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鸦羽

那淬满了剧毒的一把软剑,从宴会开始时,就深藏在了秦伯侯腰间,天边一道雷电闪过,秦伯侯对望着伏子絮的脸色迅速变得煞白。


御前不能带刀剑,正因如此,突发情况时,只得靠禁军的几样兵器挖掘开路,而此时伏子絮那淡然自若的表情,好像只是在做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少师仪大人……”他强装镇定,还想再解释一番,玄德的表情却已经变了,恶狠狠道:“拿下!”


秦伯侯双膝一软,立刻被人反手扣下,对此,伏子絮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从他身上迅速搜出了那把软剑。


沈宴与沈知青父子对视一眼,同样头皮发麻的还有在场所有心怀小九九的人,先前就一直在被追责的欧阳雍垂着头内心沉重,丝毫还未想起来自己还有个下落不明的女儿。


雪白的剑光挑开乱石,不知他如何使力,一条狭隘的小路就开辟出来,伏子絮走到最前面,转头道:“全跟上。”


玄德搀扶着皇后跟了上去,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在后面紧挨着彼此排队,接触过他的伏郁兰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紧紧抓住舅舅胡靖的袖子,咬着唇低声道:“舅舅……这少师仪大人……”


胡靖对她摇了摇头,许多紧挨在一起的年轻人却是闲不住的。尤其是吓坏的姚少恭,完全感觉自己经历了一场生死攸关的战役,颤颤道:“幸好……幸好有少天师大人在!”


背着陷入昏迷的文连紫,文连墨也跟他们挤作一处,黑黝黝的甬道中,他声音放的很低:“少天师大人这等实力……恐怕比之几位将军也不遑多让。”


“是啊是啊!”四下突然无人敢回应这句话,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唯有姚少恭点头如捣蒜:“除了京少将军和一位……额,我还没见过如此厉害的人,少天师大人看着也太年轻了……”


姚少恭突然打住,若让人知道师厌这等人才,水涨船高,他招揽人入府的可能性就更小了,坚决不能透露!不过想起师厌后,摸到袖中鼓鼓囊囊一对琉璃珮,他才猛地想起来:“欸!文六小姐不会还在路上吧,不知道此夜风雨如晦,会不会有危险啊……”


这句话出来,就连跟他搭腔的文连墨都不理他了,其他人多半不认识什么所谓的文六小姐,要么也是装作听不见,姚少恭正有些莫名其妙,前方离他们很远的沈知青却幽幽道了一句:“文六小姐那样聪明的一个人,不会叫自己有事。”


“哦,是吗……”姚少恭讪讪一笑。


“等等……”听见他们开始议论,欧阳雍突然想起什么,虚软的脚步险些一滑,此时才想起被自己抛到九霄云外的女儿:“可有人见到我女儿欧阳茉?”


“明华也不在!”周夫子语气沉重。


不知道这场大雨冲散了多少人,目前也不可能贸然折返回去,这楼迟早会坍塌,玄德脸色阴沉,知道这回险象环生的寿典绝对没有那么简单,眼下有伏子絮,不怕查不出来,即刻道:“先出玉仙楼,一切容后再议。”


……


画舫残骸浮在水上,这样大规模的连环碰撞之后,上面的人肯定死的七七八八了。


秀兰扶着干呕的司玉心上了岸——她刚刚被强烈的一波震荡震醒了,身侧除了侍女之外,只有两个陌生人。


“你们是谁?”光禄寺的许多人手都已经随着沉船被淹没,虽然自己没有能力也不一定会贸然去救人,但胆敢冲撞天子,这样的大手笔让司玉心也忍不住胆寒。


“司小姐好。”宋明华背着被刚刚那副场景吓晕过去的欧阳茉,沾了雨水的面颊更加雌雄莫辨,可那女子身体的曲线却让眼尖的司玉心捕捉到。


见司玉心眼神异样,宋明华丝毫没有心虚地笑了笑:“不妨告诉您,既然这次活下来了,前方等待您的就不再是什么致命的危险。”


若不是师厌最后关头顺手捎走了秀兰,整艘船就活了司玉心一个人,秀兰吞了吞口水,看向面前容颜清隽的学士:“小姐,我会陪着您的。”


雨幕之中,金鳞池外沿的街道湿滑,沿着沉寂到可怕的小路走着,一切动静都分外清晰。


眼前的宋明华明显不是什么武艺超群的兵将,身上还带着个不知名的官小姐,若是他们主仆二人撒腿就跑,看宋明华那身板也未必追得上。


可是思及师厌离开时的眼神,秀兰毫不怀疑这路上有其他视线紧跟着她们,离开宋明华几里外就会被一抹脖子,只能用眼神反复示意司玉心暂时没有别的办法。


“唔……好痛啊……”


苦涩的雨水将自己浑身淋了个透,晕倒的时候脚扭伤了,踝骨处传来阵阵刺痛。欧阳茉幽幽转醒时,睁眼便是雾蒙蒙之中烂泥一样倾颓的玉仙楼,当即惊呼一声:“我爹爹还有陛下!”


