，只见那婴儿正睡着，像是刚出生不久的样子，小脸还没舒展开，看着也瘦。我赶紧随林正阳去了里屋，问他孩子是谁的。他说孩子是他在路边捡到的，不知道谁把孩子扔在了墙根下，冰天雪地的，造孽呢，他就把孩子抱了回来。”
“我把孩子放到床上，看过是个女孩儿，冷静下来我也开始怀疑，即便是不被父母待见，要把孩子丢掉也不差这一两天，非要下着大雪把孩子放到外面，又是大晚上，这压根就是不想让孩子活。如果真有那么狠心，也就不必放在路边，随便哪个偏僻的地方一了百了更省事。”
“所以，我直接问林正阳，孩子是不是他的。他说不是，我说是他的我也可以抱过来养。男人养外室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何况他答应过我父亲临终前的交代，瞒着我做些什么也不是不可能，我不能不问，男人嘛，正当年，又有钱。但他斩钉截铁地说不是，肯定不是，如果是他的孩子，他不会这么抱回家，他会筹划一番免我起疑。我想了想，信了他，林正阳很聪明，把事情做到滴水不漏，做成他想要的样子，对他来说并不难。”
“他说他刚从莲华寺礼佛回来，佛家讲慈悲，讲缘分，这孩子在冰雪里活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既然遇见了，就算有缘。我没什么意见，多个养女也挺好的，跟容儿做个伴，以后孩子们多门亲戚。但是林正阳却提出，要求对外宣称，孩子是我亲生。”
“说实话我很不理解，就是实话实说又怎样呢？我们愿意抱回来一个孤女当林家二小姐，又不吃别人家的米，谁能拦着不成？如果顾忌孩子长大后的心思，就说是故人托孤也行吧，有个清白的出身，就算日后议婚事也不会让人置喙。再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同意，可是这亲生一事总还得要十月怀胎，我这突然生了个孩子，才更惹人非议吧。”
林老爷几次开口要说话，都被林夫人及时用眼神制止了，夫人说的都是实情，他若硬要插嘴倒显得想急切辩驳了，于是便只能忍住了。
“那一晚，我们房间的灯亮了彻夜。林正阳说，既然夫人同意收养这个孩子，那我们就要合计怎么才更合适。若说是他在路边所捡弃婴，难免有爱生是非之人说三道四恶意揣测，再被生意场上的对手添油加醋，万一传成是他在外面瞒着家妻偷养外室，生下孩子抱回家逼着无父母无兄弟的妻子认下，总会于他的名声有损。外人探究不了真相，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他在杭州刚刚打开的局面可能就要化为泡影。又说万一日后孩子长大了，家人寻迹而来认亲，若是个好人家还好，若是个不堪的，再粘上孩子不放，也是个后患。”
“他还说，若当故人托孤，孩子懂事了总会问的，我们也得给孩子一个交代，到时就不得不一个谎言接一个谎言地去编，一个编不好反而伤了跟这孩子的情分。他说这些他在路上都想过了，只有说孩子是我亲生，才能免于一切潜在的、未来的麻烦。”
“他说反正是冬天，原本穿的衣服就厚，我从苏州出来时，别人看不出我有身孕也是正常的。若有相熟之人善意问起，就说之前生双生子身子有损，这一胎不知能否保全，所以才一直瞒着没有让人知晓，包括这次来我们夫妇来杭州也有这个祈福之意。”
“我仔细地想了想，的确，他说的每一条都很有道理，我亲身经历过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我一想以后我的孩子们可能也会被牵连其中，我就不敢冒险。我叫宋妈准备些热奶一会儿喂给孩子，又把孩子抱了起来，她小嘴微张，鼻头挺翘，一呼一吸地什么都不知道。我正要把她放下，她小手无意识地伸了出来，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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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夫人喉头紧了一下，但还是垂下了眼眸，没有回应。
“我们在杭州租的宅子很小，所以我带来的奴仆只有四个，平日院子里的粗使都是在周围雇佣的，她们白天来做活，晚上就回家，与我几乎不接触。而且因为天气不好，我们又准备回苏州，已经有几天没让外人来了。林正阳身边人更少，只有齐成一人，连马车和车夫都是需要的时候现找现雇。所以，我对四个仆人说了我的意思，想把孩子认作亲生，她们都是我身边亲近的人，自然都会听从我的吩咐，纷纷说孩子命好，说我菩萨心肠，并且发誓把真相烂到肚子里，并且帮着我打掩护。”
“我们回程的日期推迟了，我开始闭门不出坐月子，为了掩人耳目，我们连奶娘也不敢找，就我和齐妈一点一点儿喂她喝牛奶羊奶，我连自己亲生的儿女都顾不上了，就生怕这孩子留不住。她就那么一点点儿，瘦巴巴的，哭声都跟小猫似的，还很黏人，喜欢让人抱着。但是这孩子也争气，一天一个样儿地长，小脸儿也润了，眼睛也睁大了，咧着嘴笑的时候特别喜人，我是真把她当亲生的疼了。”
“老爷，我这样说不是卖弄吧？不是邀功吧？孩子是你抱回来的没错，但也是经我手才养活的，我说的对吧。”讲着讲着，林夫人突然问向林正阳。
“没错，那一个月委屈了夫人，殚精竭虑，待月儿如亲生，你对她有大恩。”
“我不是想施恩，我只是说事实，你承认就好。”林夫人拔高了声调。
讲这一段的时候，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当初设计得多好呀，可为什么善因却没结成善果呢，她和老爷后来逐渐偏离，就是因为这个曾紧紧抱在怀里的孩子。
不容多想。
想得心疼。
还是继续讲下去吧，强迫自己就当说别人的故事，先把它讲完。
“二月下旬，我们回了苏州，府中众人欢天喜地地迎接府里新添的小主子，又过了些日子，阳春三月，我们准备在家给二小姐举办满月宴，送出去很多请帖。我也特别高兴，我知道这会是我最后一个孩子了，甚至应该说是林府的最后一个孩子，所以我们都格外郑重。”
“那天春光正好，满城锦绣，林府小女儿的满月宴，宾客盈门，高朋满座，前院的流水席不到晌午就开了，吉祥话从早晨开始就没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