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谣言

玉门关外的晨曦,总是带着几分粗砺的沙尘气息。低矮的牧帐如散落的棋子,炊烟袅袅,牛羊的叫声与妇人们的谈笑声交织,构成一幅寻常的边塞生活画卷。

然而,今日的寻常之下,却暗流涌动。

“听说了么?”一个压低了嗓门,却又刻意想让周围人听清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老牧民阿布泰,他黝黑的脸上布满褶皱,此刻却带着一丝神秘兮兮的兴奋,“咱们那位楚国来的江将军,啧啧,可不是省油的灯。”

他身边,几个正在挤羊奶的妇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好奇地望过来。木桶边沿的奶沫微微晃动。

阿布泰见吸引了足够的注意,清了清喉咙,继续道:“听说啊,早前苏木姑娘遇险,就是江将军救的。英雄救美,本是佳话,可坏就坏在,他把人带回了营帐……”他故意拖长了音,吊足了胃口。

“然后呢?”一个年轻些的妇人忍不住追问。

“然后?”阿布泰嘿然一笑,“孤男寡女,共处一帐,还能有什么好事?说是图谋不轨,后来不知怎的,又把苏木姑娘给赶了出来!可怜的苏木姑娘,受了多大的委屈!”

“哎哟!”一个妇人惊呼,“真的假的?那苏木姑娘可是大巫祝看重的人。”

“就是说啊!”另一个尖细的声音接了上来,带着几分幸灾乐祸,“还听说,江将军那位夫人,从中原来的长公主,善妒得很,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怕是知道了苏木姑娘的事,才逼着将军把人赶走的。”

“长公主嘛,金枝玉叶,哪里容得下别的女人。”

“可怜苏木姑娘,无依无靠……”

议论声此起彼伏,充满了对“受害者”的同情和对“加害者”的揣测。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阵规律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几个眼尖的牧民脸色微变,慌忙低头,继续手中的活计,方才还热烈的气氛瞬间冷却。

一队巡视的骑兵出现在牧帐群的边缘,为首一人身姿挺拔,正是江令舟。他身侧,黎音袅一身劲装,同乘一匹毛色乌亮的骏马,神色平静地看着这片草原。

巡逻队缓缓经过,马蹄踏在微湿的草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些方才还在高谈阔论的牧民们,此刻都垂着头,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然而,当马队行过一段距离,那些压抑的议论声如同被堵住泉眼后重新涌出的细流,再次响起,虽然音量小了许多,却带着一种别样的意味。

黎音袅的听力何等敏锐,即便隔着一段距离,那些刻意压低的窃窃私语,也断断续续地飘进了她的耳中。

“……楚国将军……苏木姑娘……图谋不轨……”

“……长公主……善妒……容不得人……”

每一个字眼,都像是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入她昨日才被撕开的伤口。她面上依旧平静,握着缰绳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

原来,这才是他们真正想让她听见的。昨日静室内的流言,不过是开胃小菜。今日这市井间的蜚语,才是真正诛心的剧毒。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假作忙碌的牧民,心中一片寒凉。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她昨日对江令舟说过的话,此刻竟成了这些人攻讦她的利器。他们是要将她塑造成一个妒妇,一个容不下“功臣”的狭隘女子。而江令舟呢?一个被美色所惑,又被悍妻所制的无能之辈?

不,他们更想塑造的,恐怕是一个对苏木有情,却不得不屈从于长公主压力的无奈将军。

真是好一招离间计。

江令舟显然也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那些牧民在他经过时骤然的安静,以及身后隐约传来的嗡嗡声,让他眉头微蹙。但他并未多想,只当是边民畏惧官兵的常态。

他侧头看向黎音袅,见她面色如常,只是眼神比平日里更冷冽几分,便低声道:“此处靠近关隘,人员混杂,有些刁民惯会生事,不必理会。”

黎音袅没有看他,声音平淡无波:“将军说的是。不过,有些话听多了,也未必全然是空穴来风。”

江令舟心中一滞。她这话,与昨日的质问何其相似。他压下心头的不快:“音袅,那些不过是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黎音袅终于转过头,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却毫无笑意,“将军是指,你救助苏木是无稽之谈,还是你将她带回营帐是无稽之谈?又或者,在你眼中,我这位楚国长公主,确实容不下任何‘可能’威胁到我地位的女子,这也是无稽之谈?”

一连串的反问,让江令舟有些措手不及。他未曾听清那些具体的流言,只当又是些针对他们的恶意中伤。此刻听黎音袅一说,才隐约明白了几分。

“你听见了什么?”他的声音沉了下来。

“我听见了我想知道的,也听见了某些人想让我知道的。”黎音袅淡淡道,“将军治军严明,想来驭下有方。只是不知,这玉门关外的悠悠众口,将军要如何管束?”

她的语气,与其说是在质问,不如说是在陈述一个令人难堪的事实。

江令舟胸口一阵烦闷:“这些必然是苏木那些人的诡计!他们是想……”

“想离间我们,想败坏你的名声,想让我难堪,想让楚国与北狄的联盟生出嫌隙。”黎音袅替他说了下去,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这些,我都知道。将军不必一再重复。”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只是在想,为何这些流言,总能精准地戳中我们之间最脆弱的地方?是他们太聪明,还是我们……太容易被看透?”

江令舟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是化不开的失望与戒备。他想要解释,想要告诉她,他对苏木绝无半分私情,营救之事也另有隐情。但话到嘴边,却又觉得苍白无力。

在这样的流言面前,任何解释都像是辩白,任何辩白都显得欲盖弥彰。

“音袅,”他艰难地开口,“此事,我会查清楚,给你一个交代。”

“交代?”黎音袅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随即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更像是一种自嘲,“将军要给的交代,是给楚国长公主,还是给你的妻子?”

这个问题,与昨日何其相似。

江令舟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透不过气来。他知道,此刻无论他说什么,都难以消除她心中的芥蒂。那该死的流言,就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入了他们之间。

巡逻队继续前行,身后的牧帐群渐渐远去,那些窃窃私语也消失在风中。但黎音袅知道,它们并未真正消失,而是像草原上的种子,一旦落下,便会生根发芽,蔓延开来。

她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前方苍茫的戈壁。阳光明明晃晃,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苏木……

这个名字,再次在她心头浮现。昨日,她只是记住了这个名字。今日,这个名字在她心中,已经与“卑劣”、“阴险”画上了等号。

她不是不相信江令舟的人品,但她无法忍受这种被人算计、被人愚弄的感觉。更让她愤怒的是,这些人,似乎总能轻易地挑动她最敏感的神经,让她陷入这种被动又难堪的境地。

江令舟几次想开口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但看着黎音袅那紧绷的侧脸,以及那双因竭力隐忍而显得过分平静的眼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间。

他知道,她又将自己封闭起来了。

那层坚硬的壳,他好不容易才敲开一丝缝隙,如今,又被她亲手合上了。

黎音袅的目光投向远方,那里是北狄王庭的方向。她缓缓地,极轻微地,勾了勾唇角。那抹弧度,冰冷而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