她动作有点大,差点让宋明华打了个滑,对上宋明华额际沾湿的黑发之下如墨的一双眼,欧阳茉这才注意到自己被她背着,五脏俱焚的心里像是缓缓淌过一道溪流,半是喜悦半是羞赧。


“对不起,拖累您了。”欧阳茉肩膀细细打着抖,声音有点颤:“怎么会,那船怎么会突然失控!宋学士,我好怕我爹爹……”


话还没说完,她猛地张大了嘴——宋明华湿透的青色衣衫紧贴住肌肤,胸口有着明显的弧度。


仍然紧盯着她的那双黑眸含着微妙的笑意,宋明华长睫上挂了雨珠,分外白皙的脖颈在阴云般的竹影中宛若从容且温柔的恶鬼。


欧阳茉浑身一颤,开始呼吸紊乱,这才发现自己手脚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一点力气。


宋明华将她往上一拢:“确实该怕了,跟着文连紫干了那么多蠢事,死到临头要是连怕都不知道,你这辈子过得也太心安理得。”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宋学士,你,你也不会害我的吧?”


“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发誓!”见宋明华似笑非笑地转过头去不再理她,欧阳茉指天发誓,话语呢喃到有些口齿不清:“不是说、说好了可以帮父亲求情吗?还有其他的什么可以慢慢商量,我爹也算是个有权有势的官……”


默默跟在身后的司玉心主仆二人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只能镇定自若地继续跟着,四人终于离开那乌烟瘴气的一众沉船水域后,开封繁华的长街一眼望不到头,许多店家寿典时挂上的红灯笼已经被风吹雨打得十分残破了。


这些酒家像凋敝的花木一样恹恹锁着门,欧阳茉嗓子嘶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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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再开口便是微弱的气音:“到底、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明亮的烛芯在眼前爆了串小小的火星,失焦的眸子顿时清醒了些,欧阳茉抬头看见灿若朝阳的绣春楼,夜深至此,它竟还灯火通明,宛若一株华丽的红珊瑚簇立在灰暗的长街尽头。


“师姐。”


熟悉又陌生的女声自前方传来,华丽的绣春楼檐下站了个年轻的姑娘,她分外轻盈的纱制披风前解开了一颗珍珠扣,身后阴影里站了个身量极好的俊美青年。


那青年为她撑开一面白伞,二人行至雨中,模糊的水汽从眼前散去,面容一步步清晰起来。


“你……文荷?不……救命!救命——”


见到来人,欧阳茉表情崩盘,片刻失神后,崩溃得宛如小兽嚎叫一般。她全力挣扎嘶叫起来,但是很快,那恼人的声响在玄金色衣衫的青年上前一步扣住她喉骨时偃旗息鼓,隐没在深深的夜幕轮廓中。


欧阳茉头一歪便没了声响,没人关注她是否还活着,两队人心照不宣地打了个照面后,算是招呼过了。


“好大的雨,师姐莫要着凉了。”文荷望了望天际滚滚而来的乌云,倾身握住了宋明华冰冷的手掌。


滴雨未沾发丝,师厌替她稳稳撑着伞,檐下躲雨的人比她这个淋雨的人手更冷,宋明华没好气地抽回来:“你是什么冷血怪物吗?”


文荷笑了笑,抓住宋明华的手腕将她牵到装潢华丽的店门前,回身向司玉心招了招手:“司小姐奔波了,要是不嫌弃小店简陋,也请进来避一避雨吧。”


骤然出现容颜美丽非常的一男一女,结合秀兰开始瑟缩心虚的表情,基本可以肯定了这对“主谋”的身份,只是不知道,她单单来开封做点买卖,正经地避开了权臣佞妄,有一日竟也殃及池鱼,惹祸上身。


司玉心秾丽地眉眼停在师厌与文荷身上许久,才跻身到檐下朝二人点点头:“既然这位小姐盛情相邀,司某就却之不恭了。”


……


重量惊人的船只碰撞,擦出火星,淡淡的硝烟硫磺气息沉入了底下,池水中浸了一半的货箱存贮着许多八面来贺的朝臣心意,如今只能任由其浸透。


逃出生天的一行人脸上并没有多少喜悦,早已擒拿住的秦伯侯低头不语,玄德则颇有些咬牙切齿地看着一片狼藉的金鳞池,气得都要站不稳,除了主心骨一般的少师仪外,唯有一旁的皇后还算镇定。


“这些画舫,都是交给谁看顾的?”玄德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几个字。


脸色苍白的大臣顿时缩头不语,文世修与安锡林乃至光禄寺所有人扑通一声跪下,带队验货的禁军头目以头抢地,连未曾直接经手的巡检司众人也纷纷惴惴不安起来。


“都带回宫,此地不宜久留。”打断了将要发威的玄德,伏子絮跟下达命令似的堵住了玄德的嘴。


“听少师仪的,先回宫论处。”玄德忍怒道:“此事朕定会严惩!决不姑息!”


回宫銮驾已经被宫人加急抬了过来,扶着怒气冲冲的玄德上轿。


没由来地,伏子絮眼神一睨,只见金鳞池外围枯树上,受惊的鸦群抖抖沾了雨水而格外笨重的羽毛,枭枭怪叫着飞走。